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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例假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我没停经, 这个月来过了,就是量一直不怎么多。”
平板推车行驶在走廊上,筱雅扶着她的手安慰:“别怕,没事的,会没事的。”
她捂着自己的嘴巴,死死抵住,不敢动也不敢哭。那个时候,她第一个孩子没之前, 他们也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
沈青记得那天早上, 她吃过早饭要起身时, 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虽然按照医学书上的说法,怀孕满四个月以后,孕妇就能感受到胎动。可是她都快六个月了,才真正意义上察觉到宝宝在踢她的肚子,跟她打招呼。因为这个, 雷震东还嘲笑她钝感, 一点儿也不敏锐。
她稀奇极了,立刻喊雷震东过来看。
雷震东也高兴得不得了, 耳朵贴在她肚子上,一直在喊:“连生, 你听话啊, 不许调皮。”
连生是他们为孩子起的小名。当时二胎政策刚放开不久, 雷震东心心念念想哄着她再生一个。
她拍着他的脑袋, 警告他不许吓她的宝宝。
那天早上, 他们一直抱在一起说话。雷震东想让她转行政或者专门上门诊,不要再值夜班了。她不肯,临床到处缺人手,大家都是一直上到怀孕八个月以后才停下夜班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人都转不过来。雷震东磨了她很久,各种耍赖。她上班差点儿迟到了,都没肯松口。
后来她回想过无数次,那天雷震东的反常,是不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后一次警示。她忽略了,所以劫难如期而至。
而她却一无所觉,还奔波在病房之间。
其实搭班的同事们都非常照顾她,基本上能不叫她就不叫她。可是当晚来了个脑瘫的大肚子,被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丢在医院就不管了。产科的助产士匆忙跑过来,一见大肚子人就皱眉头,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仁安医院免费生孩子了。生下来以后,那个所谓的丈夫就会把孩子抱走,再后面,就没人知道那孩子去哪儿了。
报过警没有?当然报了!有用吗?人家警察成天闲的没事干,二十四小时盯着盲流吃喝拉撒啊。抓不到卖孩子的现行,那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人.贩子当中亲爹妈卖孩子的少啊。这脑瘫的大肚子就是那男人的人形摇钱树。
跟新闻媒体报道的,医院不见钱就不管病人死活不一样。现实的临床工作中,正规医院都有绿色急诊通道。
情况不危重的没钱没家属的病人,医院的确会想办法往外头推。毕竟欠费病人产生的账单,绝大部分情况下需要参与救治的医生跟医院共同掏腰包,没有任何部门替他们买单。谁愿意冒着风险干活还倒贴钱?万一病人情况不好,还会有第二轮炸.弹等着。
但是情况紧急的病人,医院捏着鼻子也得收。不仅仅是因为看病救人是医务工作者的职业本能,更因为救了人,最多是自己贴医药费,撑死了也就是那么多钱。可要是人死在了医院里头,医院要填的窟窿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
就说这个大肚子吧,别看现在没人管。她要是有什么不妥,立刻就会奔出来一堆所谓的家属,跟医院拼命。
原本不管这个大肚子究竟怎么生,都跟沈青没关系。可是孕妇来的时候嘴里头一直在往外头吐血,所有人都紧张不已。这是个大肚子,两条命啊。一旦出事,别说是医院,就是整个江州市卫计委班子都要地震。
沈青是消化内科出身,自然要上去检查。产妇的肚子已经开始痛了,经产妇从痛到生可以快得吓人。他们来不及将人推去做急诊胃镜,只能先下了胃管抽取血液,然后放冰生理盐水冲洗。大肚子是个脑瘫,根本没有配合检查的意识。沈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冲干净。她仔细检查大肚子的口腔,发现是产妇的磨牙在出血。
“请口腔科过来处理吧。”她话音刚落,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脚,腰撞到了桌角上。
那位脑瘫的大肚子受不住疼,手舞足蹈起来,一脚踢中了她。
沈青扶着肚子愣了一下,才感觉到痛。
同事们都惊呆了,筱雅赶紧扶着她躺在了平板车上。也是跟现在一样,她被推去做B超,还给她绑了胎心监护,摸肚子上的宫缩。产科的主任们都来了,围着她不停地安慰,不要怕,孩子快六个月了,坐胎也坐稳了。她们给她挂上了抑制宫缩的药水,每个人都握着她的手,鼓励她要勇敢一点儿。
“知道为什么车祸伤到腿的孕妇也会流产吗?不是子.宫受到了冲击,而是因为她的脑子告诉身体,她受伤了,不适合再养宝宝了。所以,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她不敢哭,只红着眼睛拼命点头,在脑海中反复述自言自语:连生,妈妈很好,你乖乖地待在妈妈肚子里吧。
冰冷的药水通过细细的针头,流入了她的体内。她眼巴巴地看着产科的主任们,突然间变成了不明理的病人,一定要从他们嘴巴里头逼出她没事的承诺。大家安慰着她,宽解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只有她睡好了,宝宝才有力量。
其实她很清楚,最顶级的产科权威也没有办法做出保证。在不可逆转的命运面前,医生能做的,往往只有安慰。
而作为孕妇,她只能点头答应,她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帮助自己的孩子。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她又在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中惊醒。她拽着雷震东的手,绝望地看着他:“雷震东,我疼,我好疼。”
……
雷震东奔跑在医院的走廊上。天空扯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暴雨如瀑布一般直接往下倾倒。整个世界都裹在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当中,瑟瑟发抖的灯光如鬼火,照不亮这不见天日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到医院的,一路上他无数次都行走在车子被彻底泡熄火的边缘。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来,他必须要往前开。
他老婆怀孕了,他老婆要流产了。
他接到筱雅的电话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青青怀孕的事,青青没跟他说过,青青这个月还来过例假。
“沈青让我别打你的电话,说她的事情她自己解决。我不管你们到底怎么说的,起码我敢肯定一件事,就我们的工作强度,你觉得她有时间出轨吗?我不管你现在到底在谈什么国家大事,请你立刻过来。你老婆随时有可能会流产,你是孩子的爸爸,她的丈夫!她现在非常需要你!”
噩梦一般的记忆像倾盆大雨一样重重地砸向他,让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黑。
那个时候,连生已经快六个月了,他会在青青的肚子里头动,而且脾气还不小,活泼得很。
青青十分沮丧,说完了,这孩子肯定随他,是个闯王,非常难带。他那时候还以为她小时候就是个乖乖的小淑女,嘴上说男孩子皮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心里却惋惜孩子不随她的性子,又乖又省心。
他没想到,那是他儿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他打招呼。明明大家都说应该能保住,明明已经第一时间进行了保胎治疗,可是那天凌晨,青青还是肚子疼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疼。下面开始有血块掉出来。
所有能用的药都用上了,所有能想的手段都使光了。产科大主任从家中赶过来,一群专家围着她忙了半天,依然怎么都没办法抑制住宫缩。人推到检查室里头一查,宫口已经开了。孩子保不住了。为了大人的安全,现在他们反而需要想办法尽快让孩子掉下来。
那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满脸同情地跟他谈话时,青青一直拽着他的衣角。她怕他压不住脾气,会对老教授发火。他不怪老太太,他知道老太太尽力了。老人起天不亮就从家中赶过来看青青,只是专家们也无能为力。他只恨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为什么他老婆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老天爷却还要带走他们孩子的命。
为了怀这个孩子,她吃了多少苦啊。前三个月吐得昏天暗地,除了打出来的稀米糊,她吃什么吐什么。本来就瘦,怀孕了更瘦的皮包骨头,一点儿孕妇的福相都没有。后面呕吐终于好点儿了,她又开始睡不好,夜里容易受惊。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到了五个月,人慢慢适应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沈青进产房的时候,刚好碰上那个脑瘫的产妇。产科病房一贯紧张,二胎潮让所有大医院产科都缺人缺床位。这个没人陪护的傻子妈妈生完了孩子没地方放,只能躺在平车,滞留在产房的过道里。这样好歹还有经过的助产士能带着看一眼,顺手喂她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她要是饿出个好歹来,又是医院的责任。
脑瘫的产妇无知无觉,一口一口吃着护士喂给她的小面包,冲着旁边婴儿车里的孩子傻乐。她的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辉,那是一种母性的温柔。即使她痴傻,她也在这一瞬间表现出了母亲的本能。
那光辉,刺痛了沈青的眼。杀死了她孩子的人顺利当了母亲,而她却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产房门开的时候,雷震东也看到了那个脑瘫的产妇。他有种想闯进去的冲动,他想杀了那个傻子。他知道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个傻子。可是他们夫妻的痛,要找谁去宣泄?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啊,他们已经收拾好婴儿房,连月嫂都预定了。他上了好几个月的妈妈课堂,他们真的已经做好了迎接宝宝的准备。
他们的连生就这样没了。因为一个傻子踹了他老婆一脚,因为这个傻子没有监护人,他连找人算账都没有目标。没办法,这就好像走过一棵树,鸟在你头上拉了稀白,你能去砍了树还是灭绝了鸟类?你只能自认倒霉,然后接受别人不痛不痒的安慰,算了吧,你们还年轻。
他们孩子的命,就不算命了。
产房的门又一次打开了,戴着口罩帽子的人让他进去看掉下的孩子。血糊糊的一团肉,是个成形的男孩。如果再坚持一个月,只要满了二十八周,就是有再多的风险,他也愿意将他的小连生送进保温箱中活下去。可是胎儿下来就不行了,动弹了两下便彻底失去了生机。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起码避免了父母再一次抉择的痛苦。他挥了挥手:“别给我老婆看。”
她吃不消,她受不住。
助产士拉开了窗帘,早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世界,轻声呢喃:“雷震东,这是不是报应?”
天亮了,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孩子。
他颤抖着靠近她,抱住她,反复强调:“不会的,没事的,没有什么报应。”
他们有孩子的那个晚上,是老三的祭日。
“没有报应,我给我们连生报仇去。”
可是即使后来他抓到了那个傻子名义上的丈夫,把人揍了个半死又怎么样?他们失去了小连生。
那些准备好的婴儿车婴儿床婴儿房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提醒他们没了孩子。那些精挑细选的小衣服小袜子还有她亲手用棉布做的尿片,全被他一把火烧了。他不知道还没长成的孩子能不能重新投胎做人,他只想宝宝就是到了底下也不至于饿着冻着了。
……
皮鞋泡了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奇怪的“咕叽”声。
保佑她吧,老三,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她没做过什么坏事,她很辛苦,她很不容易。老三,我给你供牌位,做法事,你保佑保佑她,好不好?
他穿过了长廊,等不及电梯,一口气跑上了楼。
高危产科病区是医院安全的重中之重,负责看门的护工尽忠职守,一点儿也不怵凶神恶煞的雷震东:“不行!没有探视卡一律不准进来。这都是生孩子的地方,出了事情,哪个能担得起责任?”
雷震东捏起了拳头,正要眯眼的时候,卢院长从一间房的门口走出来,伸手招呼护工:“让他进来,他是家属。”
他推门推得太急,玻璃门反弹回头,砸到了他的鼻子。酸涩从鼻腔一路往上,刺激了泪腺,一瞬间,他几乎憋不住眼泪。
“雷总,怪我,这事绝对怪我。”卢院长下意识地想搓手,颇为尴尬,“那天真是我硬逼着沈主任去买衣服的。她不想去,一直让我找别人。我急着上手术,下了死命令,她没办法才去的。你说,这些人也太下作了吧。”
十几年前的老照片,还有上个月被拍的新照片。要说这背后的人就为了仁安医院这起芝麻绿豆大的小案子,他要真相信,他也就坐不上院长这位子了。
蓝晓惴惴不安地立在值班室门口。产科没床位了,新来的大肚子甚至要坐在椅子上绑胎心监护。筱雅老师将自己的值班室让给了沈主任休息。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满脸肃杀的雷震东,吓得立刻垂下脑袋,舌头都打起了结:“那个……沈主任手机没绑银行卡,她回来后就还给……还删了对方的微信。”
雷震东阴沉着脸,没有理会卢院长伸出的手:“我老婆人了?”
“睡了。”筱雅推门而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情绪太激动了,我给她用了点儿药。B超看到了心芽搏动,就是有胎心,目前胚胎还活着。雷总,麻烦你签个字。”
雷震东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直接穿过套着白大褂的人,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沈青躺在高低床的下铺,沉沉地睡着。筱雅没有给她打吊瓶,她的手乖乖地缩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值班室的灯关了,她的脸却白得发光。
雷震东此刻腿才敢软下,一股脑儿地跪坐在她床边。他不敢动,不敢吵到她。他看着她苍白得跟纸一样的脸,忍不住又靠近一点,直到听清她的呼吸才放心。她还活着,她跟宝宝都还活着。
值班室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他和她的呼吸声。他捏紧了拳头,脑袋贴在她的脸旁边,拼命地压抑汹涌的心潮。他的眼中蓄满了泪,失去的恐慌让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不敢想象,如果再经历一次流产,会怎样。
他们都会崩溃吧。从连生没了之后,她一直在调理身体备孕,却始终没有结果。到后来,他都想跟她说,他们直接领养一个孩子得了。只是他不敢,怕伤到了她的自尊心。这个孩子更加像老天爷赏赐给他们的礼物,来得如此艰难又坎坷。
值班室窗外呼啸着救护车的鸣笛声,门外的走廊传进平板推车的轱辘声,伴随着筱雅的呼喊:“家属呢?家属过来!这个大肚子生不下来,必须马上开刀。现在赶紧签字。”
外头的风声雨声急救声,都跟他们没关系。小小的一间值班室,隔出了一个温暖安静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他和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沈青觉得很痛,痛到没有办法呼吸的痛。
孩子掉了以后,因为月份大了,胎膜没有掉干净,胎盘还缺了一块。为了预防大出血,她挂了几天水以后又做了清宫术。筱雅帮她找了计划生育手术室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她又打了麻醉睡过去了,可她却觉得自己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清宫的过程。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连生掉下来时还强烈。
那个孩子跟她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割断了。
连生,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的错。
沈青从哭泣中醒来。那个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哭。因为他们说,坐小月子不能哭,否则会落下月子病。她只能在睡梦中偷偷掉眼泪,她真的很痛,痛到喘不过气来的痛。
“青青,都是我不好,我混账,我王八蛋。”雷震东混乱亲着她的眼泪,抓着她的手拍自己的脸,“你打我好了,咱不哭啊。”
值班室的灯开了,雷震东翻出面纸给她擦眼泪:“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她小声抽着气,委屈地哽咽:“我没有,我从来没出过轨。”她没做过的事情就不能冤枉她。
“对对对,都是我王八蛋。”雷震东扶着她的手抽他的脸,“我混账,我是去找人教训那个龟孙子了。我不该不跟你说清楚。不哭啊,青青不哭。”
龌龊,下作!拿这种事攻击女的,是个老爷儿们都不屑于出的手段。
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了,产科的实习护士小心翼翼举着值班电话询问:“请问,消化内科的沈主任在这儿吗?骨科有个急会诊,大内科的住院总搞不定,想请你过去看看。”
雷震东的怒气冲到了顶峰,他一把抢过值班电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看,看你妈头的看!这个医院的人死光了死绝了吗?!死绝了最好,全他妈自己给自己看病去!没人有资格替他们看病!”
老式的直板手机砸得四分五裂,碎片飞了一地。实习护士吓得连连往后退,撞到了护士站的台子上。旁边跑过来位老护士,埋怨小姑娘:“你犯什么混啊,沈主任都在我们这儿住院了,还看什么急会诊!”
“我不知道啊,她没床号啊。”她以为沈主任是过来找筱医生说话的。
老护士认识雷震东,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误会,小孩子不懂事,他们也没把话说清楚。”
院长匆匆忙忙从走廊那头赶过来,连忙当救火队员:“让备班去,沈主任休假,先休一个月的病假,我特批的!”
雷震东冷着脸,没有理会院长。他转身回值班室,锁上了门。
一道门板相隔,管他外头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