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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卷着雪粒呼啦啦吹来,路上的人纷纷裹紧了衣衫,姜暗则兜帽掀开,仰起脸迎接风雪。
“到家了。”他说道,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前方风雪中隐隐可见的城池,“离家好久好久了。”
旁边的随从裹紧了斗篷:“还不到三个月吧。”
去的时候走得慢,这个回程他们只用了半个月。
姜暗伸手抓风雪:“从秋天走到冬天,难道还不久?”
随从笑着不再反驳他,转头看到坐在车上的刘范也爬出来摘了帽子在吹风,忙喊道:“刘先生,你都要死了,可不能受凉。”
刘范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出了麟州也依旧装病,脸始终涂黄,身上摸臭,坚持躺在车上,也不怕颠簸的真快死了。
他黄着脸感受冰凉的风,不理会这个随从的嬉笑:“今年冬天的雪这么早,会很冷。”
姜暗笑道是啊是啊,说着话队伍行进未停,虽然有风下雪,路上还是有来往的行人,田里还有忙碌的农户,扯着一张张麦草在遮盖刚冒出头的绿油油的作物。
“人能挨冻,它们可不能挨冻。”
“哎呦,人也不能挨冻,我可看到你家领了一车草修补房子呢,咱们村里数你家多。”
“你的眼神不好吧?我家可没有多拿!”
田里手里忙碌的农户嘴里也没有闲着说说笑笑,但也不是都这么和气,有妇人扯着嗓子高声骂,骂的无非是谁家多占了她田,要去找村长,要去告官。
路上的行人有骡子有马匹,有坐车的妇人有背着的小孩子,你喊我让让,我喊你看路,嘈杂吵闹,但看到他们这一队兵马过来,再看楚和振武军的旗帜在其中,不管是什么人都立刻避让到路边。
乱世征战,军法为先,敢有惊扰行军者,是要重罚的。
这是在楚国夫人治下不管男女老幼富户流民乞丐都知道的规矩之一,城池村镇都会张贴宣告,差役们也会不断的重复宣讲,也经常会看到违法被抓去劳役或者驱逐的人。
楚国夫人仁善,治下的城池村镇都有施粥的棚子,让进入这里的人总能有一口吃的活下来,但楚国夫人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她喜欢好名声,喜欢人人都称赞她敬爱她,喜欢人人都听她的话,顺从她,所以一旦有人不听她的话,她就会生气发脾气,打人,杀人。
路边嘈杂吵闹,路窄小人多,但队伍畅通无阻没有丝毫的凝滞。
刘范深深的吸口冰冷的风雪,这才是安居乐业的味道。
刘范将装病进行到底,直入京城,到了皇宫也没起身,李明楼得到消息亲自来看他。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水土不服疲累。”刘范黄着脸半闭着眼声音沙哑道,“麟州那边一时半时决断不了回京,我怕夫人等的焦心不安,不敢病倒在麟州,攒着这一口气回来禀告一声。”
李明楼道:“刘先生慎终如始,辛苦了。”
既然他撑着一口气回来了,她便详细的问,陛下有什么吩咐,朝廷有什么安排,他们能帮上忙云云。
刘范也用一口气详细的回答,路途上的事就不用说了,进了麟州见了皇帝,皇帝怎么夸赞怎么感怀,朝廷怎么庆贺,回京有什么难处。
“难处是不小,但难处并不多,就是一件事,如何安稳麟州,安稳民众。”
“行路太难了,尤其是现在,安康山占据了河东道,就像一把刀横在麟州到京城的路上。”
“至于帮忙,夫人守好京城,就是最大的事。”
李明楼道:“那我们就静待陛下和朝廷安排吧。刘先生你好好养身子,我再派其他人去京城听候吩咐。”
刘范道:“夫人,不用了,我在那边留了人手听候朝廷的吩咐,有什么事,他们会传达回来的,朝廷现在很忙,再派人去反倒是惊扰他们,再说,那些老爷们都还在麟州呢,他们对京城比我们还熟悉,有什么事朝廷问他们很方便。”
既然他这样说,李明楼便点头:“刘先生安排好了,我就不担心了。”
李明楼让两个大夫在这边看着,带着人离开了。
刘范虽然是装病,但也跟真病差不多了,一路颠簸,他到底是个书生文人,吃过药昏昏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先是听到有人咚咚的敲木头,然后又有人在他脸上用力的擦......
刘范睁开眼,看到姜亮枯皱的老脸,以及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你脸上这东西竟然擦不下来。”姜亮说道,用手又擦了两下举在眼前看,“你小子竟然还有这手艺。”
刘范没理会他闭上眼,但却没办法再睡,姜亮戳他。
“但你的棺材做的不好啊。”
“要不要我再去给你做个好的?”
刘范瞪了他一眼:“先给你自己找吧,你比我先用得着。”
姜亮哈哈笑,捻着稀稀疏疏的胡子:“我才不会呢,我又不像你,会去自讨苦吃。”
这是说他去麟州的事,刘范闭上眼不理他,姜亮却不肯放过他,再次戳他。
“别睡了,你都睡了两天了,快跟我说说,麟州怎么样?”
刘范闭着眼道:“我不是说过了,麟州很好,回京的事都在安排进行中。”
姜亮笑:“你不是我,别学我说谎话,麟州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死要活的跑回来,还不让夫人再派人去。”
刘范睁开眼,视线穿过姜亮看外边,被子里的手紧紧的攥起来。
因为,皇帝懦弱,回京这件事,安排是需要安排,但他要一声令下。
因为,崔征霸权,皇帝要做什么,朝廷要做什么,都是由他说了算。
因为,将官诡计,项云暗藏私心,李明玉少年张狂,张安王林耀武不扬威,他们想的不是平乱安民,而是抢权贪功。
因为,朝廷虚空,官员们碌碌无为,感念过去,畅想未来,就是不看眼下。
因为,世族跋扈,偏居天子脚下,趁乱蓄奴,侵权,谋暴利,无法无天。
因为,那边的人明明活着,却不想好好的活,也不会好好的活。
刘范将在麟州的所见所闻慢慢的讲来。
姜亮收起了嬉笑,问:“那你是说,不能让朝廷和陛下,现在回京?”
刘范道:“现在让他们回京,会乱了京城,安贼未平,京城必然危矣。”
皇帝回京,朝廷掌权,世族横行,楚国夫人的法令规矩必然荡然无存,那时候就算有雄兵十几万,安康山如果来攻打,京城也极有可能会陷入混乱,从内里混乱。
太原府,就是个例子。
“我会给夫人进言,再亲自去劝阻陛下。”
姜亮道:“你这豁出半条命去了趟麟州,就看懂了这个啊?”
刘范看他,什么意思?
姜亮一笑:“我不去麟州,我都知道。”
刘范不理会他的吹牛,倒头睡去养精神。
姜亮再戳发现戳不醒,刘范这次真的睡了。
姜亮也没有再打扰他,起身走出来,站在廊下走神,没想到夫人说不用担心原来是真的不用担心,看看刘范走了这一趟,提前跑回来了,还改了心思不让陛下回京。
不过夫人说陛下那边也知道,他总觉得是夫人还有别的安排的意思,但又想不出是怎么个意思.....
他向楚国夫人这边来,将刘范的事汇报一下,刚走到海棠宫前,就听的里面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欺人太甚!”
元吉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
姜亮收住脚,问宫门前的守卫:“夫人这边有事吗?”
守卫倒也不瞒着他,压低声音:“麟州那边刚有消息送来了。”
那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姜亮看向海棠宫,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元吉在夫人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
.......
海棠宫里坐着的人不多,但面对愤怒的元吉,大家都没有起身相劝。
“小姐千难万难才打下京城。”元吉在室内来回踱步,“他们还没回来,就先要把小姐赶走。”
姜名皱着眉:“真没想到,朝廷竟然是打的这样主意。”
方二道:“那项云来的意图就很清楚了,他是来替代小姐的。”
李明楼看着案前摆着的急信,姜暗一回来就告诉她朝廷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京,但让项云先往京城来,至于来做什么,那时候还打探不到。
就在刚才,李明玉从麟州飞鸽急信送来新的消息,项云出发了,走的很隐秘,对内宣称是探路,项云将保密做到了极致,李明玉想尽办法也没有打探到他的真实目的,但跟项云出发的同时,崔征给山南道的韩旭写了一封信。
韩旭这边就是自己家了,中里看到了信,崔征让韩旭来麟州,同时还让他请楚国夫人也协助驻守麟州。
李明楼有些好奇:“你们说,韩旭会给我写信吗?去了麟州,他就在我身边手心里了。”
她说完哈哈笑了。
上次她让姜亮写信继续借兵时随信送去了两双鞋子,一双男鞋一双女鞋,女鞋假充是自己的,男鞋是送给韩旭穿的,大小是姜亮按照自己的脚做的.....事后韩旭回信并没有把这有伤风化的鞋子扔回来,只说不要再送东西了。
中里那边送消息说,女鞋被韩旭藏起来,男鞋,韩旭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穿在脚上了。
韩旭现在肯以及敢跟她假模假样的来往,是仗着她摸不着看不到,真要是去了麟州,他就天天在她面前了。
韩旭可敢?
元吉笑不出来,带着怒意:“韩旭贼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他的大义,定会不惜此身来骗小姐。”
说到这里他又悲愤,朝廷也罢,韩旭也好,还有那个项南,小姐救他们的命,守民,征战,安邦定国,而他们呢,只想着算计哄骗小姐,把小姐不当人看。
那个韩旭写的信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李明楼忙安抚元吉:“元吉叔,都说了是骗嘛,我不上当不受骗,不就没事了,咱们不生这个气啊。”
都到现在了,小姐还惦记安慰别人,元吉眼一酸,扭头看别处,不说话了。
姜名接过话道:“就算韩旭在小姐这里能被高看一眼,但让出京城这种大事,小姐拒绝的话也理所当然,此事的关键还是在项云身上。”
先是用韩旭来骗,如果用糖骗走了,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骗不走,那就要动大棒子,你不好我就让你更不好。
想到这里,元吉更加愤怒。
“这面还没磨完呢,就要杀驴!崔征怎敢这样?陛下怎能不管?”
姜名和方二也难掩愤怒,是啊,做梦也想不到朝廷会这么对他们,虽然知道现在卫道兵马都各有异心,但那是朝廷啊,他们可是在为大夏的朝廷奋战呢。
功劳还没赏,就琢磨算计他们了。
相比于这三个大男人,坐在案前的女孩子李明楼没有半点悲愤,嘴角甚至还有浅浅笑意。
这有什么悲愤的,她已经经历过更悲愤的事了呢,现在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她一直等着呢,现在等来了,挺好的。
“项云在路上,带的兵马也不过万人。”元吉停下踱步,冷冷道,“半路上我们杀掉他。”
项云什么目的先不论,项云如果来京城,会识破他们的真实身份。
元吉已经知道识破身份对李明楼意味着什么,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方二站起来:“动用兵马不一定能成功,还是我亲自去。”
他更擅长刺杀,单枪匹马有时候更有优势。
李明楼忙制止:“这不行,太冒险了,我们只要动用了兵马就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算杀了项云,还是应了朝廷里的心愿,更有借口除掉我们,更何况现在安康山贼兵还虎视眈眈,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
元吉叹气:“小姐你都知道这个,他们不知道吗?”
但他们却不在乎。
因为这些地方不是他们打下的,他们不在乎,她在乎啊,她可不能让这里的民众在卷入战火死伤无数,李明楼捏了捏手指。
“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道,“就算他来了,是来到我们的地盘,难道我们会怕他吗?”
至于被识破身份。
“他可以来京城界,不让他入城就是了。”
那倒也是,这京城在他们掌控下,他们又知道项云不怀好意而来,早有准备,最坏的情况不过还是杀了项云,到时候说是安康山叛军刺客杀的好了,元吉三人点点头应声是。
李明楼低头看手指,而且就算他们不出手,项云也可能会死在路上。
江陵府那边周岩送来消息说,向虬髯离开江陵府了。
向虬髯没有跟她来往,她也没有给他写让他保重身体或者说让他不要做危险的事之类的信,因为从向虬髯离开窦县后,这件事就跟她无关了。
这是向虬髯自己的事。
他做这个也不是为了楚国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她怎能指手画脚?那是羞辱他。
李明楼放下这些事,看另一封信:“夫人和金桔已经出发了吧?”
本来早就要接武夫人来,但武夫人犯了咳疾,日夜难安精神不好,卫知府请了很多大夫调养,这一养就入了冬。
“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姜名笑呵呵道,“夫人没有再犯病,这几天会加快速度,最多十日就能到了。”
李明楼道:“不用加快速度,慢慢走就行。”
十日啊,她捏了捏手指,那可以给武鸦儿写信说一声,让他来京城了。
“名叔。”她便道,“你给武都督写个信,说一声,让他安排时间。”
姜名哎了声,但又一怔怀疑自己没听懂:“小姐?我写?还是你.....”
李明楼低着头翻看桌上的文书:“跟卫道来往的信,不都是有人写吗?就顺便给他写一个好了。”
顺便?但武鸦儿一直不在顺便里面,姜名还要问,元吉把他揪起来。
“我知道了,我来写。”他说道,“小姐你休息一下吧。”
李明楼低着头专注的翻看文书对他们的话浑不在意嗯了声。
姜名被元吉带了出去继续问:“武鸦儿的信不都是小姐写吗?为什么.....”
元吉打断他:“小姐不给他写了不好吗?你还问什么问?”
好是好,自从那个猜测后,他们的心一天也没有放下,日夜难安,姜名道:“但也得知道为什么啊?”
方二道:“没兴趣了呗。”
没兴趣了?元吉和姜名看他。
“那幅画小姐也让人收起来了。”方二道,“早就说了你们想多了,小姐就算是喜欢这个武鸦儿,也就是图个新鲜,小姐小的时候,大都督送给她很多新鲜的东西,小姐喜欢的会多留几天,但最后都会丢开。”
那就是小姐对这个武鸦儿新鲜过去了,连信都懒得给他写了,就像最初那样。
元吉和姜名松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
.......
李明楼看着文书,文书其实一行都没看完,她低着头,掩藏的视线飘忽不定。
她轻轻叹口气。
她已经将武鸦儿送的画收起来,脚上也不穿他送的袜子,他留在这里的衣服也放到另外的箱子里,她也没有再给他写信。
但为什么,她吃饭的时候,睡觉突然醒来的时候,做事的时候,托着腮看外边风景的时候,听到宫女们嬉笑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