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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状态下,大略既定,莫说几百生员,就算再多几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运河一废、盐业一转,扬州爱闹不闹,皇帝反正是不在意,要不然也不会给刘钰配部队了。
终究,运河被废之后的扬州,还是扬州,但对定都京城的大顺而言,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含在嘴里怕化了、生怕出一点事的扬州了。
主要还是为了朝廷在面上过得去。
如今距离最终审判的日子越发的近,林敏内心倒是不紧张,只是在思考这件事之后该怎么办。
他身边的这几个心腹幕僚,也被告知了刘钰和林敏关于怎么在这件事上让朝廷过得去的办法。
对于这些生员搞得卷堂干政一事,林敏的心腹幕僚们也认为这是“言有似是而非仁义之实者”。
不过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和刘钰这一派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对刘钰所说的让林敏举着仁义大旗反仁义的做法,这些幕僚觉得,虽然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恐怕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他们站在林敏这个江苏节度使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这件事。现在倒是还好,都知道林敏就是刘钰的贰佐官,是来稍微给刘钰压压火的,怕刘钰办事办的太粗暴弄出大事来。
如果这件事干好了,江苏的诸多问题解决了,很显然林敏将来是有机会入朝堂决策圈的。
江苏,作为大顺改革的试点,皇帝派了林敏来做刘钰的贰佐官,实际上也就是希望传统的科举派,亲身体验一下这种激进的改革,然而找出一个平衡之法,总结改革中出的诸多问题,看看能否在一定程度上将传统和革新进行融合。
否则的话,这个贰佐官当的就毫无意义了,因为显然林敏并不是来监视刘钰的。
林敏的心腹幕僚们借着这件事,还是决定和林敏谈一谈江苏这边日后最大的问题到底在哪。
或者说,这一次生员闹事被解决之后,到底是治标治本了,还是压根没治标也没治本,只是把更大的矛盾暂时压下去了。
“大人,这生员鼓噪一事,实属正常。”
“昔者,顾亭林言: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
“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
“小有所知,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
“生员问题,已经是积弊难治了。稍微一动他们,他们就说是杀士、坑儒。”
“而本朝太宗皇帝,当初又有遗训,不要搞成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局面,不要暮气沉沉,要让儒林还有生气。”
“遂,结社、议政之事,比之前朝,本朝也不差于前朝。”
“顾亭林言,彼时全国有生员,不下五六十万。而能中举者,又有几人?”
“本朝生员,只多不少。而能为官者,更少。”
“全国有六七十万生员,有身份、有地位、又不能中举或得赐进士,若不做流氓,不在民间鼓噪,做什么呢?”
“前朝隆庆元年,李幼滋为常州知府,因童生考试一事,差点被常州府五县的诸生打死,撕碎了官帽、砸碎了车盖。一府知府,尚且如此狼狈,可见诸生在乡间如何。”
“是以,扬州事小,生员事大。”
“我以为,大人与江苏,既为国公之贰副,如盐、如工商、如税等,大人尽可从之,功实归于兴国公也。”
“唯独生员一事,大人当有处置之策,方可为功,亦不负陛下之望。”
心腹幕僚的话,很有道理,林敏也颇以为然。
现在江苏的事,其实已经无法更改了。皇帝就下了决心就要在江苏改革,而且走之前还专门召见了林敏说明江苏改革关系到黄河大灾等等,林敏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但这些改革的首功,肯定不是他,他也不是改革的真正推动者。
甚至他也认为,如果真按自己当初设想的盐政改革方案办,真的就像刘钰说的那样,最多十年,又是轮回,世袭引,改成世袭资产然后囤票,没有本质区别。
幕僚的意思便是说,江苏改革的功劳,林敏肯定是有的,皇帝也会记着而且将来多半要重用的。
但这些工商业、税制、盐法上的改革,首功不是林敏的。
林敏如果想要真正做出能让皇帝觉得他真正有能力的事,就要盯着工商业、税制、盐法这些问题之外。
是刘钰手段只能粗暴、而且刘钰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就是由江苏引申出的全国的六十七万生员问题。
不是说生员问题一定要进行改革,而是皇帝改元惟新,摆明了是想在死前继续折腾折腾,至少把一些之前遗留的问题解决掉,趁着盛世机会多折腾一些,免得留给子孙继承人一些积重难返的问题。
倒也不是说谁不改革谁下台。
而是林敏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被推到了江苏,做了一方节度使。成绩是显而易见的,摆明了跟在刘钰后面,将来也是有自己一份功劳的。
那么,节度使再往上,是有机会进决策圈的。
做官嘛,谁不想爬到高处?
先是说,刘钰改革的这些东西,功劳是刘钰的。
那么,自己怎么能够体现出能力,让皇帝继续青睐?
再是说,如果自己爬到了决策圈里,想要混到平章军国事的层次,又能否在国内推动一些不那么激进的、不是只适用于江苏这个特殊情况的、可以在全国推行的、并且在江苏实践中有基本解决方案的改革?
他不认同刘钰的很多改革手段,也不认为在江苏的这些改革能够推向全国。
但是,这不代表他这个改革派不想在传统王朝的框架内,进行刘钰说的修修补补的改革。
江苏式的激进改革,在林敏看来,以及加上皇帝暗戳戳的承诺,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不这么激进的、奇葩的、不符合传统的改革,难道就在别的地方一点不做吗?
这里面,终究还是因为他这个“改革派”的身份。
虽然他早就说过,也很清醒地表示过,自己这个改革派和刘钰的改革方向,压根不是一路的。
但被皇帝推到这,这个标签已经摘不下去了。
如果要墨守成规,那皇帝日后干嘛要用自己这个贴着改革派标签的人?
啥也不动、啥也不折腾的人、能维系的人,多了去了,自己泯然众人。
幕僚给他选了一个方向,说或许可以积累一些经验,解决一下生员问题。
这算是个好方向,也或者说不是个好方向。
说好,是因为全天下的许多大儒,对这个问题都相当的头疼,觉得应该改。
虽然他们本身也是利益的得益者,但也不否认生员问题已经很严重,
大顺刚开国那会儿,急缺人才,那倒好说。
伴随着局势稳定下来,问题越来越麻烦。
全国六十七万生员,三年一次乡试,全国也就录取了三五千人?能到进士的更少。
当官的,除非是犯了事,一般来说,活得肯定比老百姓岁数大。
哪有那么多的官缺啊。
制度就是这么个制度。
考举人本就难考,考上了还不一定能熬到做官,然后下面还有一堆秀才。
反正考试也没有年龄限制,家里有钱,一年一年又一年。
生员是读书人,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利益,还有朝廷的一些优待。
地方上乱的一批。
有混黑社会的,有搞地方政治利益团体的,殴打县令、罢考罢学之类的事,层出不穷。
很多人都看出问题来了,也都希望进行改革,即便很多人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但他们还是站在国家、社稷、天下的角度,认为要改。
道义上的支持,肯定是没问题的。
但说是不好的方向,则是改不好,容易出大事。
宋朝不是出过跑到西夏那边干出一番大事的落榜生吗?
而且,搞这种改革,肯定要牵扯到土地、优免、税收、考试录取、学校制度等等一系列问题。
肯定得罪人,而且得罪很多人,甚至可能搞出来大事,在朝堂上被人拉下来。
好处、坏处都有。
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属于是明朝开国之初的理想化的乡村自治、乡贤教化的政治设想,伴随着白银涌入、工商业发展、人口暴增之后的不相容。
在理想化的乡村自治、乡贤教化、遏制工商的设想下,对生员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免,等于是给他们工资,让他们在基层干活。
只是,时代在发展,这一套东西现在肯定是玩不转了。
那么,就不得不设计一套新的东西,来适应时代的发展。
显然,刘钰这种在传统士大夫看来,极端激进式的改革,在一省或许还行,但推广到全国肯定要炸。
那么,林敏就要考虑,自己是否有能力,根据江苏改革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为大顺设计一套传统的、但又是崭新的、不以明体制为基石的制度?
如果不能做整个的制度设计,或者不敢折腾这么大。
那么,有没有办法,只稍微解决一下生员问题?
明末的那些著名的思想家,都很善于发现问题。但发现问题之后,给出的解决方案,只能说一言难尽。
顾炎武发现了生员问题后,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减少秀才数量,一个县就两三个名额,然后搞辟举法。
这样改的话,旧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可新的问题肯定又出现了。
而且,只怕比现在的问题更严重。
考虑了一下幕僚对他的“前途”的建议,林敏问道:“你们觉得,兴国公叫我以仁义而制仁义,其意如何?”
这几个心腹幕僚对此肯定是有看法的,遂道:“此事,我以为,国公此举,还是与本朝开国时候降衍圣公为侯一样。”
“其意,在于羞辱。”
“是要当众揭穿这些人的心思,名为仁义、名为百姓,实则是为己。”
“但……但这个办法,意义不大。”
林敏笑道:“他眼里的意义,与你我眼里的意义,自不一样。有些事,他觉得意义重大,可我看来毫无意义;有些事我觉得意义重大,在他看来不过修修补补。”
“不过,今日不谈兴国公如何看待此事。只说以你我来看,这件事没什么意义?”
幕僚点头道:“正是。兴国公这么做,我大致也能理解一二。但要说于大人之眼界来看,意义真的不大。”
“就算不羞辱他们,不当众揭穿他们名为仁义、实则为盐商之利的嘴脸,以兴国公的手段和习惯,难道真就不改革了吗?”
林敏笑道:“自是不可能。这些人便是再闹,以他的性子,多半直接上军队弹压的。”
幕僚又道:“是以,我说,这么做,其实和本朝开国之初的做法有点像,但又完全没有开国之初那么做的意义。”
“颜习斋言,宋儒之后,儒者皆为阴人、雌化、去雄矣。”
“夫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是故要使女子倾心,必要使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