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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好看的电视看超过12个小时都会变得无聊, 再看下去就会让人有暴躁倾向。
可自己要求的电视, 再痛苦都得看完。
沈恋很不愉快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林辰坐在他对面,一直保持和衣浅眠的姿势,根本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林顾问, 这是疲劳审讯,违反联合国人权公约。”她终于忍不住抗议道。
林辰半睁开眼,漆黑而困倦的眼眸凝望着她, 说话来的话却非常无赖:“沈恋小姐,您要知道,我大半个月前差点败血症挂掉, 为了救你还注射了对神经系统很不好的药物, 导致抑郁等级很高,还有成瘾症状,就算这样,我现在还拖着病体在这里陪你, 说话哄你, 你应该感激才对。”
“那我去死啊,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沈恋没好气地说。
林辰闭上眼, 却很清醒地说:“在结果出来之前, 你是不舍得死。”
沈恋也不知道时候林辰跟她说话变得这么随意,不过林辰本人的表现除了行动迟缓外,倒是看不出半点抑郁症状,她盯着林辰看了一会儿, 问:“你很难过吗,来跟我聊聊,让我高兴一下?
林辰摇了摇头,还把脸靠向另一边,拒绝看她。
“那你是不是,其实对投票结果很没信心啊。”她又问。
“同样的问题你反复纠结那么多遍,没信心的是你才对。”林辰到这里,以一种沈恋都能感知到的强大自制力坐直身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卷宗,唰地扔在桌上,“你既然这么想说话,那我们聊聊你当年遭受猥丨亵的事情。”
这次话题的转折没有任何铺垫,以至于沈恋需要花点功夫才能把脑子转过来,正视桌面上那份东西。
那是份老旧卷宗,封面红色方框的右下角签着主办警官的名字——边远。
“陈建国、边远、还有那位救了你老流浪汉,你想先聊谁?”
沈恋知道他们一定把她的过往翻了干干净净,但这种事情被林辰陡然提起,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是真不怕惹我不高兴。”
林辰坐直身体,指了指电视说:“毕竟,那是我最大的底气。”
重复播放的节目里又开始采访罪犯家属。
杀人犯孙真的母亲在接受采访,这位妇女明明看上去应该是中年人,但是两鬓斑白,苍老可怜,她对着镜头不停告诉记者,她的儿子真的是喝多了酒,失手把人捅死。
法官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无期徒刑的意思就是罪不至死。而且他儿子服刑期间一直很听话,马上就可以获得减刑机会,女人跪在电视前,涕泪横流,求所有人给他儿子一个机会。
当然,这位中年妇女在叙述中止口不提孙真多次暴力伤害罪的历史,在他口中,孙真只是个一时犯错的小男孩。
沈恋回过神,又看着桌面上的卷宗,隐约能感到林辰要说什么。
“你满意于现在的你吗?”他问她,不过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他继续道,“总的来说呢,你搞了这么多事,帮助你的同伴们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看来干的还不错,但既然反社会人格者都极度自私,我想问问,抛开集体来说,你满意于现在的自己吗,骄傲、自豪觉得现在马上去死都绝不后悔?”
被林辰清冷的目光死死盯住,沈恋发现自己竟无法动弹,她倒也很想找什么话来反驳,但这瞬间,她大脑莫名其妙一片空白。
她咽了口口水,破天荒想让林辰继续下去,让她不用思考这个问题。
但林辰这么尖刻的人,很显然懂得把握一切时机。
所以他大概花了五分钟那么长的时间留给她思考,长到背后的节目已经开始采访孙真案受害者家属。
“我,很满意。”她强行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林辰点了点头:“那如果,你想象一下,当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陈建国没有猥丨亵你,老流浪汉也没有死,你作为一个人格与他人有异的女孩,磕磕碰碰成长起来,你会如何评价那样的你呢?”
沈恋眯起眼,冷冷地看着林辰。
林辰在他即将开口前打断他:“你第一反应是觉得非常幸运对吗?”他顿了顿,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如果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真是再好不过,对么?”
“但它已经发生。”沈恋舔了舔嘴唇。
林辰点头:“所以你终于承认,这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他靠回椅背,郑重地说道,“就像溺爱儿子的孙真母亲一样,认为她儿子醉酒捅死人的瞬间才决定接下来的所有事情。”
“当然不是。”沈恋看着林辰居高临下的面容,“你看,这就是我们根本分歧所在。如果没有这件事,我的家庭、我的基因、我有问题脑子,决定了我必然是反社会者,也注定了我们要成为敌人的现状,林顾问。”
林辰认真地道:“你错了沈恋,这就是他灌输给你的错误信念之一。事实上选择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而正是因为你走上你也很清楚是错误的道路后,才必须不断用你会踏上这条道路的必然性来给自己做解释,如果不是这些‘决定论’,你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沈恋笑了,她忽然轻松下来,她甚至要感谢林辰尖刻的问题让她终于敢于正视这些:“承认吧林顾问,虽然嘴上说,但实际上,天生的罪犯在你们的社会里,只有死路一条。”
林辰认真地道:“你错了沈恋,这就是他灌输给你的错误信念之一。事实上,人每天都在经历不同事件,那么选择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只要人活着,他都有得选。只不过有些选择轻易,有些选择困难;有些人被选择左右,有些人真正做出了选择。”
……
卢旭给夜宵店锁门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按照老板娘的指示出门左转,不远处亮灯的房子就是投票点。
和想象中景象不同,投票点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清,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庄重感,符合凌晨时的气氛。
隔着半条街,卢旭隐约看到投票点位置有困倦的记者在蹲守,但已经没人有力气拍照。
投票点门口有零星的老人正从里面出来,能在这个点起床活动的也只有老年人了。不过等他走近才发现,他隐约看到的那些佝偻身影并不只属于早起投票的老年人,有一对老夫妻模样的人,正拿着传单分发。
卢旭走到门口小花坛边,也被拦了下来。
老婆婆头上戴了多小百花,给他塞了份传单,不过大概是他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老婆婆抬头看他时,眼神下意识警惕起来。
卢旭耸了耸肩,也没有太在意就走开了。借着投票点的灯光,他扫了眼传单。
上面是对四位罪犯的介绍,那东西他今天在店里的电视上已经看了不少,而正当他准备把传单塞进口袋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传单背后是一封鲜红的血书。
血书中讲述了高利贷主赵一是如何逼迫一位走投无路的女性卖淫,并最终导致其自杀的经过。
风中隐约传来老婆婆的哭诉声:“赵一逼死我孙女,求求你们了啊各位好心人,他真的罪有应得!我孙女就是为了给我治病,才欠了她那么多钱。死的应该是我老太婆,不是我孙女啊,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啊!”
老人顺势跪下,来投票的老头老太就劝她,那些哭声和凄惨的控诉声令人心烦意乱。
卢旭看着这个场景,突然想起他妈妈好像也曾这么在警局下跪过。
女人跪在警察面前,苦苦哀求执法者们再给他儿子一个机会,但很显然,森严的法度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膝盖而改变,但在今天,它却有可能因为一个老婆婆的下跪而发生变数。
卢旭觉得这很解气,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感觉,不过他今天是来报仇的,所以他毫不犹豫选择径直向投票点内走去。
时间尚早,投票点没几个人在排队。
最里面的地方有个防雨布隔出的小棚子,掀开帘子进去投票,谁也不知道你究竟选了什么。
卢旭向工作人员出示身份证,检验合格后,工作人员给他递了张简易检查的选票,上面是那个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问题。
——我将投票支持处死四名先前未被判处死刑的罪犯,以救更多的人。
A.是
B.否
卢旭看着身边的政府工作人员,看着掀开帘子走出来的老头,最后再次低头看了投票上的选择题,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和荒诞感。
工作人员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进去投票。
卢旭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茫然地走小棚子里。
那真是个只容一人站立的小空间,灯光也很昏暗,他这样的胖子来说更显压抑。他面前是监控摄像头,桌上有一只简单的铅笔和还有锁起的投票桶。
卢旭把选票放在桌上,看着那只钝头的2b铅笔,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只要他拿起笔,就可以间接决定钱宝的生死?
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去把那个“是”字涂黑,可当他要伸手去拿铅笔的时候,他却总觉得那支笔重若千钧,他发现自己甚至连拿起那支的勇气都没有。
远处,老太太的哭声隐约传来,让这个狭小的已经变得更安静了。
这大概是卢旭活了四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觉得世界竟然如此沉重而静谧,静谧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可以在这一时刻来问自己:这明明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可为什么你没办法选“是”?
灯还亮着,铅笔还摆着,没有人来催促他。
时间毫无意义流淌,渐渐地,卢旭仿佛看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
他看到那个站在码头上面对警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傻男孩,看到在那之后他不断被警察按在地上的自己,看到法官一次次开口、牢门一次次关闭。而最后,这些复杂画面统统消失,定格在最简单的瞬间。
一位年轻狱警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好好做人,再也别回来了”。
也只有在这么安静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句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老茧的话是什么意义。这并非程序化送别语,亦非虚伪劝诫,而是真心诚意的期望。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这大概是世界给予每个罪不至死的犯人最公平的机会,也同样,是所有观点汇集到一起而形成最大善意。他曾经也享受过许多次这样的宽恕,只不过在那时候,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罢了。
卢旭看着桌上的纸片,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思考下去了。
走出投票点的时候,卢旭还是哭了。
晨光里分发传单的老人身形佝偻,步履蹒跚。
远处有夕阳微弱的光,他仰起头,看着那弥弥的一线天光,非常想跟17岁的自己说——可千万别为了五十块钱跑腿费去码头接货,傻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