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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玫瑰图案上酒气蒸腾,微香四散。
龟奴们趁热上台揭画,截断了视线,众人这才回过神儿來,恍惚惚直如做了场春秋大梦,各自唏嘘不已,邵方咂着嘴喃喃道:“我原以为瞧见这四胞姐妹,便是见到了人间仙子,沒想到跟水姑娘一比,她们就像是刚留头的尼姑,再显不出半点女人味儿來,”
查鸡架眯眼笑道:“那是自然,人长得漂亮的有的是,可是要有味道,就难了,水姑娘长得脱俗自不必说,但身上这‘份儿’那是真山真水,可谓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哪,”
高扬一声儿也不言语,心知在舞蹈同时作画不过是愉人眼目的小技,相反的,这画纸轻薄难经皴抹,只怕笔头劲些都要洇破,如今在她脚下如此作践却丝毫无伤,显然不在于纸,而在于人,侧头瞧见常思豪也还在发愣,便捅了捅他:“嘿,还瞧呢,人都进去啦,”
“哦,是,是,”常思豪收整思绪点点头,高扬拍着他肩膀笑道:“得,今儿也别吃河鱼了,查馆主,,”
“有,小的在呢,您可别叫馆主,我哪担得起呀,剑客爷,您吩咐着,”查鸡架微笑躬身。
高扬道:“咱们爷仨儿想给三公子捧捧场,不知查馆主是否欢迎啊,”
“哎哟,瞧您说的,您是什么身份,我们平日里想请也请不來呀,得了您哪,啥也别说了,爷儿几个赶紧到屋里暖和着,嘿嘿,嘿嘿,”查鸡架说着话亲自头前引路,高扬吩咐手下武士先到倚书楼听命,自引着常思豪和邵方跟随其后,在一片抢“水姑娘洗脚酒”喝的吵嚷声中,大大咧咧走进了颜香馆。
这颜香馆主楼的前身原叫玉竹茶轩,未被徐三公子买下之前,高邵二人也都來过,两人边走边四下扫望,只见楼内彩绘一新,山水巍峨,人物娴静,各具其妙,画间白壁以红色绳结挂饰点缀,样式古简,匠心花巧,与彩绘配衬得体,相得益彰,主楼整体格局变化不大,依稀可见原來的影子,待到上得二楼,眼前豁然开朗,原來墙体已全部漆成水韵蓝调,色泽明快清新,众多黄杨木散台圆桌呈放射状铺开,围绕着靠北面一个由白色长条甬道连通的椭圆形精致舞台而设,十几个鸭形薰炉错落其间,皆为宋时形制,雕工精美,散暖弥香,楼顶正中天花板已然部分打掉,东西南三面各留下月牙形的一块悬空,改装成五大八小十三个包厢,加了立柱支撑,侧面有暗梯可上。
高扬扬脸瞧着,边走边问:“这是谁出的主意,打掉楼板,豁亮了不少啊,”查鸡架笑道:“回剑客爷,除了我家公子,还能有谁作得了这个主,”邵方道:“这三楼一改包厢,客容便减少了三分之一,豁亮是豁亮了些,对于生意可大大不利了,”高扬笑道:“老邵,怪不得倚书楼被你经营得阴死阳活,你好歹也是个丹阳大侠,浑名叫做‘翻掌震苏南’,怎不翻掌拍拍自己的脑袋,京城是什么地方,糟钱烧腚沒处花的人还少了,这包厢是身份的象征,只怕一间的价钱就顶底下三四个散台,要在娘们儿面前显阔,嫖客之中争风,手里的钱也得有地方砸呀,”
邵方不信:“三四个散台的价钱,只怕太高了罢,”高扬指道:“查管事在这呢,你不妨问问他,”查鸡架笑道:“烈公今次却料错了,我们馆里的包厢,不定价,”邵方甚奇:“不定价,怎么卖,”查鸡架笑道:“这是我们三公子的主意,主楼只接待有身份的贵宾,一楼散台一百两一位,二楼散台二百两一位,每桌限座,包厢无实价,八个小包基价每个八百两,座位按人头另计,五大包厢中两侧四个各为两千两,正中央的大包基价五千,皆由客人相竞,价高者得,竞中最大的‘虹吟’包厢者更可获与水姑娘同室共处,近观歌舞一次的机会,”
“哈哈哈哈,”高扬大笑,“这算盘打得好啊,我以为包厢定三四倍价钱就不少了,沒想到你们三爷比我还黑,”
查鸡架道:“黑不黑可也不必说了,这世上有愿打的,也便有愿挨的,贵贱与否,只看客人觉得值不值,咱们这几个包厢,那可精致极了,您瞅,从那边暗梯上去,有一条可容四人并肩而过的甬道,那甬道南接外廊,北对包厢,不说别的,光那一路地面铺的就都是红夷地毯,这东西产自极西方的风车国,莫说是民间,就连皇宫大内也是难得一见哪,至于包厢里面的陈设就更甭提了,”
高扬抬头瞧去,楼上每个包厢上额都挂有铭牌,正中央最大的这个,挂的是“虹吟”,靠着它左边的是“雾语”,右面是“鸥哝”,最靠两边的是“云歌”和“海笑”,其余的小包厢两侧排开,外表装饰极尽华美,确实赏心悦目,因问道:“这些包厢名字,又是雾又是海的,怎么哪也不挨哪啊,谁给起的,”
查鸡架陪笑道:“剑客爷有所不知,这五大包厢各自的名头自有风雅來处,源出于我家三公子的一首诗,诗名‘水颜香颂’,写的是:万里云歌畅海笑,千帆语雾对鸥哝,虹振七弦吟造化,无际东流水颜香,这诗写就之后,我家公子甚是喜爱,时时唱诵,后來包厢建成,就是取云歌、海笑、雾语、鸥哝和虹吟这几个词做了名字,连牌上文字,也是公子亲书,”
常思豪虽然不懂诗文,但也隐约觉得这诗似只为讨好水颜香而作,九不搭八,拼凑之意明显,由查鸡架这么摇头晃脑地吟來,更显滑稽,只是牌上那些字写得极是挺拔卓俊,听说是那胖胖的徐三公子亲书,倒有点意外。
高扬瞧瞧邵方,又瞧瞧查鸡架,终忍不住,扑地一声笑出來,赞道:“好,好,你们公子不愧是徐阁老亲自督导出來的,果然学养深厚,”
“哎哟,烈公,怎么,又在取笑小可么,”徐三公子带领一班随从,挺着肚子走了过來。
高扬侧目一笑:“岂敢,岂敢,我这是琢磨琢磨公子的生意经,也好跟着学学发财的门道呀,”徐三公子哈哈大笑:“烈公玩笑了,阁下位居贵盟玄部十剑客之列,主管财权,论经济头脑,谁又能比得过你呢,”
二人渐近、各自止步,相视而笑,眼神中却都含了些交锋的意味。
常思豪对这徐三公子殊无好感,侧目之际,却在他身后扫见二人,一个身穿画袍,眉角巍峨;一着盘符青衫,目朗神清,正是昨日在口福居上遇到的江、朱二文士。
那两个文士也瞧见了常思豪,眼神中略带些笑意,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常思豪依样回应,心想:“他俩在酒桌上故意逗引我的话头,说得云山雾障,甚至对徐阁老也大加批驳,沒想到他们自己原來竟就是徐家的人,看样子还是这徐三公子的谋士、智囊一类,那么,对我说的那一番话,又究竟用意何在呢,”向他二人身后看时,又有一人,三十出头年纪,长方脸上眉飞须淡,眼神中蕴着一种含蓄的笑意,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淡紫衣,腰横枣色古木连锁带,斜挂水绿色玉石貔貅一对,大袖如囊,上织云花朵朵,气质与众不同,身份似乎也和江、朱两位先生差不多,又想:“据说有身份的人家都要‘养士’、‘养客’,他们可能都是这类人了,”
徐三公子在高扬魁梧的身材面前,感觉到了一点压力,他眯眼笑了一笑,率先开口问道:“我听说贵盟公务甚多,军政农商,面面俱到,不亚天子治国之繁,怎地烈公今日如此得闲呐,”
他说的虽轻描淡写,但内中却蕴着犯忌的东西,较起真來都是麻烦,常思豪心中暗奇,沒想到这个官儿少爷看似草包,肚子里歪转轴还不少,高扬大笑:“公子差矣,我盟充其量不过是个研究剑技的学社,手底下管着几家买卖,赚些蝇头薄利,图个以商养道、以商养学,勉强维持罢了,令尊位居首辅之职,乃是内阁重臣,当朝宰相,贤名广播,恩泽遍洒,人皆以当世伊尹谓之,大小国事,无论巨细,皆经其手办,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说公务繁忙,只怕谁也忙不过他老人家吧,啊,哈哈哈哈,”
大明由于胡惟庸谋逆一案,撤掉了丞相这个官位,自此后虽然民间仍沿有习惯说法,但官方再无“丞相”、“宰相”一说,伊尹虽是古时大贤,却助商汤反夏,实为篡逆,这些话看似夸奖恭维,内中却句句都暗含影射,听得徐三公子额角渗汗,但由于是自己先开的这个口,对方的话又都是藏锋不露、沒有过激的地方,如果出言驳斥反倒现了形迹,他一时又找不出话來反击,登时憋在那里尴尬异常。
常思豪眼睛扫着徐三公子身后穿紫衣者和江、朱那两位文士,料他们必会开口为主人抢白,岂料这三个“谋士”悠然而立,一副毫沒所谓的样子,仿佛话中那些暗指,他们全都听不明白。
高扬占得上峰甚是痛快,却见好就收,续道:“哈哈哈,对面的倚书楼就在高某的制下,这公子爷是知道的,咱们作了邻居,开张不过來道声喜,总说不过去罢,买卖嘛,甭管干什么,靠的还不都是个人缘儿,你不捧人家的场,人家又怎会给你面子,”
这话中之意徐三公子自是听得明白,他忙不迭地一笑:“呵呵,公烈兄放心,这馆子要是乌七八糟,我就不能开,也不敢开,甭说别的,打我爹爹那儿就交待不下去,这一点绝沒含糊,前日在邵大侠处有失礼数,也伤了公烈兄的面子,是小可的不是,嘿,不怕烈公笑话,为了这水姑娘,我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得,今日闲言不叙,既然您能赏光过來,就是给了在下一个陪罪的机会,查管事,,”
“在,”
“请烈公到三楼一号云歌包厢,酒水宴席歌女一切随听任点,费用全免,我请了,”
“是,”查鸡架满面笑容地相应。
高扬佯笑道:“哎呀,头一天开张上门儿,就要公子爷破费,教高某怎好意思,我看那包厢挺闷的,小常啊,老邵,咱们就在这散台坐了吧,也给三公子省点儿银子,”
徐三公子陪笑:“烈公客气,改日小可有闲,到倚书楼赖几杯茶喝,不就都回來了吗,哈哈哈,得,您是敞亮人,自然要坐敞亮地方,您觉着哪儿好,随便儿挑,查管事,好好伺候,烈公,开张事多,贵客不少,我得去接待一二,失陪,恕罪啊,”
双方拱手暂别,徐三公子率众前行,错肩而过时,常思豪和那江、朱二文士互瞄了一眼,谁也沒有说话。
查鸡架走在前面辅引三人,高扬迳自向西,寻得斜对正中央圆台的一桌坐了。
常思豪也随邵方一起落座,环视之下觉得此处稍偏,却可纵观全场,比较舒适得看,又不张扬乍眼,侍女过來献茶,查鸡架亲自伺候着又选了几个姿色上佳的姑娘过來相陪,见二楼间來客渐多,告个罪去忙了,三人喝着茶四下瞧着,上來的客人无不穿绸裹缎,佩玉悬珠,显然都是些豪商大贾、官绅阔少,他们多是结伴而來,彼此间又多有相识,三三两两地聚谈打着招呼,过不多时,客容渐满,待查鸡架站在舞台上当众宣讲包厢名称和竞价规则之后,四下顿时热络起來,人人起了争胜之心,吵着赶快开始,却有一人大声道:“既然是公平竞价,正中央的大包厢也该拿出來,徐三公子凭主人身份强自留下,只怕不大合适罢,”
这声音听來甚是耳熟,常思豪循声瞧去,心道:“原來他们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