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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顾思衣。
她身后十几个家丁在院中排成两列。后面还有丫环仆妇各色人等。垂手恭恭敬敬。
顾思衣瞧见常思豪。低下头去。万福道:“千岁。”
刘金吾见常思豪愣住。哈哈一笑:“里边儿请吧。”
两人到正堂。常思豪见各色家俱用品都是前些时他逛街时所选。问道:“这里莫非是你家。”
刘金吾一笑:“不是我家。而是你家。”
常思豪道:“你说什么笑话。”
刘金吾解释:“这宅子本是严嵩在京中诸多府宅中的一所。他倒台之后。家产变卖一空。小宅子多被富商买去。这处大些。沒人买得起。也便一直空着。皇上想把它赏给有功之臣。正好您在京也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就给您了。那些家人也随便使唤。一切开销不用您管。”
两人边走边看。顾思衣坠后相陪。穿过正堂、小天井。又进一院。常思豪在穿行之间。但见院墙连房。房山连院。院外有院。院院连通。十分繁复精致。心下不禁感叹严家的豪奢。刘金吾笑道:“这院子太多。打理起來颇不容易。这几天可把顾姐姐忙得不轻。”顾思衣道:“金吾。我什么时候回西苑。”刘金吾笑道:“來了怎么能走呢。姐姐。你还沒明白吗。这院里沒有你。又怎称得上是一份大惊喜。”顾思衣掩口道:“你是说……”眼睛向常思豪瞧去。眼圈里微微泛红。刘金吾笑忒嘻嘻地道:“这事你可得好好谢我才行。若非我在皇上面前力推此事。姐姐一辈子在西苑熬嬷嬷。那可苦得紧。”常思豪喜道:“这下可好了。姐姐。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刘金吾道:“正是。姐。我买的鞭炮呢。快拿出來。”顾思衣道:“在库房。那不是过年要放的么。”刘金吾笑道:“放鞭炮就是图个高兴。不趁高兴时候放。什么时候放。听我的。來吧。”
三人召唤家院取杆挂炮。不多时在门口架起两排十多挂万里红。刘金吾亲自上前点燃。刹时间吡啪暴响。金裂生虹。整条巷子里硝烟弥漫。热闹非凡。
鞭炮声中刘金吾退回阶上。用肘尖捅了捅常思豪。喊道:“大哥。”常思豪:“啊。”刘金吾挤眼坏笑:“趁着这大喜的日子。把顾姐姐收了房吧。”常思豪嗔笑道:“别胡说。”回头瞧去。门楼下的顾思衣两只手捂着耳朵。睫边有些幸福的湿润。似乎什么也沒听见。看自己望过來。也回瞧了一眼。笑了一笑。又去看鞭炮的火花了。
次日清早常思豪起來吃过早点。正盘算着去百剑盟看看。有家人递上名贴。报说戚大人过府拜会。常思豪有些意外。匆匆來至前院。果见门下戚继光身着便装斜挎腰刀。正自等候。忙抢前几步出來拱手施礼。戚继光也有些意外。回礼道:“怎劳千岁亲自相迎。真折煞元敬了。”常思豪道:“戚大人何出此言。您是国之栋梁。常思豪一直仰慕得紧。可惜昨日未得其便。还想着找机会去拜见大人。沒想到您倒先來了。”
戚继光摆手逊谢:“什么国之栋梁。可不敢当。元敬早闻千岁于大同城外。率百骑冲营。驱畜群、破大寨。炮打中军。一仗杀得俺答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这一仗打得严谨。算得巧妙。以虚破实。以声势造胜势。可谓有胆有识。深得兵法之要。我看。这国之栋梁四字用在千岁身上。才更为恰当。”
常思豪嘴角抽动。脸色冷了些。淡淡陪了一笑道:“大人夸奖。里面请。”
“请。”
两人并肩而行。戚继光察觉出刚才的马屁似乎拍得不正。稳稳心神。堆上笑容感慨道:“记得十七年前。我考中武举。进京会试。正赶上俺答犯京。便在城中守九门协助防御。当时朝中徐阶主战。严嵩主守。最终还是顺严相之意坚壁清野。大家闭门不出。战战兢兢。无一人有千岁这般男儿气慨。哈哈。说來也真是惭愧。”一边笑着一边眼角斜扫常思豪表情。
只见常思豪淡淡道:“鞑子弓马纯熟。在旷地之上对战。我军原是胜算不大。取守势乃是正确的策略。”
戚继光目光微亮:“千岁果然善战知兵。一语中的。当时军中大量吃空饷。兵士人数不足。而且缺乏训练。且不像现在。又有火铳。又有火炮。有些人不顾军中情况。仗血气之勇想出兵与俺答对战。我两次上书陈说利害。提出防御策略。幸而先帝应允采纳。才使得京师得以保全。事后朝中人等大赞先帝英明。我却被同期几个主战的武举骂得狗血喷头。当时若有千岁在。元敬定不致受此责难矣。”
常思豪心想你这嘴变得倒快。一笑道:“被几个人骂。总比城破后遭万人埋怨要强。不能审时度势。又怎算得上是兵家妙手。大人后來赴山东、江浙等地整顿防务、抗倭杀敌。数年间怒夺岑港。转战台州。突袭横屿。大战莆田。斩首六万有余。终于一举扫平倭寇。官升总兵。统领闽浙粤三地军务。名传天下。可谓不负大丈夫之志。那些骂您的武举。如今又在哪儿呢。”
戚继光这些事迹遍传乡野。无人不知。尤其台州九捷这几役。夺港破岛。奇计迭出。更是他生平得意之作。虽然早已听惯了夸奖。经常思豪当面一提。内心仍大是欢喜。赶忙摇手逊谢。两人一路聊起兵事。倒有几分投机。直走到后花园。常思豪才想起错过了客厅。也不好意思往回拐。便引他至园侧观景暖阁落座。
仆人献茶退下。戚继光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含笑推近去道:“千岁喜入新居。元敬有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千岁笑纳。”
那信封上写着四个字:“百二秦关。”常思豪不知何意。拿起打开。只见里面厚厚一沓银票。少说也有百來张。讶然道:“大人何必如此。这礼在下可不能收。”说着将信封放下推回。
官场的规矩。送财礼不能见光。需得套在封袋之中。封面写上几句暗语。指出里面钱款数量。这暗语文官多用典籍诗文。戚继光是武将。用的军形兵容之喻。秦朝乃形胜之国。凭山河之险。有两万人守御足抵百万精兵。故称“百二秦关”。写在这里便是指送上白银两万。本來以当今的行情。礼金过千已是极重。料想常思豪见了定然大为震动。沒想到对方竟毫无感觉。而且还打开看过再往回推。这举动未免太离谱了。
他一愣之后。立刻又堆起笑容:“这点小意思孝敬千岁自然是不够的。只是元敬调京不久。一时手边不凑。还望千岁原宥。日后得便。一定再行厚补。”说着又将信封推过。常思豪按住他手背:“在下岂是嫌少。大人快快收起。勿让常思豪为难。”戚继光略一犹豫。落目扫去。见他的手背肤色较深。指节粗壮。上面脉络纵横。显得极为有力。心中落底。再次陪笑道:“元敬久在南方。不识京城风雨。日后少不了要受千岁的照顾。千岁如此。倒是叫元敬为难了。”
常思豪盯着他眼睛霍然而起:“戚大人。人都说岳飞之后无名将。唯我大明戚继光。我在军中之时。听大伙儿谈论最多的便是你和俞大人在沿海抗倭的事迹。一向敬你是为国杀敌的英雄好汉。可是进京之后。又听说你这人喜欢结交权贵。四处送礼。本來我是不信的。沒想到果然如此。真令人大失所望。”
戚继光愣愣瞧他半晌。目光转落于地。发出一阵自嘲式地苦笑:“英雄好汉……呵。如今我自身难保。每日如坐针毡。说什么英雄好汉。都是笑话罢了。”
常思豪道:“这话从何说起。”
戚继光叹道:“千岁可知我现在的官职。”常思豪道:“不是三省总兵么。”戚继光摇头:“我现已调在京师。做神机营副将。”常思豪有些意外:“那又怎样。”戚继光道:“神机营是京师拱卫三大营之一。表面看去。是比我在南方做总兵风光。可是手中却无实权。而且营中大小将领多是名臣子弟、王室宗亲。这些人整日提笼架鸟不学无术。把营中弄得乌烟瘴气。上面的我管不了。下面的我指挥不动。夹在中间只能徒乎奈何。本來倭寇既平。能做个京官。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有同僚告知。皇上调我入京。原來是有人做下的手脚。遭罪的事情只怕还在后面。”
常思豪难以相信:“大人军功卓著。海内驰名。谁敢陷害于你。”
戚继光见他脸上怒容蕴漾。不禁心头生喜。仍涩涩叹道:“可不敢说陷害二字。只当是对我有误解罢。向皇上提出建议调我入京的。是给事中吴时來。我在南方屡获大捷。手握重兵。引起朝臣顾虑也不为奇。然而此人却称我对朝廷不满。暗示我有反心。这实在是无中生有。唉……”
常思豪道:“他总不能凭空诬人清白。”戚继光恭请他归座。这才道:“千岁不知。当初我平了浙江倭患。闻福建告急。便急调兵而去。头一仗便拿下了横屿岛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它本是倭寇大本营。因占地利。易守难攻。曾让闽军吃尽了苦头。扫平此处。军民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得胜后我便在海边召开庆功宴聚将会饮。当时明月皎洁。大家席地而坐。望海观涛。平酒方肉。吃得兴高采烈……”他说到此处原有两分快意。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变得满是寂寥之色:“沒想到。当时席间有人吃醉。言说我的军功实大。足以封侯。皇上只封个总兵官。未免不够。众将都附合称是。我一时兴起。便起身随兴吟唱了一首《凯歌》。”
常思豪道:“得胜之歌。必定慷慨激昂。”
戚继光摇头而叹:“若不是这首歌。也不会惹出那许多事來。”常思豪道:“莫不是歌中有了犯忌的言语。”戚继光苦笑道:“是否犯忌。元敬却不好说了。这短歌不长。我且吟來。请千岁评判。”略施一礼。吟道:“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常思豪闻之沉默片刻。道:“果然气冲斗牛。吴时來挑你的理。必是在封侯二字了。”
戚继光道:“千岁英明。吴时來确是抓住了这两字大作文章。言说部下如此妄议君非。我不严厉斥责。反吟此歌。实属借題发挥表示对皇上不满。更有扩大争议。搅动军心。鼓动部下怨上作乱之嫌。”
常思豪一笑:“那戚大人你。究竟有无封侯之意呢。”
戚继光脸上变色。登时起身作揖道:“千岁明鉴。实实绝无此意。元敬但有一腔热血。只在报国安民而已。席上吟唱此歌。乃大醉之际顺着众将高兴一时失口。岂是发泄不满。责怪皇上。”
常思豪心想:“当初在南下平倭之前。你便曾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句以为述志明心。这两句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现在又來‘觅个封侯’。岂非是自相矛盾。若无此心。大可绝口不谈就是。为何写出诗來又句句不离封侯。”一笑道:“戚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在军队待过。哪个小旗不想做总旗。哪个部将不想做将军。”
戚继光听了。果然脸上尴尬。
常思豪眼皮微落。全无所谓地道:“这本是人之常情。吴时來据此嚼你的舌根。也是毫无用处。大人何必夸张到如坐针毡。”
戚继光叹道:“他参我原不只这一条而已。还说我手下浙兵被称为‘戚家军’。更是大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军乃国家之军、天子之军。岂可称戚家军之理。一经怂恿成患。來个黄袍加身。后果不堪设想。”
常思豪失笑道:“当年岳飞手下军兵称‘岳家军’。也沒见秦桧以此责难。吴时來这理未免挑得太歪了罢。”
戚继光双睛起亮。折身感激道:“千岁明见。六科之中。多是这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这些言官百无一能。只会空发牢骚。沽名钓誉。别人在阵前浴血。他们却在后面拼凑是非。不管打胜打败。总是有他们话说。”
常思豪已然今非昔比。一听他说出这话。又一副大遇知音的样子。心里已经提高了警觉。淡然道:“言官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不过想來皇上自有公断。总不会任人搬弄是非。”
戚继光道:“是。是。照说吴时來这些言语提交上去料也无人理会。可是居然能通过部议。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别有内情。我本來对他不甚了解。这些日子着人一查。打探出些底细。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