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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场的每个人都在这个局中,已经是不当傻子都不行了。
阜宁县令官最小,格局终究还是差了点。
他想的是这件事多来几个人背锅最好。
可来的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想着背锅的,也没有一个想着在事情了结之前就向上汇报的。
尤其是报给皇帝的。
这不是给皇帝出难题吗?
都觉得明摆着皇帝想要杀人夺地,现在案子没坐实之前就弄到朝堂上,乱成一团,让皇帝怎么做?
本来想杀人夺地的,闹到朝堂后,闹得风言风语,朝会争论,必有反对之声。
皇帝也没法跟如今运河改海运之后的天津港流氓似的,梗着脖子喊朕就杀人夺地、手动抑兼并了,怎么地吧!
只有把该杀的杀了、该抢的抢了,然后再把这件事坐成道德败坏的典型案件后,才能报上去。
到时候皇帝假惺惺地说一句杀戮太过,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今屋子里的人,每个人都在提防别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皇帝没提前跟自己说。
都觉得皇帝肯定提前跟刘钰说了,那么黄淮都督觉得皇帝跟没跟廖寒辉说呢?跟没跟淮安府尹说呢?自己这些人被“请”到这里,真的只是阜宁县令的主意?
阜宁县令说的话,就是阜宁县令自己的意思吗?
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六政府的事,不是一个走正常程序的事。
不走正常程序,那么在场的每个人都可能提前被皇帝通过非六政府工作流程的正常程序提前提点。
况且,如今六政府的正常政府工作程序,本身就是皇帝“赐予”的一种规则。皇帝随时可以打破这个规则。皇帝是否愿意打破这个程序,与皇帝能否能够打破这个程序,不一样。
能与不能、愿与不愿,是有本质区别的。
不走正常的六政府的工作流程,私下里跟皇帝直接沟通的事,多了去了,防不胜防。
阜宁县令这时候是最难接触到朝堂斗争的人,他见来的这些人都同意要从严从重从快地处理此事办成死案,他就必须要问清楚一些事。
阜宁县令不是谁都能当的,这县令是从别的县一把手平调过来的,一共七个字的平级标准,五六七三个字的县都是别处平调过来,升迁顺位靠前的。
但是否升迁,还要看官员三年一次的考核自己的评分如何。
评分怎么体现?
说难听点,就县衙里那几个鸟人,真要是把乡绅全砍了,征税、劳役之类的事,他全都办不了。
朝廷给他发那点工资,理论上他也可以组建自己的“幕府”,找些师爷之类的,以“编外人员”的身份,来参与管理。
但这不是不给那么多钱嘛。
再说要是有那么多钱,朝廷直接自己养财政人员不就得了?
搞现在这种税收模式本身,其实就是默许地方上:贪污、腐败、加派、摊派什么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总归朝廷的税就这么多,国课之外,你们多收了,理论上都是违背朝廷仁德轻税之名,出了事或者想让你们出事的时候要办你们;要是少收了屁事也办不成,未必办你们,但没有政绩肯定是别升迁了。
阜宁县令头疼的也就在此。
心说我要是跟兴国公、黄淮都督似的,手里有钱有权,养出来自己的幕僚班子,不开府而开府,靠自己养个几十个师爷、百十个会计、三五百教书先生之类,我也用不着这些乡绅。
你们这是准备把这些乡绅全弄死,弄死之后,基层崩溃,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咋办?
阜宁县令心想你们砸碎一个旧的县乡村体系倒是容易,可新的从哪来?我这个县令管他妈横竖加上范公堤以东冲出来的新地几百里的地方,就凭我们县衙这几个吃财政饭,乡绅也没了,这还管个屁?
可真就成明末闽北那边闹田兵的时候:令不出县城大门了!
“国公、都督、府尹大人……这里下官最小。有句话,也只能下官来提。”
“这些人固然罪无可恕,但处决了他们之后,这偌大一个阜宁县,日后朝廷还要开二期工程……这……这,这下官可真的是管不过来了。”
“不怕说句诸位大人嘲笑的话,下官是真的没管过没有乡绅的地方。况且纵下官有复秦之制度,编以里甲、充斥县吏,可下官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
“所以,诸位大人,还是给下官出个主意。日后,这里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就很好。
好就好在,在场的人,除了阜宁县令之外,几乎没有人关乎阜宁县以后怎么样。
但这个问题,刘钰怎么回答,却能从回答中咂摸出很多隐藏的事。
于是,众人几乎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刘钰。
淮安府尹心想,这阜宁县令也是滑的厉害,他真就没办法?不,他有办法,我也有办法,但这些办法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办法,那可就难说了。
刘钰丝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笑道:“确实,一下子杀这么多人,这阜宁县日后该怎么办,这确实是要好好说一说的。”
“如今朝廷花大价钱修了淮河,便水害为水利。且废了运河,不再需要束水冲砂,又断了之前黄河保北不保南之规矩。加之这些年海卤日退,自范公堤往东已有百余里。”
“不消数年,苏北便可称为粮仓地,土地耕种再不像从前难办困难了。我对苏北这地方,还是看好的。”
“《禹贡》中,两淮可是上等地。黄河泥又肥,只要解决了水患问题,日后苏北田亩未必就比苏南差啊。”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变化。
淮河不修、运河不废,苏北地方,就不要谈什么赋税了。
扣除地方上根本管不到的盐税,朝廷对苏北的要求,也就是“别出民变、有灾能赈、最好三年才要一次赈济请不要年年都要”。
按照后世的行政区划分,阜宁县现在管的地盘,算滨海县、射阳县、阜宁县。粮食产量加在一起算一个县的话,很高。
除了不能和榆树、农安、公主岭这些随便三五年的产量就够大明王朝从永乐年到崇祯年二百年漕米所需的粮食三甲县外。
和扶余、五常之类的掰掰腕子,排个前五是没啥问题的。
可现在嘛……莫说产粮大县了,每年平均的救济粮加赈灾款倒是能在大顺排前五。
赶上洪泽湖、黄河、海潮耍耍脾气,基本上年年与后世另一个江苏产粮强县沭阳,争个大顺救济粮、赈灾款、灾民数的冠亚军吧。
为啥非要先下南洋、后废运河修淮河?
除了朝廷这边军事安全上的考虑之外,按刘钰的说法,这要是先修了淮河废了运河再下南洋,南洋种植园如今这个劳工价,可是半个苏北百姓都“骗”不去。
苏北这等过去和将来都是好地方的地方,如今愣生生被黄河、淮河、漕运、盐政,把乡村折磨成了十八层炼狱。
现在曙光初现,刘钰这么一说,众人稍微一想也就能理解这其中的变化。
虽然对刘钰说的苏北粮产量日后未必比苏南差这个说法尚且存疑,但想着肯定比以前是强。
而这,也几乎是直接提醒了阜宁县县令:朝廷在这个节骨眼前选你来阜宁县,要的不是你救灾的本事,也不是你协调修淮河的本事,而是要你以后把阜宁搞好的本事。
至于怎么搞,刘钰又道:“如今淮河入海渠主干既已完成,日后垦荒也好、种植也罢,这都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的。”
“好在,之前朝廷派了些测绘专业的来实习,我也就顺手让他们丈量了一下荒滩土地,日后也可以用来丈量垦田嘛。”
“既是要垦田、要不负朝廷修淮河的投入,只靠一个阜宁县衙肯定是不够的。此事之后,这些测绘专业的学生暂且在这里再干一年,我在上疏朝廷,请朝廷派些干吏,来填充村镇。”
“古儒一派不是想要搞均田、搞学校制分斋教育吗?也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尝试尝试。”
“钱从何来,我看这里也要行苏南那种十一税之制,国课既足,剩下的就做地方使用,兴水利、办学校。”
“既然苏南、威海、鲸海等地,可以特异于天下,而尝新政。这苏北,我看也未尝不可。”
“此外,这些荒滩地,也可效虾夷、台湾等故事,吸纳资本,募民垦荒。”
“如今朝廷既不缺钱,也不缺能到基层的读书人虽然读的不是正经书但做个小吏还是可以的,我看,阜宁令这个问题,没什么难的。”
他这么一说,剩下的人就更明白了,心道国公您可真的只是来办道德问题的,真的和土地分配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又想,如今这人还没死呢,皇帝那边连吹响器的、唢呐班子、白事宴席的肥肉、头七的纸钱都备下了,那还有什么可议的了?赶紧动手吧。
都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君倒是没说让乡绅死,只是送了点纸钱锡箔麻布片子啥的,是死还是不死呢?
阜宁县令则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么搞,自己这个阜宁县令的政绩非要升腾不可。
忧的是,这么搞,自己这个惟新党的标签怕是摘不掉了。
虽说文忠公有《朋党论》,圣人亦云君子群而不党。
然而,自己可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就是个纯粹的官僚。
自己是真没有理想和信念,不管是三代之治、王道盛世、小农均田、士大夫共天下亦或者是惟新工商,全都没有,也他妈全都不信啊……怎么自己就被贴上朋党的标签了?
自己连理想信念都没有,哪有资格朋啊?
既无理念,也就根本无从以此为基础确定自己为官施政的手段是否符合自己的理想、做的是好还是坏。
按照墨家儒家那一套,官职的权力是为了实现理念的一种工具,政府做的好不好要在是距离理想更近还是更远上来体现和评判。
然而自己压根就没有理念,所以当官本身就是为了当官,官当的好不好看看自己是升职还是降职不就知道了?
自己这个标准的官僚,压根就是谁在庙堂支持谁、谁坐龙椅都呼圣。可他妈皇帝终究不是真的能万万岁啊,万一过几年,风向一变呢?我这身上的惟新党标签,是好还是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