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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条件一开,廷议菜市场就变成了不再深究的绝缨之会。
大顺没有一个拧成一股绳、似乎都有了独立意志的、人格实体化的文官集团,明朝也没有。
甚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体,而是分成各自小块有着完全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
本身大顺的朝中就有西法党、守旧党、北派、南派等等诸多不同的集团。儒家有三不朽,也真的有人想要立德立言立功,不惜背叛自己的经济利益的。
只是刘钰往粪坑里扔爆竹,这爆竹真要是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成谋国的,不想国内出大的变乱,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西法党不希望真的完全禁教,断绝和西方的往来。
代表江南士绅利益的,既不希望完全闭关,也不希望优免和士绅纳粮改革。
本就对南方举人和进士多而不满的北派,也不想武德宫这群科举之外的人再占更多的名额和权力。
最关键的两条优免政策和武德宫出官的问题,更是让这些不同利益的小集团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明末的情况,那是大顺荆襄之战后,跪求士绅们不要当汉奸。把顺天倡义的口号都换成了保天下,为此妥协了很多。只要你不当汉奸,很多事都是可以谈的。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想当汉奸都没门路,皇权自然准备磨刀霍霍了。明末是此处不优免爷,爷剃发当汉奸;现在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无分号,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种种不同的原因,在今天这件事上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各让一步。
结社议政之风日盛,朝中所有的小团体都有自己发生控制舆情的社团。
这个共识一旦达成,各个不同的小集团就要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人,在这四条底线之内不要再搞事。
出面和稀泥的未必心怀鬼胎、顺风墙头草的未必不是英雄。
廷议开到这一步已经成了绝缨之会。
到底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有私心、谁真为国、谁在幕后、谁在台前,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皇帝不深究,大臣们也不想皇帝追究。
所有变法的条目,非是所有人都反对,也非是所有人都支持。
但一旦讨论任何一条具体的条款,今天这件事就没法收场了。
若争辩,党争必起。
很多人不想看到党争的局面,因为大顺已经面临着一条守旧党和西法党之争了,这时候再出事就彻底乱套了。
不管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此时都只能出面和皇帝打配合,把这件事压住。
皇帝是铁了心要办这四件事,再不同意,皇帝就只能分化瓦解搞大案了。
真要搞出个大顺的乌台诗案,那就是有资格参与廷议的朝臣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了。
条件已经开出,而且是廷议中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妥协后的共识:此时不揭烂伤疤,日后再提。
这个共识已经不只是皇帝和所谓的一股绳的文臣,而是各个不同小集团之间的共识。
谁越了界,其余团体就会猛而攻之。
互相制衡,互相提醒。
也算是皇帝提前点醒了一下还在明末梦中没醒来的诸臣:时代变了。以前怕士绅当汉奸,现在不用怕了。
变革肯定是要变的,支持变革的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变革的具体条目;反对变革的,也请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反对变革的大义。
今日和稀泥风平浪静,不过是为日后私下里的翻江覆海做个体面的掩盖。还不是时候罢了。
朝会到了这里,皇帝便不再提关于那封奏疏的任何事,而是终于问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比如出使罗刹的使节团该派谁去。
比如朝鲜内乱问题该怎么解决。
比如改四夷馆为翻译馆,各部已经挑选一些年轻的干吏送来。
这些平日里会争论是否“合于义”的实际问题,这时候再也没有了“义”的争论,而是一个个勤勉认真地讨论起了细节。
那封奏疏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存在过。
今天这场朝会简直是李淦从北疆归来后开的最顺心的一场朝会,屁话没有,众臣都凸显了工作能力和实践水平。
朝会散后,翼国公刘盛被留下来,皇帝单独召见。
顺便一起吃饭。
不同的身份等级,与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完全不同。刘盛还不至于捧着个碗小心翼翼,但吃起来也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上一次刘守常搞出了热气球,朕应该比你先知道吧?”
刘盛回道:“是。不只是上次一陛下比臣先知道,这一次陛下也是比臣先知道。”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果然,刘钰这一次闹事,又是没和刘盛商量,和上次一样。
李淦心想有这么个儿子,你也是够担心的了。只是他那些变革的想法,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转念又想,这想法虽然新奇,但朝中未必就没有人能想到,只是不想想、不敢想罢了。
“刘守常如今在忙什么?”
“回陛下,在忙着学习书写策论。”
刘盛在策论二字上加了个重音。
“哦。策论!”
李淦也加了个重音,又道:“嗯,这是正途,当该好好练练。他如今还未及冠吧?”
“是,尚差一些年纪。”
“既未及冠,那就是孩子。待若及冠,那就不是孩子了。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他既这么爱胡闹,只怕也少敢有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
刘盛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提点自己,刘钰是要被重用的,这婚事就不要先急着定了。
日后怎么样还难说,毕竟你们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若再重用他,这婚事就要缓一缓,不要琢磨着用来联姻结亲了。
“犬子自小便有些异常,小时曾见西洋钟表,大为惊诧,后就多学西洋学问。这几年更是多做一些乖张之事,也有一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语。臣壮其志,也恐日后连累他人,故而也一直没有安排婚事。”
皇帝也不挑刺找茬,笑道:“连累他人,这话说的是有理的。当日我看到热气球飞到半空,便知你翼国公府定是鸡犬不宁。只是他既一心为国,便是再乖张十倍,朕也容得下。论及慧眼,朕与卿都不如齐国公,他是看出来子侄辈里可堪用的就这么一个。”
刘盛道:“齐国公当年去过福建,见识过西洋大船、火器之利。所以他以为将来必是要变革的,不过犬子恰好学西洋学问而已。齐国公又不言语,那日却把犬子骗去。也是陛下慧眼识珠,让犬子北行,方有尺寸之功。”
“哦,听卿之意,卿也认为西洋兵制是正途?”
“臣不懂西洋学问。既不懂,又怎么敢说是正途邪途呢?齐国公也未必懂,只是被西洋舰船震撼,心中觉得大约是正途。至于是否是,尚且难说。犬子也说过,北疆的罗刹人,非是罗刹京营,战力不强。”
李淦点点头,认可必须真的懂了才能说正途邪途的说法。
“齐国公奏书,说是罗刹国使团意图演练西洋阵法、炮术。朕觉得,此意在于示威演武。不过亦可一看。前朝澳门的葡萄牙人曾来京城演炮,结果炸膛了,那是为了卖炮。罗刹人此番自然不是为了卖枪卖炮,而是为了彰显武力。朕准备拟定一些人去观其演练。卿以为如何?”
刘盛笑道:“臣倒是想起来个笑话。一牛,拴在牡丹园、四月,正绽。三日后问之,牡丹若何?其曰:味苦且涩,弗如麦草远甚。”
李淦也笑了,刘盛又道:“如陛下真想改革军制,变革即可。若陛下希望群臣支持,不过一次演练,又能看出多少妙处?况且,朝中知兵者几人?戏林有云,台上一刻,台下十年。纵然观摩了罗刹军阵炮术,若不知其如何训练,也是无用。”
“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若陛下有变革军阵之心,不妨以犬子一试。至于让罗刹示威演武,大可不必。至于我朝大阅以威慑,亦可不必。京营虽可战,但犬子说,京营战法若是大阅,反倒让罗刹轻视。”
他虽平日里不问政事,但真正关系到自己家人和对外交涉的时候,还是要说一句的。
李淦失笑道:“在他看来,国朝军阵已经落后许多。说起这个,朕心甚慰,前些日子他一直往罗刹俘虏那走动,多询问一些军阵细节。罗刹俘虏在那数月,除他之外,竟再无别人去。至于法兰西国、英圭黎国,涉及太多,诸如海关、关税、贸易等等事。若想学一学西洋战法,似也只能从罗刹那里入手了。”
“他既为勋卫,本该入殿前轮值。朕放他回去,不过是让他准备武德宫的夏考。但朕见他整日胡闹,看来是志在必得了,这免值之事也可免了。”
“正好,罗刹使团要了,他便在朕身边,做通译之事。一来朝中传教士所信天主而非东正,恐有私心;二来朕也正要知道更多的罗刹国事,也好做谈判之用,用以震慑。”
“自明日起,他就不要在家里无事生非胡闹了,就去殿前执勤吧。”
刘盛心头大喜,能够在皇帝身边做近身勋卫,那正是将来重用的一个表现。和袭爵的勋卫一样,做勋卫,那是做皇帝的身边人,让皇帝对你有所了解,日后才敢用。毕竟亲近。
这样一个机会,当真求之不得。这顿饭虽然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却大值。
饭毕临行,李淦又笑道:“他带头胡闹,朕罚了一起胡闹的人银钱。这钱,总不好叫别人出吧?人家帮着你儿子去闹事,你可别连这千百两银子都舍不得,日后面上也不好看。还有,那陈震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热血少年胡闹而已,并无深意。”
“是。臣记下了。”
刘盛当然不信没有人背后指使挑唆,但皇帝都这样说了,就算有也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