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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妃在没进宫时候,也是奴婢成群,从没有考虑过这些下人想什么。在很多家中的家生子看来,她已经算是很好伺候的主子,只要不耍什么小心眼,她也乐于慷慨大方。
像薛、赵这样的门阀,说累世公卿也不为过,那是代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家族,家中女子必定是娇养的,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世族女子,原本就和旁人不同。
只是后来入了宫之后,自然是不能再带家中的侍女,那些原本养着准备做陪嫁或管事娘子的奴婢们都已经派不上用场,入了宫之后宫人全是上面分下来的,能不能拉拢为其所用,就看各人的本事。
很多女子在家中颐气指使惯了,一进了宫中,从主子变成皇帝和皇后的“附庸”,心态许久都调整不过来,对宫人更是不知道如何拉拢交心,遇见格外蠢的,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薛太妃自然不在此列,她入宫就是为了给家族带来更多的荣耀、以高尚的贤德辅佐皇帝的,更何况薛家名头太大,很多时候给了她无形的方便,一开始进宫就得到了皇后的支持更是让她很多时候无所畏忌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基本没怎么被“磋磨”过。
但世上很多感情和关系都是由利益牵扯在一起的,在没有利益牵扯的情况下还能不离不弃的,才是真正的知心人。
譬如说宫乱之后被打入冷宫,陪着她们一起的那些宫人们。
称心就是这样的一个宫人。
她从小就在宫中长大,那时候她名字还不叫称心,称心是到了薛太妃身后改的名字,在如意还是刘意的时候,如意的名字属于一个胆小的宫人,她和如意不是薛妃身边最能干的人,却是最受她信任的人。
因为他们忠心、胆小、沈默寡言,从不生事。
刘凌小时候成长的十分坎坷,全靠冷宫里吃百家饭长大,在他启蒙阶段,这位称心姑姑一直极其耐心的伺候他,给了他许多的温暖。
刘凌感恩,所以一登基后,不但太妃们得以移居昭庆宫这座只应该由太后享有的宫殿群,那些陪着太妃们一起数次死里逃生的宫人们,也都得到了足以让人尊重和安身立命的身份。
薛太妃是后宫实际上的“掌权人”,称心作为她的心腹,可以说在后宫里人人巴结,薛太妃不方便出面却很重要的事情,大多是让她去办。
譬如说李七娘出事那天,才刚刚起了一点矛盾,汀芳殿的主事女官就已经派人去了昭庆宫禀告此事,希望得到帮助。
倒不是这些人不能弹压这些女孩,只是能在汀芳殿的,各个都是人精。她们不过是奴婢之流,可这些女子进宫却是等着封后立妃的主子,提醒她们的言行举止、教导她们宫中的规矩尚可,一旦真起了什么口角争端,这责任她们是不愿意背的。
她们也不敢真做出什么,得罪这些未来可能对她们掌有生杀大权之人。
汀芳殿离昭庆宫极近,这原本就是为了选妃方便,薛太妃不愿意太多管这些女孩们吵架斗嘴的小事,又怕她们闹大了宫里宫外都不好看,就让称心去看看,也算是镇个场子。
只是江凤娘那一张嘴太厉害,李七娘又是个在家中娇惯过了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和人争执,没两下就被撕得仓皇而逃,根本就“争”起来,什么大打出手恶言伤人拉帮结派更是没有。
所以等称心赶到汀芳殿的时候,李七娘已经被气跑了,江凤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离开,只有戴盈盈另有所求,和她攀谈了一会儿,试图塞上几件“大礼”,谈谈口风如果她落选了,有没有可能求个恩旨被配给薛棣。
毕竟薛太妃是薛棣的亲姑姑,如果她愿意出手,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够得偿夙愿。
只是之前刘凌的相貌人品带给了戴盈盈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和称心说话时就有些不自然,再加上称心姑姑实在算不上是个圆滑的人,她甚至连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留下难堪至极的戴盈盈。
她对李七娘下手,便是在和戴盈盈离开之后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做,是把朕置于何地,又将薛太妃置于何地?”
刘凌脸色铁青。
别说是刘凌,殿中上下都有些懵。
“薛棣,你跪下!”
薛太妃突然朝着薛棣一声怒吼。
薛棣错愕万分,可对姑母的顺从让他怔了一怔后还是一抖下摆,就这么跪了下来。
薛棣在满朝文武之中,论皮相是一顶一的,而且他不似刘凌还是少年,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汀芳殿不少女子以前只听过他的名头没见过他的长相,如今见了之后心中大为叹服,眼见着这样的美男子被薛太妃一声吼连犹豫都没有,心中对薛太妃更加敬畏。
就在薛太妃准备继续谢罪的时候,嗓子有些嘶哑的称心姑姑默默抬起头来,从喉咙里吐出几个沉闷的字。
“不怪薛大人,是奴婢鬼迷心窍,上了心。他那时,只不过是玩笑。”
今日事情若得不到水落石出,这汀芳殿一殿女子背后的家族必不能罢休,刘凌知道事已至此,哪怕是为了受害的李家人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只能叹了口气,先搀扶起了薛太妃,而后才让她们道出事情的原委。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权”字罢了。
皇帝选秀,喜的不只是文武百官、民间有女之人,还有一位翘首盼望皇帝赶紧封后娶了媳妇儿好放出薛太妃,然后解决自己人生大事的“老光棍”。
薛棣就是这位老光棍。
因为刘凌信任薛棣,薛太妃也时不时来宣政殿嘘寒问暖,替张太妃送些滋补的药膳,这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薛太妃和皇帝在殿中讨论选妃之事,薛棣和称心便在殿外等候,两人都是薛太妃的至亲之人,自然少不了攀谈,就在攀谈间,薛棣大概是有些放松,笑着玩笑道:
“等陛下封了后,就用不着姑母了。新婚自是如胶似漆,新后又可以管理宫务,到时候姑母被冷落了,肯定不愿在留在后宫里……”
“那时候,我就把姑母接回家去。”
他那时候还在嗟叹,说是自己买的小院在地动之中震塌了,可他的俸禄和赏赐勉强只能修缮好府宅,没办法再扩几分,就怕姑母住起来没宫中舒服。
况且他还要攒日后成亲那些聘礼的钱,这日子过得更加紧巴,看样子有好一阵子,他得过上“食无肉”的日子,才能面面俱到。
当称心姑姑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刘凌和宫人贵女们都“啊”了一下,意外地看向薛棣。
薛棣没想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穷的裤子都没的穿了”的事情就这么明晃晃被揭露了出来,就连当众下跪都没有这个让人羞惭,一时间,他如玉般的脸庞渐渐染上了红色,明明是个已近中年的男人,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
刹那间,有些耳目灵便的便想到了诸如“薛舍人和少帝不可不说的二三事”之类的传闻,似乎找到了一些可能的理由。
刘凌却没想到薛棣居然这么穷,因为代国的俸禄并不少,过年过节还有赏赐,他不知道薛棣的屋子在地动后一直没有完全修缮好,心中还在暗暗自责,责怪自己没有太过关心身边的人。
其实薛棣的收入并不低,他兼着门下省和御史台两份差事,俸禄也是双份,以他一个单身男子来说,自然是够用了。
只是京中地价实在太高,他又好清静,选的位置自然不错,这花费就多了。再加上当年宫乱之后,他是由父亲和祖父的弟子们轮流抚养长大的。
这些人虽拥有气节,却未必都是达官贵族、官宦子弟或是乡绅之人,有些不过就是普通的书生或读书人,薛棣也算是兜兜转转吃百家饭长大,长大之后自然尽力反哺,这每年的俸禄和赏赐,有大半就耗在了年节是对他们的礼物和奉养上。
再加上薛家被灭之后,他的心愿就是将当年薛家遗失的那么多本典籍慢慢收集回来,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有时候哪怕是借书去抄都要花费无数功夫,越发存不住钱。
京中无数人以为薛棣没娶妻要么就是眼光太高,要么就是等着薛太妃做主不敢擅自娶妻,要么就是待价而沽准备娶个对自己仕途有帮助的,甚至还有传闻他有断袖的,却独独没想过他是因为“穷”,所以没考虑过婚事。
毕竟在世人看来,薛棣这样的女婿,哪怕是倒贴也能找到大好女子,有些家中只有独女的,恐怕更是趋之若鹜,然而薛棣也有自己的骨气,他已经是薛家仅存的继承人了,所谓娶妻娶贤,更要不堕家风,如果他“卖身求贵”,又怎么对得起家长列祖列宗?
可他有个硬伤,那就是他是个男人,哪家女子贤不贤,他实在是没有渠道知道,更不能去打听。
如果他有女性长辈在身边,还能经常出入各家的后院做客,顺便相看,可他去别人家做客,见到女眷那都是要避让的,说实话,他见过戴盈盈几次,都没去注意她长什么样,更别说攀谈了解品性了。
古人能够“自由恋爱”的可能,实在是太小太小。不仅仅是女人希望能找到良人,男人其实也天天在心里憋着大招,等着天上掉下狗屎运找个好媳妇儿。
在这种情况下,他眼见着薛太妃终于可以有时间和精力将功夫放在自己的婚事上,又加上称心绝对忠心不会乱嚼舌根子,竟把心里的话就这么开玩笑般说了出来。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关薛太妃的事,也不管薛大人的事,是奴婢自己想左了。”称心直挺挺地跪着,面色木然。
她知道自己死也不能将薛太妃她们拖下水,没等薛太妃开口,就又快又硬地说道:“奴婢这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宫里,薛太妃要出宫,奴婢势必是要跟着一起走的。可出了宫,奴婢却不知道怎么活啦……”
她闭了闭眼。
“所以奴婢想着,只要这次选妃出事,这选妃之事就不能继续了,陛下第一次选妃就遭此挫折,必定更加倚仗太妃娘娘,奴婢也就不必出宫去。”
她说出的理由竟然这么简单,没有受谁收买,没有和谁结仇,只是不想出宫去!
在场就算性子最为凉薄如卢婉宁等少女,也没见过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当场就变了脸色,而其他心思玲珑机巧的却不会认为就是这么荒谬的原因,看向薛太妃的表情也就渐渐起了变化。
“称心姑姑,你从小照顾朕,就算你不想出宫,求个恩典朕也能荣养你下半生,你看着朕长大,也清楚朕是什么性格……”
刘凌闭了闭眼。
“你这理由,朕不认!”
刘凌很少给别人当面难看,他如今当场怒喝,显然是对称心姑姑失望至极,连面子上的掩饰都不愿意去做了。
正如皇帝所说,称心从小看他长大,哪里不知道他的性格,见刘凌如此,心中苦涩一片,脸上却露出决然的表情。
“奴婢只有这个理由。”
“称心,你不必再辩解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薛太妃是个自尊心高于常人之人,正因为如此,她分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妥协”。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你会对李七娘下手,固然是因为李七娘那时候落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曾在我身边听过那些传闻……”
因为薛太妃管理汀芳殿的一切,各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她的眼睛。而王宁当年是她“策反”的,天然就对她有种敬畏,皇帝身边的事有些不太重要的,也能漏到她这里。
她虽没有揽权之心,但在有意无意之中,已经成了后宫最有权势之人。
“你听说陛下曾经看了戴盈盈的画卷许久,又对着李七娘那张画大笑不已,而其他人的画卷陛下只是草草略过,便想着这两人必定是陛下相看中的人……”
她一声长于宅斗和宫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见过多少。
“李七娘那时落单,又没注意到你,戴盈盈先前找过你,必然是避开旁人,其他女孩都有宫人陪伴,一旦李七娘出事,所有人只会怀疑戴盈盈。”
她每说一字都越发艰难,正因为做错事的是和她手足无异的贴身侍女,所以撕开真相的时候也越沉痛。
“也许只看到李七娘落单,你还不会动手,可就是这么巧,戴盈盈私下找过你,可你是绝对不会为她作证的,她百口莫辩,只能背了这个黑锅,无论她是不是凶手,也都晋升不得。”
薛太妃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的性格外柔内刚,宁缺毋滥,他自己中意的姑娘必定是宠到天上去,可没有另眼相待的女子也不会蹉跎别人的一生,你想着她们出了事,我便能一直留在宫中主持宫中事务,继续过着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非太后,却实为太后的日子……”
“奴婢没有这样想过!”
称心是何人?那是经历过残酷的宫变,知道如意是什么人,依旧能够守口如瓶几十年的坚毅之人。
“你怕连累我,却不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称心,我说这一番话,不是为了让你认罪,而是说给陛下和在场的女孩子们听的。”
薛太妃语气一如往昔,镇定执着。
“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家必自毁然后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是我立身不正,让人认为地位对于我比尊严与良心还重要,这不是称心的错,而是我不停以‘陛下还需要我’为安慰暗示自己,得以忝居后宫的错。”
“薛太妃!没有这样的事!”
刘凌心中惶惶然不可天日,一种马上要被人抛下的预感袭上心头。
“陛下,您已经大了,大到足以自己去选择可以托付信任的女子。老身总想着能多帮您一年就是一年,却忘了,既然您已经成长到足够支撑起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没有在后宫之中选贤求德的识人之明?”
薛太妃屈身一礼。
“老身失察、失德、失义,自请离宫入皇观修行。”
这一声自请离宫,正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主子……”
称心已经做好了以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的心理准备,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
薛太妃是如此高傲的一个女人,当年和吕皇后相比也丝毫不差,她输就输在一生太过在乎“风骨”,任何脏了手的事情都不屑去做,而吕皇后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以她们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凄凄惨惨的住在冷宫里,过着缺衣少食、猪狗不如,如同孤魂恶鬼一般的日子
既然她做不了这种恶事,就由她来!
既然她觉得这样是种罪过,就不让她知道!
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怎么能蹉跎在后宅里,为着几两银子斤斤计较?
陛下不是薛太妃的亲孙儿,那薛棣难道就能比陛下更亲厚?谁知日后他娶了娇妻,还能不能善待她?
可如今见到薛太妃屈身下拜,称心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错了,但她既然做了,自然是无悔的。
她一生活在宫中,离了宫去,不知该如何生活。她没有儿女,没有家人,她在宫中是皇帝和太妃的奴才,出去了却是一大家子的奴才,她根本不愿意出去。
和如意一般,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在宫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请陛下责罚老身与称心!”
薛太妃一直不愿意自称“哀家”,除了实在对刘甘“哀”不起来,也有时刻提醒自己身份的关系。
“既然是称心姑姑……”
刘凌刚刚开口,就听到身旁的姚霁幽幽一叹。
她这一叹,倒让刘凌接下来的话卡住了。
“所以称心必须第一个受到责罚,第二个便是老身。”薛太妃语气铿锵,“老身曾教导过陛下学问,如今德行有亏,恐怕不适合教导陛下了,但有些话,陛下可以听听,在场的诸位也都可以听听。”
她的眼角扫视过大殿里的众人,尤其是在王宁、卢婉宁和戴盈盈身上多注意了片刻。
一旁的张太妃紧握着王宁的胳膊,已经哭成了狗,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人认为,坐在高处的人,是最尊贵的,最有能力的,甚至有些人将成坐拥高处当做人间的极致……”
薛太妃脸上有一种隐隐的讥诮。
“有人认为富贵就等于才能。有人认为爬上去就等于才能。无论是阿猫阿狗,无论是阴谋手段,全无关系,关键只在于成功。一个宫人乱了宫闱,一个流氓成了将军,一个满身铜锈的无良商人靠盘剥厚利积聚起不义之财,凡此种种,反倒被人称赞。”
薛太妃看着刘凌,笑道:“偏偏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大家只能看见坐在高处的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是枕边之人,心腹之人,种种揣测还是会因此而来,种种因果也因此而生。”
“陛下,老身确实不能再留在宫里了,坐在那个位置上,越发无法让人保持清醒。今日我尚且能保持自身之正直,可明日如何?后日如何?一旦心中有一丝缝隙,这世上想要‘成功’之人便会延缝而上,将你变得面目全非。”
“历史便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由许多似是而非的意志相互冲突而生,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什么人,也休要企图完全掌握什么事,因为强行揣测别的人结果,就是出现谁也没有希望过的事物。”
“我已经老了,老到不愿意‘晚节不保’。我薛家人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一生亦求如此。只盼陛下牢记今日之事,在场各位牢记今日之事……”
她一字一顿。
“唯有心如磐石,不偏不倚,才不会让任何人有‘揣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