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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阿翡,我同你说几句话!”
周翡一回头,见是马吉利沉着脸向她走过来,周围几个年轻弟子冲他行礼,这平日里最是笑脸迎人的秀山堂总管居然理都没理。
周翡诧异道:“怎么,马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点的随行人都是年轻弟子——没办法,一来在赵秋生那,四十八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各派的好手这会都在岗哨上,再者岁数大资历深的也不会老老实实听周翡调配,到时候谁指挥谁都还不一定。
马吉利没接话,有些责备地看着周翡,兀自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长老既然已经发话,是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马吉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马叔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说过好多,哪一句?
周翡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便道:“呃……记得,马叔在秀山堂上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
“不是这句,”马吉利皱眉打断她,“我头几天才和你提过我那短命爹的事,这就忘了?”
周翡顿了顿,随即伸手一拢乱发,笑了:“哦,想起来了,‘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那句,对不对?”
身边有人听见了,都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翡不过才出师,就能在洗墨江边逼退寇丹——别管用的什么刀什么法——如果这都能算劈柴,别人又是什么?马吉利虽然资历老辈分大,可他要是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窝在秀山堂跟一帮半大孩子们打交道,他这倚老卖老的一番话说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得奇怪了。
周翡倒是颇不以为忤,惊才绝艳的人物她一路见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纪云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么?还不是一个个混成那副熊样,真没什么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呗。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场,有顶天立地的,也有火烧连营的,您看,我这不是正要去烧吗?”
马吉利摇摇头:“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于乡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计双绝,却往往陷于‘孤勇’二字,到头来往往为自己的才华所害,我爹,还有当年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都是这样,阿翡,马叔看着你长大,不忍心见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听林长老的,带人速速离开……”
“还有我外祖。”周翡道。
马吉利一怔。
“多谢马叔,您说得对——可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经八百地冲马吉利行了个晚辈礼,当她从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与困顿中杀出一条血路,决心撇去一身的懒散与任性时,便几乎不再是那个在家和李瑾容冷战怄气的小小少女了。
马吉利一时恍惚,竟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旧时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扬眉,挑起嘴角一笑时,依稀还留着少年人固有的桀骜和骄狂:“何况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届时倘有需要山上配合之处,还要劳烦马叔沟通消息了,保重。”
周翡一番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她的一帮年轻弟子们听闻伪朝大军围城,早就热血上头,等着磨刀霍霍地想冲下山去,一直被赵秋生严令禁止,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没人敢擅闯长老堂请愿。
偏偏周翡敢了,还做到了。
一帮小青年们走腰杆不由自主跟着直了几分,在她身后汇聚成了一帮,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领头人。
刚走出不远,周翡便听有人轻笑道:“说得好。”
她一抬头,见谢允那方才落跑的混账蝙蝠似的,将自己从一棵大树上吊了下来,他双臂抱在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着她。
周翡手心长了痱子一样疯狂地痒了起来。
谢允一翻身从大树上落了下来,步伐飘渺地落在周翡几尺之外,不等周翡开口,便抢先说道:“要摘人头,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净顾着吵架,便趁方才那点功夫绕着四十八寨转了一圈——你们寨中总共三层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处,其中六处昨夜遭袭,一处被破,林长老紧急命人设伏,在里头一层岗哨处让伪朝大军吃了闷亏,逼他们仓皇撤退。这三十六处,有的地方适合打伏击,有的地方险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敌军主帅手上有寇丹,对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数,即便是围在山下,也必有的放矢,咱们可以试着推断一下此人身在何处——怎样,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带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谢某人欠的那顿揍先记了账,问道:“你从洗墨江蹿上去就没影了,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允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然后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划一的小白牙,说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呗。”
周翡:“……”
刚才那笔账记亏了。
谢允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周翡的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细细讲起四十八寨的岗哨位置与山下众多小镇的对应关系。
“四十八寨的岗哨,以西南处最为密集些,剩下的从西南坡到洗墨江,从密转稀,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西南角为突破点……”
周翡立刻接话道:“因为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堑,密集处地形相对平缓,才会用人手补齐,天堑是人力不能弥补的,他们人多,反而不怕岗哨密集。”
“不错!我就说咱俩心有……”谢允见周翡摸了摸刀柄,忙从善如流地话音一转道,“咱俩那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受袭的六个岗哨都靠东边,你猜这又是为什么?可是敌军主帅特别蠢吗?”
周翡觉得心跳略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她分明也奔波许久,但谢允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她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反应比平常快了不少,闻声,她略一思索便脱口道:“因为洗墨江山崖地势高,在山崖上能看见西南坡,如果敌军选择西南作为突破口,那北斗与鸣风在洗墨江的调虎离山就玩不转了。”
谢允沉默下去。
周翡忙问道:“怎么,不对?”
谢允煞有介事地叹道:“长得好看就算了,还这么聪明,唉!”
周翡:“……”
她明明知道这小子又在撩闲,却一时不知这句话该怎么往下接,当场居然有些窘迫,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不动口”,用长刀在谢允膝窝里杵了一下:“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谢允嬉皮笑脸地闪开,继续道:“不错,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们第一轮阴谋败露,自然也便不必避开西南坡,如果敌军主帅脑子正常,他会在围山之后从东往西,将山下小镇扫荡一番,然后重整兵力,重兵压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将那寨门砸开。”
周翡:“那我们就去……”
谢允摆摆手打断她,又道:“这不过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对不对?”
周翡点点头。
谢允好似怕冷似的,将双手拢入长袖,边走边说道:“所以不对。天下只有一个四十八寨,来人能趋势两大北斗给他当向导,亲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他会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吗?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会支使谷天璇他们弄那一出声东击西,直接大兵压境强攻不行吗?”
周翡不是头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对付杨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将杨瑾的心态揣度得透透彻彻的才侥幸胜了一场。可相比伪朝的敌军主帅,杨瑾那点小心眼简直就像天真的幼儿一样浅显易懂了。
谢允又道:“你再想,此人为何要围攻山下小镇?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下住的都是一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
周翡想了想:“为了让功劳看起来大一些?”
“不止,”谢允几乎带了些许严厉,丁点提示都不给,只是道,“再想。”
周翡皱了皱眉,完全弄不清谢允到底是怎么在“讨人嫌的撩闲”和“正经八百的指导”中变幻自如的。
谢允敛去笑容,正色道:“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周翡走江湖的时候,可谓是心粗如棍,连来路都懒得记,她性格中有种浑然天成的迷糊和与世无争,然而此时,她却没有“为什么我要挖空心思揣度这些龌龊的人”这种天真的问题,反而十分服气地顺着谢允的话音沉下心,来回思忖半晌。
“因为……”好一会,周翡才有一点不自信地说道,“我好像记得九娘说过,当年是贪狼、巨门、破军与廉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终于还是无功而返。这回带兵的人不是沈天枢了,甚至巨门和破军两个人只能算是个领路的,攻打四十八寨并非北斗主导。如果他办到了沈天枢当年没有办到的事,一定会显得北斗非常无能,那么谷天璇和那个破军不见得愿意受他差遣……”
谢允面带鼓励地冲她点点头。
周翡道:“所以他围攻山下小镇,栽赃镇上百姓都是匪党,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我们并不是一伙隐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支自己封王的造反私兵,有数万大军,屯粮积锐的造反势力?这样一来就变成‘平叛’了,当年北朝正与南朝对抗,大军无暇他顾,只派了几个北斗黑衣人,在此处受挫是理所当然的。”
谢允调转视线,没去看她,只是露出一点吊儿郎当的笑容,死没正经道:“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没好气道:“憋着。”
“敌军这位主帅明显又想拉拢北斗,又想自己争功邀宠。”谢允缓缓地说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动用重兵压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个带路的功劳了。如果我是敌军主帅,用兵计划中必然会重用北斗,黑衣人多死一些,北斗们想必不会在意,我自己的兵却能‘兵不血刃’,这样一来,不但北斗会承我的情,我也会落下一个‘用兵如神’的名号,岂非名利双收吗?”
谢允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众人已经悄悄顺着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之间就变得乌烟瘴气的蜀中小镇已经近在咫尺,从地势稍高的山坡上望去一览无余。
“所以我会让随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头阵,反正破军与巨门不会在意手下性命,而四十八寨与北斗从来是宿敌,见他们卷土重来,必定如临大敌,整个寨中防务会倾向西南破,然后我带人故技重施……”谢允指着四十八寨东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镇,对周翡说道,“在他们争斗正酣的时候养精蓄锐,在双方都已经疲惫的时候,带我的人重新从昨夜轻易败退之处二上蜀山。”
周翡与一干支着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
是了,这里比别处格外安静些,可是昨夜敌军撤退后下山,此地不应该是首当其冲受其祸害吗?本不该这么消停的。
莫非他们这位向导格外神通,所料处处不错,敌军主帅就藏身这镇上?
“啊……黑鹰。”谢允眯起眼望向好几个小镇上空亮出的北斗黑鹰旗,喃喃道,“我知道来人是谁了。”
周翡忙问:“谁?”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爷,曹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