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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内,袁贵妃看着太常寺用一口棺材收殓了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哭倒在地,拽着棺材不肯放手。
她的儿子未满三岁,夭折是一种不孝,不能停灵,须尽早收殓入棺,下葬前也不能和父母相见。
袁贵妃也不知让多少嫔妃一口薄棺收走了没立住的孩子,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送走自己孩子的这一天……
宫正司杖死了伺候小皇子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太常寺的官员怜悯那些宫人们的性命,对袁贵妃也就没有太多同情,见袁贵妃拉拉扯扯,立刻就有两个人拽掉了袁贵妃的手,不带感情地说道:“娘娘节哀!小皇子已经不孝,若让娘娘和陛下伤痛而伤了身子,那就更是罪过,入土也不会安宁的!”
“不!不!”
袁贵妃眼睁睁看着太常寺的力士们抬着小棺,头也不回地将棺椁抬离了蓬莱殿,忍不住一直追出蓬莱殿外。
“娘娘请回!”
太常寺一个官员皱着眉:“再往前就不是后宫了!”
代国妇人好赤足,袁贵妃在蓬莱殿里从来都是赤脚,如今见死去的儿子被人抬走,一路追着出来,竟也是光着脚在跑。
宫中再怎么干净,现在也是寒冬时分,袁贵妃脚底又痛又冷,已然失去了知觉,终于“噗通”一声倒地。
沿途有不少妃嫔见了她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忍不住心中快慰,自觉晚上连饭都能多吃几大碗。
那太常寺的官员们见袁贵妃倒了,哪里还敢多耽搁?连忙像是兔子一般跑的飞快,一下子就没有了人影。
袁贵妃旁边跟着的宫人战战兢兢地上了前,披衣的给她披衣,穿鞋的给她穿鞋,还有人急忙召了轿子来,将她扶到了轿子上,连忙抬回了蓬莱殿去。
蓬莱殿里依旧温暖如春,亲眼送走了儿子的袁贵妃却如坐冰窟一般,木然流着眼泪,等着宫正司里的消息。
丧子的切肤之痛,如今唯有“处置”了刘凌,才能略解。
然而袁贵妃一直等,原本早该带着刘凌来蓬莱殿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她有些不耐地找人去宫正司催促,来人却带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回禀娘娘,去宫正司的刑夫们一个都没回来呢,怕是三皇子在外游荡,苦等不至?”
跑腿的小官宦在廊下猜测。
“他在外游荡又能游荡到哪里去?还能不回去不成!”袁贵妃咬牙切齿。“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再去探!”
“是!”
袁贵妃嘴里说的强硬,心里也不耐烦极了。
一边是伤心悲愤之心在拉扯,一边是仇恨怒火在蒸腾,袁贵妃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要索命的恶鬼,除了让别人不好过,再也没办法抚慰她半分。
她痴痴地在屋子里捧着儿子的小衣服落泪,宦官回来几趟,告知的都是宫正司的人没有回来,最后她索性叫人去静安宫找王宁来,如果王宁在静安宫里,那宫正司的人一定是没去,或是出了什么其他祸事。
然而她没等到王宁过来为她通风报信,却先等来了盛怒的皇帝。
完了,若是这时候宫正司的人带了刘凌来……
袁贵妃一咬牙,先发制人:
“陛下!陛下!他们把宸儿抬走了……”
“谁让你派人去静安宫里的!”
刘未一进门,完全没管袁贵妃说什么,抬脚踹翻了一个熏炉,怒不可遏地向着袁贵妃逼近。
“你好大的胆子!”
袁贵妃一身白衣,哭的红肿的眼睛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可她从未见过如此暴虐的皇帝,当下被惊得作态都忘了,掩着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陛下说的是?”
“朕下的御令,静安宫许进不许出,闯静安宫内宫者死!”刘未咬着牙在袁贵妃耳边恨声道:“你派去静安宫的那些宫正司宦官如今已经死了,若再有下次,别怪朕不客气!”
“可,可臣妾没让宫正司的人去内宫啊,臣妾只是让宫正司的人去请三皇子来当面道谢……”
袁贵妃脸上出现怒容:“我连召三皇子来蓬莱殿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朕看贵妃是忧伤过度,头脑有些不清醒了。贵妃还是早点歇着吧!”刘未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一甩袖子,转身就出了蓬莱殿。
“传朕的旨意,袁贵妃忧伤过度,令其在蓬莱殿中休养四十七天,为小皇子抄经念佛!”
刘未居然特意跑来蓬莱殿训斥袁贵妃,让蓬莱殿里的宫人们震惊万分,且不提袁贵妃刚刚丧子,哪怕没有丧子之时,她逼迫而死的怀孕妃嫔难道还少了?可皇帝从未过问过一次,这也是蓬莱殿里的宫人们越发气焰嚣张的原因。
而如今仅仅是因为她派出宫正司的人请三皇子来,就让皇帝将她禁足近两个月,四十七天,恰好是小皇子的七七之日……
天要变了吗?
袁贵妃要失宠了吗?
蓬莱殿里的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
对于刚刚逃过一劫的刘凌来说,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桑昭仪死了。
不仅是桑昭仪,宋娘子也被宫正司的人用棍棒毒打了一顿,若不是张太妃得到消息去的及时,恐怕一条命也保不住了。
桑昭仪被宫正司的人一脚踹出,正撞在了花坛上,大司命的人找回去时,她已经流血过多而死。
“看着她们!你给我看!”
薛太妃强压着刘凌的脑袋,让他看向桑昭仪尸身的方向。
不同于那些在飞霜殿前瞬间死去的宦官们,静静躺在门板上犹如睡着了一般的桑昭仪表现出一种永恒的宁静。
但相比起那些破碎的残肢断臂,这样的宁静更让刘凌无法承受。
“你死,我们在这座冷宫里饿死冻死,你活,我们才有命活。”
开口的是薛太妃身边一直很少主动出声的王姬。
“我们并不是看你可怜才帮助你的,三殿下。我们倾尽所有、劳心劳力,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喜欢你这个孩子,但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没的选择。我们不怪你一时善念帮了小皇子,也不怪你行事莽撞在没有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前就显露你的本事,但至少下一次再遇到这种事时,请想一想还在冷宫里翘首盼望你平安回来的我们。”
刘凌的面容惨白,不发一言。
“宋娘子身子本来就弱,这么一来,毒发的恐怕更快了。”张太妃为难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娘子。“得想办法弄到解药,不能再拖了。”
刘凌的脸色苍白的更加厉害。
“哎……”
薛太妃闭了闭眼,放开按压着刘凌脑袋的双手。
“刘凌,我们甚至没办法为桑昭仪备一口棺材。冷宫里就没有棺材这种东西。我们明日去深处挖一个坑,将她埋了吧。”
“她以前一直嫉妒先帝赐我的那条折金裙,回头我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明日给她换上下葬。”
方太嫔一抹眼泪。
“伺候她的宫人们该怎么办呢?主子一死,她们连这点年例都没了……”
“我养。”
刘凌咬了咬牙。
“我养她们。”
“你拿什么养?你自己还是靠我的家当才好生生长大!”
王姬深吸了口气,真的是有些伤心了,擦了擦眼泪转身就奔了出去。
“别想太多了,跟张太妃去珠镜殿休息吧。你脑袋后面开了那么大一个洞,又流了那么多血,要好好休养。”
薛太妃见刘凌已经露出悔恨的表情,心中知道已经磋磨够了,再逼下去恐怕要适得其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推去张太妃那边。
“奶娘这……”
“如意看着。”
刘凌看了眼停在屋内的桑昭仪,以及躺在屋角床上的宋娘子,咬了咬唇,跟着张太妃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两人走在静安宫的小径上,一路无语。
待行了一半,提着灯笼的张太妃突然幽幽开口:“当年我张家的药园子里,曾养着许多小白兔。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它们可爱,可大了以后却开始害怕它们。你可知为什么?”
刘凌心情沉重,哪有什么心思和张太妃说小白兔,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些小白兔,是我们家拿来试药的。很多药一旦分量掌握不对,就和毒一般无二。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明天就可能皮开肉绽,又或者肠穿肚烂,还有的眼中流血,皮毛尽褪……一想到这些兔子会变得这样是我们害的,我就没办法再喜欢它们。一看到它,我就想到人到底是多么残忍,渐渐连药园都去的少了。”
“我那位师哥……就是你遇见的孟太医,当年药园里那些活不成的小兔子,全是他处理的。”
她提起那位青梅竹马的师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惆怅:“这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他却从来未曾推却过。”
“他和我说,这些小兔子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而死的,虽然我们干了当时看起来恶的事情,但却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于是恶便变成了善。杀死兔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麻木,将它们的死当做一种理所当然。”
听着张太妃软软的声音,刘凌随之也动容了起来。
张太妃看着手中的灯笼,声音也变得轻快。
“他说,我会害怕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要想到这些小兔子,就会提醒自己一旦用错药,别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从此用药治病就更加慎重。而他也一直用这些小兔子提醒自己,药即是毒,毒亦是药,全看如何用它……”
“听起来,那位孟太医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为袁贵妃做坏事呢?”刘凌默默出声:“宫里人都说他是袁贵妃的心腹……”
“这次你们的冤枉,不就是孟师兄给洗清的吗?太医局的事情,其实复杂的很,我爹当年也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总说以后要遭报应……”
张太妃微微敛容。
“医者不能救人,反倒要被迫害人,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师哥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刘凌默然不语。
“所以,小三啊,桑昭仪和宋娘子,如今都已经成了你那座药园里的兔子……”
张太妃回身看他,眼中全是恳求之色。
“别让‘兔子’越来越多,行吗?
看着灯笼映照下晦暗不明的张太妃,刘凌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