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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昨天下午三点钟, 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一起备受关注的杀人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付某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对被告人限制减刑。去年, 江州市……考虑付某有自首情节……”
“打虎纠风不停歇, 反腐深度见力度。中央纪委日前公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反腐成果。……反腐败仍呈高压势态,全国反腐工作呈现四大特色, 五大亮点。……”
周锡兵四下寻找停车位的时候, 王汀的目光盯在高楼大厦外墙的LED显示屏上。此刻, 早间新闻还未结束。
上个月, 方慈明的案子宣判了。他以索贿受贿、充当黑社会性质组织保护伞等罪名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但是公开宣判的内容当中,法院没有提及□□这一块内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算的。
田大鹏的情况跟他差不多。虽然犯了持枪故意杀人罪, 但因为有积极检举立功表现,所以他被判了死缓,保住了一条性命。
舆论都认为田大鹏这样的人待在监狱里头最安全, 出来肯定要被报复的。
这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最重要的是赤条条的铁打光棍, 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没被抓进去的人在外头想要威胁他,却连门路都找不到。他百无忌惮, 记性好的吓人,什么人都敢供出来,实在遭人恨的很。
王汀扶住了腰, 肚子微微隆起, 她对着新闻嘀咕:“也不知道方慈明背后是谁。”
周锡兵搀着怀孕的妻子往前走, 闻声笑了:“那你后面等着看到底谁犯了叛国罪不就清楚了。”
“那恐怕还得好好等上一段时间。”王汀点头。自古打虎都是先把老虎的爪牙给拔掉,这样才能一击毙命。
方慈明一倒,拔出萝卜带出泥,拎出了周边一串的违法犯罪分子,简直横扫整个南省周边地带。老百姓都跟着担忧,这领导都抓光了,谁还去当官。培养干部也不容易啊。
好在国家总是深谋远虑,他们多忧了,后备干部一堆,总能择优上岗。
再大的风浪,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下去。
如果不是昨天付强的案子宣判,当初喧嚣多日的注射肾上腺素杀人案早就掩盖在诸多新闻下了。
托这起案子宣判的福,作为唯一尚存人世的受害者家属,沈青受到了大众的高度关注。她的微博粉丝数一夜暴涨了十万,搞得她都怀疑是不是雷震东帮她买了僵尸粉。
今天沈青的第一家诊所开业,都没用她绞尽脑汁邀请媒体,已经有大批记者蜂拥而来,力图从她口中再挖出点儿新闻来。
沈青还挺高兴的,平白无故省了一大笔的宣传费。估计今天新闻一出炉,全国都知道她的诊所营业了。这宣传效果比百万大V帮着转发还立竿见影。
秋天的风带着温柔与清凉,轻轻抚摸着每个人的脸。
周锡兵跟王汀到诊所的时候,雷震东已经化身全职奶爸,正抱着自家七个月大的小公主得意地接受众人的羡慕嫉妒恨。
看看,他家小闺女多漂亮多精致,大眼睛小脸蛋小嘴巴长腿小姑娘,完全集合了爹妈的全部优点,冰雪聪明活泼可人。
瞧瞧我们家姑娘的小腿蹬在亲爹肚子上的小腿多有劲,从小就知道要锻炼身体。瞅瞅我们家姑娘的小手扯亲爹领口上扣子的动作多灵活,充分说明神经发育良好,精细化操作没问题。我们不仅有颜值,我们还有脑力。
一家有女百家求。
目前有五家人意图跟他结儿女亲家,种子选手小辛少爷跟筱雅家的陆昊已经呈正面PK姿态。
雷震东这当爹的没正行,抱着还不会走路的闺女问两个还穿着尿不湿的小女婿:“那你们都说说,为啥想要我家妹妹当媳妇儿啊。年满五岁以上者,都不许插嘴!尤其是你,辛医生,禁止给令公子支招。”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目光全盯到了两个小奶娃身上。
辛子墨家的小少爷见多识广,很有自己的主见:“妹妹好看。所有的妹妹中,她最好看。”
旁边人的哄笑声快要掀翻诊所的屋顶了。这孩子也太直接了,妥妥的外貌协会。
筱雅家的小陆昊才满周岁,语言功能缺乏足够的锻炼,吃亏在说话不利索上。面对周围大人的哄笑,他满脸茫然,完美地呈现出什么叫一脸懵逼。
众人的笑声中,陆昊在亲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雷震东边上,踮起脚尖看被蹲在地上的雷震东抱在怀里的小女娃,心满意足:“妹妹好。”,然后一个甜甜的笑。
正玩手指头玩得开心的小姑娘眼睛总算落到了他脸上,突然间回赠了他一个笑脸。开始长乳牙的小嘴巴一张,哗哗淌口水,围兜都湿了一片。
颜值高的优势在于,如此不雅的姿态都没能吓跑两位小骑士。
小辛少爷立刻急了,赶紧扑过去抱岳父胳膊,宣示主权:“妹妹要对我笑。”
一圈的宾客都笑得眼镜快从鼻梁上滑下去了。这可真是大型争风吃醋翻车现场。
小陆昊转过头,也冲辛子墨笑:“哥哥好。”
面红耳赤的小辛少爷傻眼了,面对比自己小两岁多的弟弟,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迟疑地看自己的亲爹,弟弟是个什么意思啊?
辛子墨捂脸:“儿子啊,你爹我怎么觉得你被人扮猪吃老虎了呢。”
满屋子的哄笑声中,周锡兵夫妻俩过来向雷震东道贺。
王汀还嫌场面不够热闹,拿自己怀着的孩子打趣:“妹妹,考虑考虑弟弟啊,女大一,抱金鸡。”
小辛少爷这时候智商上线了,立刻投入战斗状态:“不行,妹妹是我的。妹妹好看!”
雷震东伸手揉了下这小豆丁的脑袋,乐不可支:“哎哟,你小子还挺积极啊。有眼光!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青过来喊丈夫过去跟人打招呼,听了半耳朵,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呢?”
医生都是八卦的人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围成小山的医生跟医生家属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集体等着被抓现行的雷震东如何回复。
辛子墨带领自家的儿子吹口哨,父子俩眉毛眼睛都快飞上天了,简直就是复制粘贴的俄罗斯套娃。
雷震东煞有介事:“我说我对你的爱,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我是你的头号迷弟。”
沈青哭笑不得,一边朝众多道贺亲友道谢,安排人带领还没有吃早餐的人去诊所食堂享用营养早餐;一边提醒雷震东来的都是哪些嘉宾。
她又顺手帮丈夫整理了被女儿弄乱的衣襟,郑重警告了自家人来疯的女儿:“不许捣乱。”
粉嘟嘟的小姑娘立刻一脑袋扎进亲爹的怀里了,趁机啃她爹磨牙。她家是严母慈父,女儿奴亲爹素来毫无原则可言。
雷震东笑呵呵:“没有,我们宝宝乖得很,我们宝宝不捣乱,我们宝宝是模范。”
沈青只差翻白眼了:“我女儿生下来很文静的,整个产后病区,她是公认最乖巧的小姑娘!”
护士都说要是个个宝宝都跟她女儿一样,爹妈的头发起码能再多留住一半。
至于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位奶爸能否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雷震东笑得秋天都变成了春天:“那是,看,我们宝宝被我培养得多好。宝宝,看看看,奶奶过来了。走,宝宝,我们去让奶奶欣赏一下我们的盛世美颜。一天没见,我们宝宝是不是要美晕了奶奶啊。”
就会拿老人当挡箭牌!沈青没辙,只能跟着丈夫一块儿去招呼公公婆婆。
雷父雷母在江州住了一段时间后,纷纷开启了自己的事业第二春。雷父已经变成了超市理货员的小头目,雷母更是在江州的代账圈子里头小有名气。
老家虽然生活轻松,相应的工作岗位也有限。大城市的好处在于,工作机会总要比别处多一些。公婆干得十分起劲。
沈青原本非常恐惧跟公婆相处,但分住两处,不一张桌子吃饭一个屋檐下睡觉后,同城的优势就显出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家里头都能找到人照应。这是请再多的保姆助理都没办法替代的存在。
徐科长先前还哀叹老雷家的第三代为什么不是个孙子。可护士刚把宝宝推出来时,小姑娘在她面前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的祖母心就动了,立刻宝贝得不行。
看看,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这么多宝宝,就没哪个比得上她孙女儿。
跟着女儿一道被推出产房的沈青简直没耳朵听。她现在发现雷家人最大的特点是护短,全天下就没雷家人比不了的!
她总算明白雷震东那臭不要脸的劲儿从哪来的了,那就是根深蒂固的遗传。
雷震东跟他父母做了很长时间的沟通,他亲娘才满心不情愿地放弃了对小孙女教育干涉。儿子话说到太狠了,想不想雷家再出个哈佛博士?
简直蛇打七寸,心黑手狠,徐科长立刻熄火了。
她满心荡漾地幻想起自家孙女儿戴着博士帽的光辉形象,魂都要飞了。哼!气死那个抢走了她副处名额的假洋鬼子。呸!她现在长见识了。那假洋鬼子的洋文凭就是花钱买的野鸡大学,根本就是西贝货。
儿子当奶爸怎么啦?这只能说明她儿子能耐,娶到的老婆能干!一般人相当奶爸还没条件呢。
周锡兵陪着妻子享用了孕妇早餐,隔着食堂玻璃看大厅中招待宾客的沈青一家人,朝妻子使了个眼色:“雷震东真安下心回归家庭了?他那生意可是典型的肉烂在锅里头,外人不知道富得流油。”
税务局开出的罚款单惊呆了一圈打听到内情的警察。
王汀吃着营养师制定出来早餐,十分怀疑沈青的这家诊所最初是靠营养餐吸引来两百位会员的,的确营养美味价钱还挺实惠。她都考虑要不要在诊所办张会员卡,每天去警局路上过来吃早饭。她跟周锡兵还能多睡会儿。
“不回归也得回归啊。”她喝下了最后一口豆浆,擦了擦嘴巴,“人还没抓全呢,他现在二十四小时都跟老婆孩子在一块。”
英雄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保安追捕抢劫的混混,家人尚且遭到了惨烈的报复,何况雷震东惹上的是一群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那些人当过雇佣兵,手上沾过血,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潜伏在何处,又会盯着你多久,什么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那个抱着女儿不撒手笑嘻嘻地应对来宾调侃的男人,以及站在他身边笑容可掬的女人,他们究竟是依靠怎样的勇气才做出的决定,去蹚一趟本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的浑水。
他们明明已经事业有成、生活优渥,属于大众羡慕的精英中产阶层。他们可以肆意享受生活。
在这个时代,谈社会责任感,是不是荒谬又可笑?像强行挽尊的阿Q,像被人耻笑的傻子。
然而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人默默地牺牲。
王汀微微叹了口气,人真是复杂到不可思议的生物。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监视器下,屏幕前的人就能笃定自己认识了被观察对象的全部吗?不,也许三分之一都不到。
强大广袤的内心世界,隐藏在所有的喜怒哀乐之后。
诊所大厅门口,杜主任夫妻跟另一位主管领导亲自到场祝贺了,还当着记者的面表扬了沈青主动进入基层医疗。
杜主任的爱人葛处长笑着调侃了一句雷震东:“小雷啊,这回真是贤内助了啊。”
沈青连忙解释:“诊所都是他在跑,从选址到盯装修,我就是挂个名字好看。”
葛局长笑得愈发欢畅:“看看,这就是典型的护老公,生怕人家说她老公有丁点儿不好。”
杜主任逗着雪□□嫩的小宝宝,心中十分满意,真好,幸亏没遗传雷震东的皮肤。像小雪,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小姑娘还是要长好看点儿,以后发展更好。
她白了眼丈夫:“我们家小雪哪儿不好啊!顶尖的好,小雷这是有福气。”
旁边人都笑了,纷纷调侃这是丈母娘教育女婿呢。
小蒋出了看守所之后还跟着雷震东,现在身份是诊所的保安队长。他赶紧过来邀请领导们往后面去,稍事休息,开业典礼马上开始了。
沈青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她欢迎来宾,述说了诊所的未来规划,热情邀请志同道合者加入。
下台以后,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过来跟她搭话:“沈,你真的不考虑接手你舅爷爷的医院吗?”
“医院现在运行的很好啊。”沈青笑着摇摇头,“管理上我没有经验,还是交给专业的团队打理就好。我不能贸然毁了舅爷爷的心血。”
她之所以离开医院,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创业,是因为她想拥有一家符合她理想模式的诊所。尽管理想与现实永远差距甚远,但只要距离理想近一步,那也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进步。为理性而奋斗,人会充满了勇气。
杜主任上台发了言,宣扬了相关政策支持。
现在国家鼓励符合条件要求的医生在基层社区卫生服务机构进行多点执业,于社区开办私人诊所。国家鼓励社会办医疗机构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参与进社区卫生服务。切实推行小病不出社区,医疗服务上门到家的政策,从根本上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的问题。
记者们分成两个阵营。
一拨人围着杜主任询问政策的细化具体化细节。政策的不确定性是医生多点执业跟私人开业最大的隐患,很多有志向个人创业的医生都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另一拨人争先恐后地采访沈青,三两句关于诊所的泛泛而谈之后,就切入肉戏:“关于昨天下午的审判结果,沈医生您有什么看法吗?付强被判了死缓。”
昨天下午审判结果一出来,沈青就被她那位孔武有力的丈夫护着走了,只撂下一句话。今天诊所开业,他们夫妻都很忙,暂时没空接受采访。
简直就是□□裸地打广告,逼着大家伙儿来给她的诊所捧场。
沈青神情严肃:“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他在最后关头自首,主动承认了杀害我母亲的事实。真相大白,我想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够获得些许安慰。我尊重法庭的判决,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罪行。”
一个人的死亡意味着什么?人不是孤立的个体,个人的死亡也许影响的是整个家庭的命运。凶手没有被抓到的十八年中,时光已经对剩余的家庭成员进行了残酷的审判。
所有人的人生轨道都发生了偏转。
“沈医生,您十八岁改用母亲的名字是为了纪念母亲。那么现在,您母亲已经沉冤得雪,您是否重新改回自己的名字呢?”
王汀静静地看着被记者围在中间的女医生。这个问题,同样藏在她心中。林雪死了,沈青的生命被延续了下来。今时今日,站在镁光灯下的人又是谁?
身穿职业套装的女人微微地笑了:“不,我已经是沈青了,我不会再改名。母亲永远活在我心中。”
诊所的门开着,十月的阳光伴随着清风而至,打出了暖暖的黄。
王汀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昨天下午审判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跟沈青并排坐着聊天。雷震东非常具有绅士风度地和周锡兵去旁边说话了,留给两位女士足够私密的空间。
她述说了自己的推理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沈青的确没有动手做任何事。但是她想让这位聪明过人的女医生知道,风过必留痕,她的视线不会远离沈青的。
生了孩子还处于哺乳期的女医生身材丰满了些许,点头时下颌的角度也圆润了两分:“很精彩,这是我近期听过最精彩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听故事的报酬,您能够给我个解答?我想知道,为什么小三被女婿利用女儿害死之后,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揭穿这个杀人布局,而是放任自己先是以医疗事故罪被告上法庭,然后又被大众当做凶手审判?”
这是王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所有的证据,沈青都尽在掌握中。
肾上腺素水平检测结果,她随时可以从电子病历系统中调到。
病人家属偷偷藏在电视机里的摄像头,她完全能够以病人抱怨电视机不能看为理由,主动联系维修工人,然后让摄像头暴露在众人面前。
实验室研究生拍下的细菌纪录片,那更不成问题了。论文需要相关图片或者单纯地想看看现在研究生都折腾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些随口说的借口,都能让原本就跟她关系相当融洽的研究生轻易借出拍摄素材。
她只要拿出来这些证据,警方便立刻可以抓到凶手。
即使她一开始误以为关珊是真凶,那也该先拿出前两样证据,逼迫关珊交代当年的命案。
为什么,她始终旁观,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被医院扫地出门,甚至被警察被舆论当成凶手审讯?她在拉锯战中获胜了,也是惨烈的胜利。
这不合逻辑,她完全没有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汀相信只要愿意,沈青完全有能力将自己彻底从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摘出去,隐身幕后运筹帷幄。最起码的,她根本没有必要上法庭接受审问。
“为什么呢,你能否给我个答案,医生何必让自己如此难堪?”
与她并肩相坐的女人捧着热茶,一小口小口慢慢地喝着。白雾袅袅,沈青始终什么都没说。
彼时白雾后面的脸与此刻诊所大厅中被浓烈的阳光模糊了轮廓的脸,发生了重叠。短发的女人像是置身于迷雾中又像经过了曝光过度,所以反而看不真切。
王汀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人的内心世界,哪儿是外人能够看清的呢。
她想她从来没有看懂过沈青。
宋明哲过来跟沈青告辞,他带着交往半年的女友同来道贺,临走前难得开起了玩笑:“你这儿要是发展快,需要输血科的话,一定记得通知我啊。”
辛子墨在边上捶他的肩膀:“我觉得你悬,我这儿说不定还有希望。要不,你去问问老卢?看他那儿缺不缺人。脑外科的跟着走了三位主治,一年五十万,我有点儿心动。”
仁安医院的卢院长放出来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当院长了。他也光棍,索性辞职去干医生集团,呼啦啦从仁安拉走了一整个医疗团队,气得代理院长差点儿没掀桌子。叫南省医学界看了小两个月仁安的笑话。
相形之下,省人医的宁院长就谦谦君子多了。既然医院没有他立足的地方,索性退回学校教书育人,同时兼职在私人高端诊所打工,也算是理想挣钱两不误了。
辛子墨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朝雷震东怀里的小姑娘挤眉弄眼,“妹妹啊,瞅瞅你公公就知道,将来你老公肯定帅。别犹豫了,就到我们家吧。你老公敢欺负你,我跟你婆婆一块儿揍他。”
辛夫人看着自家儿子已经疯了一头汗的样子,冷冷地笑:“辛子墨,我想先揍你一顿。”
人走得差不多时,一直沉默不吭声的顾钊过来了,直接问沈青:“沈主任,你这儿还招人吗?”
消化内科的新主任带着自己的班子上任之后,原本的老人都被逼退了一射之地。
公认是新院长心腹的孙茂才闹出红包门事件后,根本没有获得院长的支持。众人甚至觉得院长在趁机打压他,居然直接把他打包丢到分院去了。
所谓的分院,原本是个县医院,同挂着仁安的名头,却是中央军嫡系与杂牌军的区别。
现在韩教授援疆任务结束,回归仁安,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争斗又要掀起。
被发放到急诊科的小字辈顾钊无人提及,他基本上已经没了回归消化内科的可能,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他想出来看一看,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
“招,我这边还缺全科医生。顾钊,我觉得你有条件当全科医生。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了,你在仁安熬几年的话,升了主治,会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我这边立足基层,你搞科研发文章什么的,会受很大影响。”
顾钊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考虑那些。”
“你要来,我肯定欢迎。不过我希望你慎重,急诊科也有急诊科的乐趣。我想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调整心情,然后明确目标。如果你觉得目前的工作与你的目标相去甚远,而且认为在这边诊所能够实现你的工作理想,我随时欢迎你过来。不过我建议你先想办法跟韩教授聊聊。”
顾钊满心犹豫地走了。
从省城的三甲教学医院辞职,需要很大的勇气。在大医院工作,意味着更高的平台更广阔的人脉。他的社会地位也会随着他的工作提升。这都是隐性福利。何况,他在仁安,留在老家的父母也倍儿有面子。
他不同于已经有一定基础的主治以上职称的医生,他拥有的资本太少。
所有的情况,他必须得考虑清楚。
下了夜班的医生神情恍惚,差点儿撞上一位老人,还是对方扶住了他,微微一笑:“小伙子,不能熬夜啊。”
沈青赶紧过去打招呼。
老人对她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是魏武安,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老人从外地赶来,为的就是亲自见她一面,跟她说两句话。
“你爸爸最早是跟着我的。”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看着沈青,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个眉眼锐利的小姑娘直勾勾的注视着他,只反复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抓杀我妈妈的人?”
十八年前,他以为孩子是怪他们为什么迟迟找不到凶手。
十八年后,他想当时的自己错了,孩子明明是在指责他们包庇林志远。
“小林的脑子非常灵光,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当年走私非常严重,里外勾结,很多事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小林被抽调参与省里头督办的一个大案,发现了军备品走私这条线。”
一条犯罪线路的摸查理顺是非常艰难的。犯罪分子狡猾又警觉,根本不会轻易露脸。
林志远为了搞清楚情况,主动接触外围人员,并积极培养自己的线人。
这话听上去不稀奇,几乎每位警察都有自己的线人。可当年,林志远在新市。新市是什么地方?三不管,关系错综复杂,新市是家族政治盘根错节,市委开会跟家族聚会差不多的地方。
新市的公安局长是方慈明,新市是方家的地盘。林志远想要避开方家的耳目,就必须得绞尽脑汁。
“关美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老人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不会替你爸爸说好话。他的确错了,错的离谱。不过案发当日,你爸爸回家拿钱真不是为了关美云。”
沈青握紧了茶杯,微笑着邀请老人:“您喝茶,这是我公婆从老家带过来的野茶,外头不卖的。”
老人看着沈青,笑容愈发苦涩:“你父亲没有办法替自己辩白,因为当天中午他是接到了线人电话出去的。线人感觉到了危险,他上头的人已经怀疑他了。他要求尽快离开新市,他需要一笔钱去外地躲一躲。”
“当时的情况很不好,各方面都不规范。你爸爸几乎是孤立无援。他甚至不能动家里的存折,不然一旦有取款记录就会引起别人的警觉。”
沈青突兀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家里也没有存款。”
如果不是母亲工作之外还拼命地接翻译活,她连一万块钱的转校费都拿不出来。
“因为你爸爸自己拿出了钱去贴补线人。”
呵,离了婚的男人一声不吭拿走了她的转校费,居然还推诿说女儿成绩好,上什么学校都无所谓。真的吗?不过是他觉得女儿不重要,念那么多书没有任何意义罢了。
“他是不是将我母亲的牺牲看得太理所当然了。”沈青平静地直视老人,“所以连出轨有私生子都肆无忌惮。”
从发现丈夫在外头有人,小三还怀孕了到决定离婚,沈青不敢想象母亲是怎样煎熬地度过的。
摧毁母亲对那个男人感情的不是他工作忙碌收入低微,不是鼠目寸光的婆婆的百般责难,甚至不是他的酒后出轨;而是他一再出轨,最终还决定留下那个孩子。
对,未出世的儿子是无辜的。那么,十五岁的女儿是多余的吗?
母亲的坚持与挣扎荒谬又可笑。
老人哑口无言。
半晌过后,他才叹了口气,神情萧索:“于私德,你父亲的确有亏。可于公,你父亲却是位兢兢业业的好警察。那位线人拿到钱之后刚出新市,就在城郊跌进了河里头,淹死了。最后的调查结果是酒后失足。可那天中午,你父亲与他,根本一滴酒都没碰。”
沈青姿态疲惫,甚至连追问都没追问一句。
老人暗自叹息,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此后三年,你父亲一直被打压却始终没有放弃。他私底下还在调查你母亲的死跟线人的死。他始终怀疑凶手是追着他到你家,报复杀死了你母亲;然后又一路灭了线人的口。对方的目的是警告他,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沈青平静地看着茶杯,热水中绿叶浮浮沉沉,开出了一朵朵人间花。
他是想告诉自己,父亲此后对她的疏离冷淡是怕人报复到她头上吗?
她想告诉老人,他猜错了。
父亲是用他的冷暴力来惩罚她的罪孽。她杀了他的儿子。父亲恨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恨。他可以为了儿子选择背弃自己跟母亲,他又为什么不能为了儿子痛恨她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儿呢?
是不是母亲常年的自我牺牲让他产生了错觉,他的妻女就应该为了他牺牲一切?身为大女儿,她为什么不能包容还未出生的小弟弟?
他做梦!
“魏先生,你真的认为我父亲于公问心无愧吗?”沈青摇摇头,苦笑,“还是你觉得帮关美云弄了个铁饭碗的方慈明仅仅是乐善好施?”
利益都是要交换的啊。省城事业单位的铁饭碗,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干了几十年都没能转正的临时工比比皆是,凭什么一位无知识无能力无学历的女人可以在单位里头晃荡这么多年?
她甚至连班都不上啊!
林志远死了这么多年,方慈明凭什么还要给她这个面子?
老人惊讶地看着年轻的女人:“你是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母亲去世后,我住校,鲜少回家。”沈青平静地回望对方,“我只是单纯地从逻辑上考虑不合理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家单位怕麻烦,懒得开除员工。”
老人久久地沉默着,始终没能再说什么。那三年当中,两起命案的调查迟迟没有结果。前者是因为意外,后者又是为什么呢?
“你们每个人都跟我强调,私德有亏,公心无损。我就问一句,如果他不是公安局副局长,私德会亏吗?人家冲着什么来的,你们难道都不知道?他既然是公认的刑侦人才,他会意识不到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真不懂得话,为什么又强行运用自己手上的权力,非法将目击了他回家行踪的收废品男人遣送回乡?
他懂,他一直都懂。他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沈青站起身,冲老人微微欠身,“辛苦您还特意跑这一趟。”
老人无奈地朝她点点头:“你忙吧。看到你现在这样,你爸爸在地底下,一定会很高兴。”
她微笑着招呼助理送老人出门,转过头的时候,一颗眼泪滑出了她的眼眶。眼泪变成了水晶球,折射出父亲死亡的那晚,他艰难地够着电话机,然而电话线没插上。
抓着话筒的手松了,长长的电话线摇摇晃晃,红色的话筒悬吊在半空,一如悬挂于悬崖藤蔓上的人生。
雷震东抱着女儿炫耀了全场,总算下了决心要帮他家宝贝儿收收性子,又抱着女儿来找妈妈。
看到妻子的腮边泪时,他愣了愣,立刻让女儿亲亲妈妈。
女儿柔软的小嘴碰上了妈妈的面颊,似乎觉得泪珠的味道很特别,咯咯直笑,手舞足蹈个不停。
“怎么了?”雷震东跟着在妻子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沈青笑了笑:“没什么,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噢。”雷震东不以为意地应声,“故事啊,听听就算了。”
沈青点点头:“你说的对。”
“那你可不能口头支票,来,奖励个。”雷震东撅起了嘴巴,要求亲亲。
结果他闺女直起了身子,吧唧一口,口水糊了雷震东小半张脸。
沈青乐不可支。
雷震东也笑开了怀,跟着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到底是他的亲闺女啊,跟他可真是贴心。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出了办公室。
开业第一天,晚上大家围坐一堂,痛痛快快地吃了顿饭。王汀怀着孕却坚持到了最后,美名其曰要身体力行地表达对沈青的支持。
周警官笑着揶揄妻子:“她就是觉得你们诊所的饭怪好吃的。能蹭一顿是一顿。”
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诊所开业前三年,沈青都没指望从医疗上盈利,说不定还能靠着食堂实现自负盈亏。
大家热闹吃完了饭,一个个告辞。
周锡兵跟雷震东搭伴去停车场开车,两家人客客气气地分手道别,十分有爱和气。雷家的小公主还特别在王法医脸上糊了一口,以小乳牙滋出的口水,表达自己慢慢溢出的爱意。
沈青头痛不已,她得纠正姑娘爱亲人的坏毛病。容易感染细菌,太不讲究了。都怪雷震东给惯出来的。
雷震东哈哈笑,插上钥匙试图狡辩:“我们宝宝是将阳光友爱播洒向人间。”
“你就瞎掰扯吧,等女儿生病了,我看你怎么办。”
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姑娘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责难,小腿蹬着企图站起来帮她爹壮声势,嘴里头咿咿呀呀了半天,突然间喊了一声“爸爸”,惊得开车的雷震东差点儿没把车子开进绿化带里头去!
“哎哟,亲闺女,不愧是你爸我的小情人。”
沈青愣了一下,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
模模糊糊间,她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趴在母亲身边说爸爸不好。性情温柔的母亲笑她:“你小时候,最容不得人说你爸爸不好,谁敢说,你还说不周全呢,就要跟人吵架。”
车身一暗,周锡兵开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王汀恍然大悟:“因为她要杀死仁安医院的副主任医生沈青。”
她的父亲无辜蒙受了杀人的舆论审判,所以她要经历同样的过程。
她目睹了父母的死亡,所以林雪死了。
她知道付强会对关美云下手。身为医生,她的良知无法容忍自己冷眼旁观,所以她任凭舆论杀死了仁安医院的副主任医师沈青。
人生而种种苦。
周锡兵被妻子的话吓了一跳:“谁要杀她?我现在该联系谁?”
王汀摇摇头,无声地苦笑。她经受的一切,都是她给自己的惩罚。法律定不了她的罪,她给自己判了刑。
车子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电子音:“这一切,真的都是她策划的吗?”
王汀闭上了眼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不,这一切仅仅是我的推测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猜测。
前面的车子开上了另一条道路,两辆车渐行渐远。
强烈的路灯照射下,得意过后的雷震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妻子落泪了。他慌得不行,赶紧哄人:“哎,不哭不哭,我们家姑娘这么聪明,肯定今天晚上就会叫妈妈了。”
沈青低头在满脸无邪的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娇嗔了句:“小没良心的。”她抬起头,“没事,你好好开你的车。”
她开了半小截窗户,夜风带着木樨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凉爽的秋风立刻吹干了她的眼泪。窗外光影斑驳,落在她的脸上,如同走过的岁月,有情又无情。
前路漫漫,但终究是往家的方向。
她有她自己的家。
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