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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先生对于盐改一事,倒是也和弟子说过一些。先生说,盐改之要,在淮南不在淮北。”
“淮南之要,在于晒。”
“晒盐之要,在于垦。”
“前朝徐光启言晒盐之利,得其关键,在于无需柴草。而若淮南亦可晒盐,可降低盐价,令官盐大行。则芦荡草场,均可垦殖。”
“晚生不知其里,但闻其表,亦觉有理。迁徙百姓,可成井田。”
刘钰哈哈一笑道:“盐改之事,要点与难点是分开的。政令事,社稷事,有时候明知道道理是对的,但如何做才最难。讲道理容易,做事若是一切从直、从理,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好吧,你既是要多闻、多看,那便去多看、多闻。莫要回去后,说什么见所见、闻所闻。去吧。”
挥手叫他离开。
一旁的两淮盐政使悄悄拉了一下刘钰的衣角,绕到无人之处,便道:“国公,盐改之事,凡有见识的,都看到了其中关键。”
“甚至于前朝,也有人看到了问题,也提出了改法。如今陛下既叫我主管两淮盐政……虽说事不可急躁,但也该有个大章程才是。”
“下官正有些想法,想和国公探讨。”
刘钰问道:“淮南的事?”
“对。若得陇、必望蜀。得陇而不望蜀,暴殄天物圣所哀之!”
“两淮盐政之要,确在淮南,不在淮北。有识之士皆知,甚至也知淮北乃淮南之匙。”
“但如何改……刚才那晚辈的说辞,与我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我不懂技术,亦不晓晒盐之法是否可行。只看徐光启的书,似大可行。”
刘钰却摇头道:“此事,万不可急。这样吧,你且随我去见见那些要办盐场的商贾,以及从营口、长芦等地请来的晒盐师傅,问问他们。韩昌黎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林大人莫要不齿啊。”
“国公说笑了。夫子且以不耻下问当谓之文,况于我等后辈?请。”
不多时,一些其实早就被刘钰选中,准备扶植的商贾,或者说投资商,就赶了过来。
一些从福建、营口、长芦等盐场请来的晒盐师傅,也紧张不安地来到了众人面前。
免了礼仪,叫他们坐下,那些晒盐师傅一个个也是坐不稳,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好在刘钰问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之后,这些晒盐师傅一个个才不再那么紧张,说话也顺畅了不少。
说完技术上的问题后,刘钰便问到了关键的地方。
“依你们看,这海州附近,晒盐条件如何?”
“回国公,极佳。黑水洋之海水,卤极重,极咸。比之福建海水,更胜一筹。这里晒盐,绝无问题。”
得了这个肯定后,那些投资商一个个眉开眼笑,忙道:“我们也不懂晒盐,但我们知道怎么出钱。在南边久了,也知道欲要做大,前期投资是不可少的。”
刘钰点头道:“此事,我用一句话总结吧。朝廷出蓝图,你们出钱;朝廷定保护价和最高价、你们盈利。总之,朝廷允许你们办大盐场,但这大盐场怎么办、用什么设备,要听朝廷的。”
“不听,那就不要办;听,就可以办。”
靠他们自发地选择蒸汽机之类的新东西,实在太慢。大顺这边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技术和资本是分离的。
资本不懂技术、技术没有资本。而懂技术的,又都是些中下层,他们也只能评价老经验来办,根本不会想到蒸汽机。
就大顺的盐业来说,自主创业,白手起家,靠技术积累资本然后技术资本合流,那是扯犊子。
作为监管方,刘钰可以不懂晒盐法,科学院的那些学实学的,也不用太懂。只要明白,该在什么地方,用蒸汽机取代风车和人力脚踏的提卤水车即可。
听朝廷的话、用朝廷的蓝图,那是承办淮北大盐场的基础。
这些商人对此毫不陌生,换成东西洋贸易公司的垄断权,是一样的道理。
拿垄断权,朝廷用行政力量保证你的垄断权,就必须遵守一些条件。
比如东洋贸易公司,一直需要履行一些严苛的军事义务。
很公平。若不承担这些看似有些严苛的军事义务,那就别做东洋生意,就这么简单。
投资商在南边久了,现在是越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朝廷定的规矩越多、越复杂、越有条文,那么这投资就反而越安全、越有保障。
听刘钰说这条件居然就这么两条,连声道:“国公放心,我等定然遵守。”
刘钰嗯了一声,又道:“剩下的,不要走私、定时报账、朝廷查账之类的,我就不必说了,规矩和南边一样。”
“要干,就要大干、快干。既然你们有资本,且你们不会中途撤资,那就跃进着来。直接上大型的盐田,按刚才那个福建师傅说的那样,上大型盐池,建造大量的棚户防雨,做浓缩池。一旦无雨,天气转好,则以浓缩池里的盐卤引入外田,三日成盐。福建那边要两日,这边就算每那么热,三日四日总是没问题的。”
这个方法,是福建那边的晒盐师傅提出的,虽然投资略大,但是刘钰觉得这是最适合淮北情况的。
就是分为浓缩池和晒盐场两部分。
晒盐场不需要棚盖。
浓缩池需要棚盖,防雨。
先把海水引入浓缩池,满满蒸发,积攒着。
等着天气晴好,确定能有四五天晴天的时候,再把慢慢蒸发了一段时间的浓卤水引入晒池,在两三天内迅速完成最后的成盐,防止下雨。
而这种方法,也是能让蒸汽机发挥最大意义的方法。
因为很显然,这种方法需要一个强力的提水工具。
福建那边的办法,是靠人力水车,靠脚丫子踩转,提卤、放卤。
现如今蒸汽机纺织是不行。
然而若论提水这种事,当真是可以挺直腰杆、耀武扬威,闪亮登场。
蒸汽机总和纺织业关联,有时候确实像是一种无形中的思想钢印。刘钰是不敢动纺织业,当然现在也搞不出纺纱机,只能想办法在各种“奇葩”的产业上推广蒸汽机。
既是提卤上了蒸汽机,那么这种晒盐工场——呃,应该可以用工厂这个词而不是工场了——就是投资有多大,产量就有多大了。
海岸线适合晒盐的地方有的是,太阳又是最公平的,不可能一个镇内这边下雨那边晴天。
况且也不需要考虑煮盐柴草问题,完全不需要非得靠近芦苇荡的地方。
只要有钱,只要有煤,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建造足够的盐池蓄卤,就可以快速扩张产能。
刘钰当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废掉淮南盐,为盐改垦扫清最后的障碍。如果硕果仅存的煮盐收入不还不错的淮南盐户不肯垦荒、卖草滩,那就直接让他们“市场竞争”下破产,到时候就不得不“自愿”卖草滩垦殖了。
如此考虑,当然也就会选择这种前期投资颇大、但是产能受天气影响最小的办法。
不过,相对于盐的巨大利润,这点投资,这些商人还是欣然接受的。
如今谁不知道盐最赚钱。
待说完这个方法后,谈到钱的问题时,刘钰大致报了个他估计的数目,报了个大致的盐田亩数,这些商人连连保证道:“国公且自放心,只要账本明细、账目合理,前期投入不是问题。”
“我等资本,颇为充足。若不然也只能去南洋搞种植园,这个……怎么说,晒盐也比种植园挣钱。”
但那几个晒盐出身、尤其是家里也有自己的小盐场的工匠听到这个数目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国公,恕小人直言,似有些多。这淮北盐引,恐难承纳。”
刘钰却道:“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承纳与否,我心里自有数。”
他专断地以官僚身份打断了那些合理的建议,那些商人却不在意,虽然他们不知道刘钰的废淮南盐计划,但他们知道这几年玻璃业发展迅猛。
虽然不知道太多细节,但却知道作为原料的碱,好像是和盐有关的产业。
是以他们想到的方向,是工业用盐,丝毫不担心一次性投入这么大,卖不出去怎么办。
凭借着东西洋贸易打下的基础,刘钰一般不专断,但一旦专断,这些商人无不听从,认为自己远见不如。
他越是专断,这些商人反而越高兴,虽有些扭曲,但效果很好。
见技术上毫无难度,刘钰又道:“既如此,你们明日就先垫付一部分资本,选址开工吧。”
“你们也不能都吃都占,毕竟吃独食不好,这个道理你们是懂的。就像前朝永乐帝一般,下西洋非要吃独食,最后不了了之了。”
“还是要预留出一些份额,给其余嗷嗷待哺期待许久的人。你们做大股东,他们做散户小股东。”
“这也得等盐票卖完之后才能正式募股。”
“其中好处,你们做生意的,料也明白。”
这几个商人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
“一来,可以叫人先买票。而买不到票的,也还可以入股盐场。”
“二来嘛,盐场利大但募股数有限,便使得一些真有能力卖盐盈利的人,先选盐票。而那些资本不足的,反倒要考虑考虑,是不是把钱留着以买盐场股份。”
经过这些年商业氛围的浸染,这些商人的脑子已经很活络了。
账目什么的,他们有一份,按照松江府那边的规矩,“少府监”这边的人手里还有一份,方便审查,也错不了。
先垫付资本,开工招人、补偿原本的盐户等,也就是先出钱后出钱的问题。作为投资商,当然盼着盐场快点建起来,早建起来一天,就能早卖一天的盐。
这一次的盐票是赶不上了,下半年的可得赶上,要不然可就直接少赚了半年的钱。毕竟贩盐周期颇长,且为了方便管理,这盐票都是半年一放的,不可能跟放羊似的稀稀拉拉,随来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