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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清早,凯霍斯就再次进了宫。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凯霍斯一头深色的金发,他眼下一抹青痕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丝毫不损骑士那带着成熟韵味的英俊面容。
在走向伽尔兰的行宫的一路上,这位英俊的骑士吸引了不少手捧东西走在路上的侍女热切的目光。
许久未曾见到凯霍斯的侍女们试图和他说话,但是在过去经常笑着逗弄她们几句让她们脸红心跳的骑士今天似乎没什么心情,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就大步走了过去。
听到行宫外面传来那些年轻的侍女们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的说话声,站在庭院中的女官长转头向行宫大门的方向看去。
不出意料的,她看到凯霍斯从那里走了进来。
若是以前,对于总是引逗得宫中年轻女孩们芳心雀跃的骑士的行为,她一贯是面无表情、冷眼以对,偶尔做得过了,她还会毫不客气地训斥凯霍斯,不满他让行宫大门前变得如此闹腾,从而吵到王子。
当然,对于塔普提的训斥,凯霍斯总是谦和有礼地认错致歉,然后,下一次,照旧我行我素。
而这一次,再次看到那个熟悉场景时,塔普提脸上虽然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她的眼底已经没了以前的嫌弃神色。
她忽然想到,虽然看起来倾慕着凯霍斯的年轻女孩子们向来都很多,但是实际上,就她所见,其实一直以来,偷偷以恋慕的眼神看着赫伊莫斯阁下的年轻侍女也不少。
毕竟以女性的眼光来看,那个阁下除了性格……实在不怎么样之外,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方面都非常的优秀。
只是因为那位阁下除了在陛下身边以外,都给人一种非常难以接近的感觉,那些柔弱的女孩根本不敢靠过来,所以才给人一种他不受欢迎的错觉。
而且,那位阁下的目光从来都只落在陛下一人身上,所以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别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自然对他人爱慕的目光毫无所觉。
不过,就算发现了……恐怕也会被那位彻底无视吧。
女官长如此失神地想着,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明明数个月前,她还很生气。
那时,她还想着,等那个人回来之后,她绝对不会客气。
她一定会好好守着陛下,不给那人丝毫可乘之机。
然而,世事无常。
一个月前突然传回来的消息就像是一根闷棍,一下子就把她给敲懵了。
那位阁下……死了?
哪怕一直到现在,塔普提都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她总觉得,那个可怕的男人,就算是死神也会为之绕道。
她总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算是众神也无法让他从陛下身边离开。
……
无论她怎样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赫伊莫斯阁下已经死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塔普提微微转头,就看到了庭院中间那座命运女神伊斯达尔的泉水雕像,清泉一如既往地从空中撒落,就像是那个人还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以前,只要那位还在王宫的时候,几乎是每一天,那个人都站在这座喷泉下等待着。
他等着的时候,无论等了多久,都没有一丝不耐,相反,他似乎是在享受着这个等待的过程。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细嚼慢咽地一点点品尝着他所喜爱的甜点一般。
每一次,她跟在陛下身后走出房门时,就会看见那个人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那个人的眼唯独在落在陛下身上的时候,才会焕发出亮光。
每次这种时候,那个人的目光总是专注而又温柔。
……那么明显的眼神,她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果然还是因为身在局中,才看不清楚啊……
塔普提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只是,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抬眼,又看了空空荡荡的喷泉一眼。。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等在那里。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逝者已矣。
陛下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她们面前,她就会装作不知道。
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陛下心中的伤痛也能一点点的缓解。
脚步声传来,塔普提转身,收敛心思,看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少年王。
她下意识扬起温和的笑容,想要迎上去和伽尔兰说话。
可是她立刻就看到了伽尔兰的目光。
从房门里走出来少年或许是不经意的,也或许是习惯成自然的,眼角微不可见地往右侧轻轻地瞥了一眼。
那个喷泉所在的方向。
那一眼,就让塔普提的心无止境地沉下去,凉下去。
……
真正的伤痛从来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
它会一直在那里,血淋淋地淌着。
永远都不会消失。
………………
凯霍斯今天来接伽尔兰,是因为伽尔兰要在今日巡视军营。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王要亲自露面去表扬鼓舞一下凯旋的将士们。
当伽尔兰王在军营里出现的时候,将士们的士气都很高涨。
昨天伽尔兰王居然亲自出城迎接他们的归来,已经让他们非常感动了,当今天伽尔兰再次驾临军营赞扬他们,并亲口说出会依照军功加倍赐予他们丰厚的嘉奖的时候,军营里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大地上一片欢腾,所有将士们都在欢呼着伽尔兰王的名字。
欢声笑语响彻在天空之下。
凯霍斯站在伽尔兰身侧,抬眼看着对高台之下无数的将士们抬手示意的伽尔兰。
少年王的笑容如落在他身上的朝阳。
他的笑容总是能把明亮的光感染到他身边的人身上。
只要在他身边,就如身在阳光之下。
他总是能带给他身边的人温暖和力量。
凯霍斯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他想起昨日,在充满了阳光的房间里,那个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的孩子的模样。
而现在,又有谁能成为支撑这孩子的力量?
恍惚中,凯霍斯又想起昨天他与塔普提的对话。
…………
“塔普提,我能做些什么?”
就算只能分担一点点也好,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做。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你能为他做的。”
“……我是王子的守护骑士,我不能代替他吗?!”
数秒的沉默。
然后,女官长回答了。
是的,你不行。
那个时候,塔普提这么对他说。
如此断然地否定,却让他生不出一点怒气。
或许是因为他看见了塔普提此刻眼底流露出的近乎实质性的哀伤。
凯霍斯,你和我都不行。
塔普提摇着头。
就算你我一开始都不愿意承认。
但是,这世上真正能与他并肩、能和他彼此支撑着的,只有那个人。
王座至高无上。
无人可与之并肩。
所以,王从来都是孤独的。
先王如此。
卡莫斯王亦是如此。
我曾庆幸,虽然坐上了王座,但是王子并不孤独。
虽然是一个意外,但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能让王子不用独自一人支撑这个国家的话,我很庆幸王子的身边有那个人的陪伴。
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会就这样离去。
……
凯霍斯,你知道吗?
女官长低沉的声音如叹息一般。
失去。
比一开始就不存在更为残酷。
…………
……………………
当出征的大军归来之后,王庭就开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数不清的政事,千头万绪,都等着处理。
一时间,所有大臣官吏都忙碌不休。
统计将士的功绩、战后受伤以及阵亡将士们的治疗费和抚恤金,尤其是,伽尔兰在改革军务的时候强硬地补充进去一条对年老以及重伤不得不退伍的将士的安置,从这一次战役后就要开始实施。
同时,卡纳尔成为亚伦兰狄斯的一部分,西部边境自然从此就不复存在,所以要尽快调动边境的第六军团开进卡纳尔,与凯霍斯留守在王城的那只大军联手,稳定卡纳尔的大局。
还有,王庭必须尽快商议出派遣到卡纳尔的官员,尽快地将那些城市掌控起来。
以上种种,让身为王的伽尔兰忙碌不已,政务房里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
如果是以前,塔普提等人看着伽尔兰这么忙碌,肯定会觉得心疼而劝阻,但是现在,他们却是松了口气。
忙碌起来也好。
他们如此想着。
就这样,整个王庭连轴快速运转了许久,无数大臣官吏都在私底下哀嚎不已,就连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以政务厅为家的左司相都觉得吃不消了。
如此加班加点,总算是把堆积如山的政务给处理得差不多了。
等回过神来,众人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竟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哪怕是夜晚也是暖风习习,并不会让人觉得冷。
已是深夜时分,这一个月里,难得有如此安宁的时候,伽尔兰坐在庭院的凉亭之中。
黑夜中传来涅伽低低的嗷呜嗷呜声。
金棕色的鬃毛映着月光在夜色中闪动着,大狮子正凑到伽尔兰身上不断地哼唧着,那架势似乎是在讨要着什么。
它用头拱一拱伽尔兰,然后抬起前爪搭在一旁的石桌上,冲着桌子上那装着鲜红色液体的水晶瓶嗷一声,转头,又冲着伽尔兰嗷一声。
棕色的瞳孔亮亮地瞅着伽尔兰,那亮晶晶的小眼神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肯定是闻到酒的气味了……
伽尔兰很无奈。
当初塔尔一时好玩,趁着他没注意喂了涅伽一杯葡萄酒,涅伽醉酒呼呼大睡了大半天,让他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问题。
没想到,这一喝,竟是让大狮子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从那之后,每次一闻到酒味,它就朝自己各种卖萌撒娇要酒喝。
毛绒绒的大脑袋又凑过来,在他脸上蹭了蹭。
伽尔兰只能起身,拿了原本放生肉的碟子,倒了一点红色葡萄酒进去,然后蹲下来冲着涅伽一招手。
涅伽立马兴奋地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啪嗒啪嗒地在碟子里舔了起来。
它舔得很开心,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伽尔兰放下碟子,看着高兴地舔着酒的涅伽,摸了摸它的头。
他看着它的目光很温柔。
然后,伽尔兰站起身来,走到凉亭口。
下方就是一汪清澈的池水,月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风掠过的时候,池水边缘那大片大片淡紫色的风信子随风微微摇晃着,宛如淡紫色的波浪起伏着。
看着摇摆的风信子,伽尔兰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晚。
那天深夜,赫伊莫斯翻墙过来抓着自己说话的时候,突然有守夜的侍女经过,吓得他赶紧将赫伊莫斯一把压在花丛中藏起来,生怕被那个侍女看到。
虽然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
风信子,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无望的爱恋。
后来,他从那天晚上经过这里的侍女口中得知了风信子的花语。
他怔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想,这或许就是一种预言吧。
因为他不可能接受赫伊莫斯,所以赫伊莫斯对他的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
……或许那的确是一种预言……
伽尔兰倒了一杯酒,月光下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鲜红色的液体微微荡漾开来。
他没有喝,只是端着酒杯走下凉亭的石阶,走到了那片风信子花丛中。
少年仰着头,月光如水,倾泻在他散落在肩上的金色长发上。
两个月。
六十天了。
这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都还隐秘地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或许,那个人还没死,只是受伤了。
说不定很快就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伽尔兰相信,那个人就算是爬,也会爬回他的身边。
可是,已经六十多天了。
他等了很久。
什么也没能等到。
他终究要面对现实。
赫伊莫斯已经死去,两个月前,在卡纳尔的王城死去。
“抱歉,这是迟到了两个月的祭奠。”
站在池边的风信子花丛中,少年随手一抛。
发光的杯子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度,随着哗啦一声水响,落入池水之中。
它沉了下去。
鲜红的酒液在水面散开,很快就消失得无痕无踪。
伽尔兰看着那抹鲜红在水中融化开来。
许久。
旁边的凉亭中传来涅伽的呼噜声。
喝醉了酒的大狮子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俯身,缓缓地在池水边、在这大片的风信子花丛中坐了下来。
他的双臂搭在竖起的双膝上。
淡淡的花香环绕在他的周身。
他身前的池水倒映着水边的风信子群,四处皆是重影的花丛,几乎让人分不清真实和倒影。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金色的瞳孔映着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我,你才会死。”
前几世,我死了,所以你活了下去。
而这一世,我活着,所以,死的那个人就成了你。
“你大概不知道,小时候,曾经有一次,我想趁你发烧的时候杀了你。”
“那个时候的我绝对不可能想到,当你真的死了的时候,我竟会这么的……”
这么的……
少年闭上嘴,将剩下的最后两个字咽回喉咙里。
他低头,将脸埋入双臂之中。
他扣在手臂上的手指用力勒到指关节近乎泛白的地步。
你说答应过我的事情,你都会做到。
你说你从来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谎言。
你终究还是对我说了谎。
你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
啪嗒。
那是微不可闻的一声。
它被黑夜掩饰着。
它隐没在一侧酣睡的雄狮的呼噜声中。
低着头坐在池水边的少年脚下,有一圈浅浅的水痕荡漾开来。
夜半无声。
唯有那一簇簇淡紫色的风信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