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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湛被抓出来的时候也很烦躁。
她根本就不是田家那位大公子,只是同族的堂妹,姓田名珞,只不过恰巧她从小生的高挑,又有七分长得像是族中最受宠爱的那位堂兄,在家里还算说的上话,家中身为族长的祖父也很喜欢她。
只是那位秦王殿下的人马一到田家,往日和蔼慈爱的祖父就变了模样,一边派人将堂兄送走,一边召了她那胆小怕事的父亲去,也不知说了什么,自己就被削短了头发,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当成了堂兄被送入了庆州府衙,跟这个据说是庆州通判的侄子丢在了一起。
她倒不怨家人,她爹不争气,一直附庸着家里的伯伯们,她还有两个弟弟,日后也要靠家里伯伯提携,他们一家子往日受了那么多照顾,尤其是她,因为虽非一房恰巧长得很像也受过不少的优待,所谓有得必有失,往日因长相得到的福气,到今日要还,倒是因果循环。
只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哪怕她个子再高、声音再像怎么平和,有些事情还是她不能做到的,比如说站着如厕,又或者说洗澡的时候不被人看到。
如今天气是越来越热了,现在穿着春衣还好,可到了夏天,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不洗澡,一直臭下去吧?
还有这位秦王,据说等粮草补充完了之后是要去秦州接管秦州王府的,如果她被他们带去了秦州,少则几年多则半辈子都要陷在其中,不是被当成乱臣贼子就是当成墙头草,这辈子也就等于毁了,思来想去,实在是丧气。
偏偏这和她同屋的男子长得倒是一副清秀文弱的样子,但性格实在是古怪,尤其是他那个下人,不分尊卑又多嘴多舌,怎么看都不像是哪个大家培养出来的伴当,倒像是市井无赖一般。
今日这事,她原本是不准备管的,毕竟她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自己也有一堆麻烦,可如果真让他自尽了,保不准自己就要被拉去问话,想要好生生做个透明人的想法也要泡汤,只能硬着头皮伺机待发,准备夺下他自尽的“凶器”。
哪知道这两人议论的事情太过可怕,无论是皇帝驾崩,还是如今这府里的“秦王”是假的,都让她太过吃惊,不由自主露出了马脚来,才落得现在被人逼迫进退不得的地步。
果不其然,听到自己指控他拿着金簪一天到晚表情严肃,原本还拉着他手的那个叫赵丹的随从立刻大惊失色,惊叫出声:“少爷,他说什么?您身上藏着金器想要自尽?吞金自杀用的是金粒,那么大的金簪可是吞不下去的!”
看看看,看这伴当多蠢!谁会吞金簪自尽?!
到底哪个不像话的人家会用这样的伴当?真是有辱门风!
听到赵丹的话,刘祁叹了口气,白着脸摇头:“我只是留了个物件自保,没想过自杀。我们家的家风严谨,是不准我们自己放弃性命的。”
赵丹也只是故意转移话题,想让刘祁不要想太多,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拽着刘祁絮絮叨叨,没再管身边的“田湛”。
等等,不是自杀,那就是……
田珞脸色更难看了。
“你是想刺杀秦王?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秦王出入动辄一二十人保护,莫说我们这样被强行请来的绝不会得到信任,就算他有朝一日信任了你,你也想不到出手。”
她话音刚落,刘祁就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激愤和痛苦,竟逼得她说不下去,只能转过头去。
“罢了,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言尽于此,也算是全了同室的情谊。只是你在动手之前,请想想你的伴当,再想想我,算是积德吧,我全家老小还都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够脱困回去,万一要被当做同党死在这里,也算是我造化不够。”
她越想越是心伤,原本心中就忐忑不安,这同居一室的也不像是个安分的,何止是沮丧,都恨不得把那金簪抢下来自己捅了自己算了。
刘祁大概没想到田珞把话直接说破,一时怔愣住,就这怔愣的一会儿功夫,田珞已经拂袖而去。
“您真这么想?我的天,您以为没几份胆量和功夫,敢冒险当‘秦王’?”赵丹压低了声音,急的直拽刘祁的袖子。
“那可是灭九族的事情,身边放几十个人都是少的!您就歇了这个心思吧!”
刘祁一日之内受到几次冲击,先是父皇驾崩,又是被人说破心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眼看着摇摇欲坠,都快站不住了,还是赵丹扶着才回到了房。
那一夜刘祁是怎么过的,可想而知。
偏偏老天残忍,第二天一早,马刺史府里的下人就给他们这小院送来了孝衣,上衣下裳俱是最粗的生麻布做的,只是看得出赶得匆忙,两件大小都不合适。
送来的下人还嘱咐他们尽早穿着,稍晚点有人领他们去秦王为先帝设立的灵堂哭灵,算是在这里也要为君王戴孝。
见到下人催促他们赶紧换衣,刘祁倒是不啰嗦,当场就脱下了一身外衣,换上了粗麻衣,只是田珞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一不是朝廷命官,二不是诸侯藩王,为何要换这斩缞之服?”
这般重孝,原本就不该是他们这样的人穿的。
“小的要是知道,小的就不是个下人了。既然秦王殿下吩咐,您就赶快换上吧!”
那下人嘴上恭敬,眼神中却颇为不以为然。
“您倒是快穿啊!还是您想让小的伺候您?”
田珞被说的脸色一黑,恶狠狠接过衣衫,自发换了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是刘祁那么幸运,准从家里带小厮的,她又是女扮男装,更不方便带伺候的人进来,什么事情都只能自己动手。
只是粗麻布本就粗粝又单薄,这孝衣又是赶着做的,大概是想着刘祁小个子,把田珞的也按照他的个头做了,这衣衫一换,顿时断了半截,露出一截手腕和小腿。
田珞当场脸就黑了,看着露出来的脚踝几乎有抓狂的冲动。
“田少爷,你是不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啊?怎么这么白?”
赵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又开始嘲笑她。
“赵丹,休得无礼!你以为大家子弟还跟你一样每日里到处乱跑不成!”
刘祁见田珞眼睛已经瞪得快要出火了,连忙和稀泥。
“您也是大家,那么大家,也没见白成这样……”
赵丹喃喃自语地低下头,没再啰嗦。
“既然二位都换了,那小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秦王殿下说了,等会哭灵的时候,务必‘情真意切’一些……”
下人讪笑着丢下这句话,就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田珞皱着眉头在前厅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就仔细观察起自己的下裳来,不停地摸来摸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
见她露出这样不雅的动作,连刘祁都好奇了起来。
“我看看怎么能把这件给弄长点……”田珞有些犯愁,粗麻衣做孝服,边是不锁的,也没办法把边放下来加长。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向着刘祁。
“劳驾,把你那金簪借一下!”
“哈?”
刘祁一怔。
“要那个干吗?”
“你给我就是,反正我不会拿它自尽的!”
昨日话说开了,田珞反倒自在了许多。只要这人脑子不蠢,大概是不会做什么傻事了,真要做什么傻事,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这里,脑袋就是挂在房梁上了,生死都要置之度外。
但是要让她就这么光着腿死……
她一咬牙。
她不干!
刘祁被田珞的话说的脸上一阵发烧,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视若珍宝的那枚簪子,递给了他。
霎时间,两个少年傻乎乎地看着她用尖锐的簪头一点点挑着麻线,将断续处的线头挑出、往下拽出来,中间断断续续,下围却长了一截,犹如流苏一般,遮住了露出来的小腿和布靴。
看到还可以这样“增长”,赵丹和刘祁都露出了“好厉害”的表情,再见田珞却是很自然地把簪子往怀里一揣,狡猾地笑了起来:“这金簪暂时由我先保管,等你从秦王那边‘哭灵’回来,我再还给你。”
如果给了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就算行刺成功,命也没了!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简直是奸诈小人!”
刘祁刚刚还满脸敬佩,立刻变了脸色。
“小人就小人,小人比死人好。”
“你!”
“葛少爷,田少爷,请随我们去灵堂。”
两人正在斗嘴,冷不防门突然被人推开,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并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说是“请”,那表情大有不愿意就绑的意思。
刘祁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作罢。
两人被这些人裹挟着往府衙里面走,路上还遇见了几个一样被请进来的各家人质,都换了麻衣,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国孝虽然全国默哀,禁止婚嫁,但也没有规定每个人都要服孝的,也难怪他们会是这样。
这些引他们来的管事的见他们都在一起了,顿时趾高气扬了的拿出一封帛书来,洋洋洒洒说了一通,道是秦王殿下的“意思”。
那内容也很简单,大约是说朝中有残暴阴险的三皇子杀父继位,秦王身在庆州无法回京奔丧,只能在这庆州府衙中效仿京中含元殿为先帝设立灵堂,庆州官员及其“秦王殿下”的伴随们都是为人臣子的,应当效法京中大臣,一起为先帝“哭灵”祭祀。
刹那间,许多年纪轻轻就被逼得来做“质子”的公子们齐齐变了脸色,就连刘祁身边的田珞都“啊”了一声。
因为一旦皇帝驾崩,主持“祭祀”的,就是即将继位的“储君”,即使是藩王,也没有权利要求藩地里所有的臣子来自己府中为先帝祭祀,除非他起了不臣之心,想要试探有多少人愿意跟他造反。
虽然都知道秦王和三皇子不对付,迟早要打到京里去的,但如果皇位上是先帝的话,他还有一搏之力,一旦天子驾崩,京中继位的是三皇子,两兄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秦王一旦输了,所有人都要完蛋。
这时候,有几个愿意真跟着他提着脑袋造反的?
于是乎,被领着进了“灵堂”,被迫要在先帝的灵位前大哭特哭之人,声音虽然悲戚,可眼神中却都是不安和惶恐之色,哭声也是时断时续,若说有多悲伤,确实未必。
田珞原本还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等进了灵堂,却发现所有人都是跪伏在地,在那赞者的引导下又跪又拜,还要痛哭流涕,每个人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哪个有心思看她?
顿时一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
除了大哭特哭的,还有几个透过余光悄悄打量着也是一身麻衣,哭的不能自已的“秦王殿下”,其中之一便是刘祁。
由于离得远,那人又伏在灵堂上嚎啕大哭,刘祁看的并不真切,但仅从背影上来看,这人身形和自己极为相似,甚至连哭泣时会不由自主抬头让眼泪流回去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刘祁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不是极为熟悉和为他亲近的人,是不会找到身形这么相仿之人的,甚至连他的小习惯都知道。
身形相仿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他也是临朝听政,在礼部出入过的。可他性子并不软弱,长这么大,哭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知道他这习惯……
唯有母亲、曾外祖父、外祖父和大哥而已。
大哥傻了,母亲死了,曾外祖父也死了,外祖……
外祖反了。
都说这假秦王是得了陈家的支持,但陈家人没有在朝中当官的,陈家除了能在外祖那里得到提示,再无可能。
陈家和方家结盟了!说不得自己差点被追杀致死,也有母族的一份功劳!
可恶!
可恶啊啊啊啊!
一想到自己当年出入方府和礼部,将自己逼得犹如废人一般是为了什么,刘祁心中悲拗不止,一口血活生生被自己憋住,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田珞表面上伏地跟着干嚎,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刘祁的动静,见他偷偷看完秦王后脸色刷白,表情也开始抽搐,惊得连忙抓住他一只手,悄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什么隐疾犯了?”
“我,我心痛……”
刘祁哽咽着说道。
“心痛?心痛可不能忍,发出来吧。”
田珞慌了,只觉得这葛家公子手心里全是冷汗,唯有将他的手攥的更紧。
“反正大家都在哭,你就嚎几声,千万别把自己梗死了!”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嗷!!!”
刘祁也知道自己这情况很危险,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郁结于心而产生的毛病,顿时也顾不得要不要掩藏自己的行踪了,大哭特哭,大嚎特嚎了起来。
他死了父亲却不能为他守灵戴孝,如今虽然阴差阳错,但至少也算没有枉为人子一场,原本就比整个屋子里的人哭的更加情深意切,再加上知道自己一向重视的母族居然有可能是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真凶,更是难过至极。
天上地下,他孤家寡人,坐困围城,有志不得伸,有家不能回,有亲朋不得团聚,人生之痛,为何就他全部尝遍?
刹那间,刘祁哭声越见悲戚,甚至勾起了身边田珞心中的苦楚,原本只是假哭的,倒变成了真哭。
刘祁一边哭,一边还要提醒自己不能将自己和秦王相似的小动作暴露出来,只能倚靠在田珞的身上,借由他的身形挡住自己的动作。
田珞哭着哭着,突然觉得肩膀一沉,而后滚烫的泪珠子沿着颈项就滑进了衣服里,顿时吓得身子一抖,反射性想要推开刘祁的脑袋。
可也许是女人天性,等她低下头,看到刘祁眼中血红一片,整个人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那手,怎么也推不下来了。
罢了,年纪轻轻却要投奔家中叔父,可见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况且还有心疾,何必再大惊小怪?
好在这是哭灵,本来就该哭的悲伤不已,没见到那假秦王哭的都要瘫软过去了,更别说他们二人。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只不过是哭的大声些罢了?
这屋子里嘈杂不已,那假秦王原本是陈武的侄子,也是从小养在膝下和亲生并无区别的,心计、沉稳俱是向伯父学来,表面上哭的伤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在眼里。
他见大部分人都是哭的迟迟疑疑,还有的表面哭泣,实则面露不安,边哭边偷偷看别人,猥琐至极。
还有干嚎连样子都做不好的、看着先帝的灵位犹如眉毛顿时蹙在一起。
他虽是跟从伯父一起起事,但心中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希望能培植一班自己的人马,不需要太多,够精明、能明白处境为他所用就可以。而他自己的人马,自然不能用伯父那边的人,唯有寻找愿意一搏富贵的年轻人。
所以他建议伯父的心腹马维刺史,将庆州有名望有能力的名门子弟“请”来,倒不见得全是为了要“质子”,也有想要从中寻找聪明人放在身边,日日洗脑以为己用的想法。
只是这些人都出身大族名门,还都是年轻的可造之材,怎么看起来都是些蠢的……
等等,还有能用的!
假秦王看着哭的发出一阵阵悲鸣之声,简直就如死了自己老子的刘祁,以及哭的满脸通红,身子不停颤抖的田珞,眼睛突然一亮。
能哭的这般伤心,想来也是个有眼色的!
他悄悄召来庆州府衙的管事,指了指刘祁两人的方向,轻声询问:“那两个少年是什么人?”
管事自然不敢怠慢,将他们的出身来历都说了。
“田家那墙头草的嫡孙?父母双亡投奔伯父的孤儿?”
假秦王陈源心中更喜,可他忘了自己还在“哭丧”,脸上犹带着泪,心情波动之下,表情越发显得古怪狰狞。
“去跟他们说,他们哭的很好,我心中很是宽慰,要见他们。”
***
京城四处,突然张榜贴出了许多公告。
先帝刚刚驾崩,新帝也才继位,由于少帝十分勤勉,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都有了奔头,虽然外面很乱,四处都有人造反,可只要皇帝不昏聩,官员不拖后腿,百姓就有了王师可以平定叛乱的信心。
如今京中一派生机勃勃,除了先帝驾崩民间不准婚嫁有些让人头疼,但无论是新帝希望“从今日起天下太平”的年号“元平”,还是大赦天下又加开恩科的举动,都能冲散掉很多人心中的不安。
正是因为如此,宫中突然张榜出了公告,自然是引起许多人的好奇,纷纷围观,有些人不识字,甚至还求着识字的人为他们解释。
“说什么的?说什么的?是皇帝老爷要做什么了吗?”
一位中年的文士看完了宫中的公告,脸上一副不赞同的表情。
简直是胡闹!
昨天还和朋友讨论说这位新天子是个靠得住的样子,眼下这位天子就来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招数。
“这是宫中张榜求医的告书。”
他皱着眉说。
“说是宫中曾经教养过天子的萧太妃生了重病,太医局束手无策,天子向民间张榜公告,寻求良医。能医好萧太妃者,赏赐黄金百两,直入太医局为太医。”
“咦?太医局里太医们这么没本事吗?”
公告前,百姓们议论一片。
“连太医都治不好,民间郎中哪里行!”
“你们是有所不知,先帝之前病重的时候,太医们没治好,哎哟,给先帝杀了一片啊,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太医都死了!话说现在太医局里,应该已经没有几个良医了……”
有消息灵通的悄悄解释。
“这就是因果循环啊,杀医不祥,不祥!”
霎时间,七嘴八舌的百姓们议论的话题从“为什么要找郎中”偏移到“先帝得的是什么病”、“萧太妃是哪尊神仙”、“天子到底是谁养大的”等各种奇怪的方向去了……
人群中,唯有一个身材高大、须发虬髯的老人没有加入众人的议论,抬头望着那张皇榜,面色凝重。
片刻之后,他轻声吩咐身边的下人。
“你去把那皇榜揭了,我入宫去给人治病。”
“治,治……”
下人吓得有些口吃。
您老就做好杀人这份有前途的事业就行了,救人?
那不是药到命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