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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吉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不做作”的话。
船队运来粮米,只是因为听闻有大饥,所以搏个雪中送炭之情,其目的还是为了多拿几张贸易信牌?
这么真诚的吗?
德川吉宗是真的无语了。
看着纸上的回话,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可信。
这个人认为狡兔三窟要随时代而变,这个时代,有钱就有窟。
大不了往欧罗巴跑,只要有钱就行。
幕府这边的政治和大顺那边不完全一样,可是君主都有近乎无限的权力。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
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分封体制下,他距离大顺天子的权力还差一些。
这个刘钰想要搞钱,只是为以后做打算?
若是一旦在大顺那边容不下了,就要跑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搞钱?
这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那本小册子和武人、战马的事,德川吉宗对刘钰很感兴趣,特意询问过长崎奉行。
长崎奉行也把初见之事说了一番,就说这个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并不会出卖太多的东西,以免出了大事,他就难以方便贸易了。
这个聪明人如此直白爽快,虽然感谢有些让人有所不齿,觉得这是一个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辈,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善于谋身。
听着刘钰说有办法可以缓解饥荒,只要能够多给几张贸易信牌……
若是别人说,德川吉宗肯定不会相信,以为是妄人妄语。
然而有前面那本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做铺垫,虽然在德川吉宗看来,刘钰的人品极差,但却相信对方有才能。
敢于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饥荒,确实让德川吉宗焦头烂额。
之前十年,不顾廉耻地搞“上米制”,以削弱幕府统治根基为代价,用减少参觐交代时间为抵偿,让各个大名们多给一些米,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
可刚刚熬过,去年刚取消了上米制,今年又来了一场气候突变的饥荒。
濑户内海周围,气温突降,整个夏天都很寒冷。
按照后世史书《德川实记》的记载,饿死了969990人,也不知道这么精确的统计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今年冬天的气候也还是不太对,看这样子明年也是一个荒年,现在濑户内海附近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饥荒。
米价倒是涨上去了,但……但这根本不是德川吉宗想要的涨价方式。这么涨价,价格倒是涨了,可是一揆之类的事肯定不会少。
刘钰随船带来的几船粮米,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对于饥荒根本没有根本性效果。幕府再财政危机,也不会差这几船米。
或许,此人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刘钰不会日语,便和侍奉跟随作为翻译的儒官青木昆阳说了一声,没有选择再用纸笔交流。
刘钰也不是一点日语也不懂,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他想出的换贸易信牌的东西,当然是地瓜。
这玩意,自己不搞,日本人自己也会搞。
最早搞兰学的儒官青木昆阳,就写了一本《番薯考》,使得地瓜很快在日本推广开来。之前地瓜可能是叫萨摩芋头,刘钰在长崎也见过,可能还叫唐人芋。
总而言之,地瓜推广,也是这个享保大饥荒逼的。民众要是都饿死了,谁来种田缴税呢?
他是没有半分“资敌”的愧疚,反正早晚要搞,差个一年两年的,自己换几张贸易信牌,岂不美哉?
此时负责翻译的青木昆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来要被日本铭记的功劳,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他把德川吉宗的话翻译了一番。
“如果真的可以解救民众的饥荒,那么贸易信物是可以多给你一些的。既然你要狡兔三窟,那么在你还可以贸易之前,这些贸易信物就不会取消。如果真的有效。”
听到这样的承诺,刘钰心头大喜,盘算着既然这么说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就给自己一两张吧?
若是能给上十张,那么自己就拿到了华商信牌的二分之一左右。
就可以联络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搞成一个专门对日经营的团体,挤走那些不合作的,把内卷变成合作。
只有把内卷变成合作,才有机会将来拧成一股绳,对抗荷兰人。
免得自己这边要搞荷兰人,各个海商帮派在后面扯自己后腿。
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问,不然就像是做买卖了,对面面上不好看,说不定就把个好事搞砸了。
于是把怀里自己书写的《番薯考》递了上去,上面都是汉语,日本人应该看得懂。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做翻译的儒官就是青木昆阳,李鬼和李逵的手一触碰,书便送了过去。
上面详细记录了亩产、种植等方式,又写了诸多好处。
“此物若能推广,莫说公四民六,便是公六民四、公七民三,亦有何不可?然则若公七民三,则大名日壮,存粮日多,为将军考虑,还是应该广开贸易。以让其将多余的米换成钱,多穿丝绸、多用贵物。此为后话。”
“而如现在,若能推广,亦可使得少饿死许多民众。人非畜生,畜生饿死,也就饿死了。人若饿死,岂肯做安安饿殍?必然效奋臂之螳螂。天朝之事,不可不察。”
嘴上说着诸多好处,心里却想等他娘的地瓜推广了,这饥荒早就过去了,该饿死的早饿死了。
但是有了地瓜能保着底层饿不死,各个大名就能多收许多税。或者用来积蓄力量将来反叛,或者钱多了米多了奢侈成风,不管哪一种都是有利的。
唯独就是思来想去,除了金银铜,日本似乎实在没什么能贸易的东西。或许将来海运发展了,能从日本买米?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孟加拉的大米都能卖到英国去,只要航海技术再进步一些,应该也是有利可图的。
若能在数年后迫使日本开国,先要掐死的就是日本的伊万里烧瓷器,再掐死丝织业,这样就能让日本成为一个出口大米和金银铜硫磺的地方,反正其其余资源匮乏,也不怕在这么严重的剥削之下还能发展起来工业。
初步工业化的商品冲击,必然要带来小农经济解体、农夫破产的惨剧。
日本不惨,大顺就得惨,整个东亚,百年之内只能容得下一个初步工业化国家。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此时更是滔滔不绝,讲起来许多歪理邪说。
只是这些歪理邪说,让德川吉宗大感兴趣。
能不能挽救饥荒,现在看来大约是能的。这个疲惫大名的说法,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翻看了一下这本《番薯考》,上面用详实的记录和数据,证明这东西确实可以在日本推广。
最关键的,还是不占好田,可以在一些山坡上种植。叶子也可以吃。
刘钰又道:“日本自古就是食草民族,我来长崎,连牛肉也不曾见过,山羊绵羊都不曾见。这番薯不但可以吃根茎,还可以吃叶子。都说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这个是很有道理的。若是种植了番薯,便可以把‘芝麻’再榨出最后一滴油。”
作为儒官,青木昆阳实在是有些不想继续翻译下去了,心想这样的话,这个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再一想刘钰的所作所为,心中无忠义,无君无父,只有自己,只爱钱财……他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此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然而后面的话,让青木昆阳彻底无语了。
“所谓礼者,上下尊卑之别也。上所能用而下不能用,下固知上下之别。日后,待番薯普及,便可规定,武士可以吃米,农民只能吃番薯。若是吃米,则以经济犯捕捉。既然番薯可以吃饱,那么为什么要吃米呢?”
“反正贵国的农民如今也吃不起精米,只能够吃些米糠麦饭之类,番薯普及,这并不会造成米贱伤及士农的情况。”
德川吉宗听得饶有兴致,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若能救济灾荒,这是好事。你所著的《铸币论》也大有道理。按你所言,元禄改铸,金银钱中多加锡铅,以至物价飞涨;正德改铸,金银太足,市间钱少,米价便低。若能再行改铸,或可控制米价。”
“只是汝等前来贸易,只在意金银铜,于俵物等并不在意。新井白石言,金银铜者,若骨,不可再生。难道汝等除了金银铜,就没有其余的货物可以得利了吗?”
说起这个,刘钰也是萎靡了精神。
心道,是的,没错,除了金银铜之外,别的你们也没有什么了。倒是有硫磺,然而这贸易量也不大。
天朝不敢说无所不有,但就现在而言,别的手工业能产的东西,天朝还真看不上眼。
别说日本了,便是法国英国又怎么样?还不是年年贸易逆差?无货可卖?
“除金银铜外,米亦可。所谓,谷贱伤农,士农为国本。米若不吃,三年便要腐败。日后若是米价过贱,或可买米。除此之外,实不知还能贩卖些什么。”
这本就是刘钰的想法,日本资源太缺乏,也就能把日本的那点金银铜都抠走以作起步之用。再剩余的,若是能够打开贸易,市场倒也不小,当第一桶金应该是足够了。
德川吉宗也知道,现在讨论卖米的事并无意义,至少一两年之内,米价都会居高不下,遂道:“若是灾年继续,汝等亦可贩运粮米来长崎,可用金元购买。你既有献铸币法,又献《番薯考》,我亦不可食言。长崎信牌,唐商共二十五张,汝可得十三张,以作汝‘三窟’之用。只要你还来长崎贸易,信牌便永不变更。”
“除此之外,若能运来粮米,则不再信牌贸易之内,只是没有铜为返货。每百石米,可携生丝砂糖等货物若干,皆以金银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