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裂帛(二)

楚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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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到致深的书房,眉梢愁云不散。我便静静地立在他桌案前,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淡漠不屑。

    窗扇罅隙内透出的日光斑驳的洒在我面颊上,我不语,只待他开口。

    而他则悠然地将身子向后靠坐在圈椅上,也不让我坐,手中把玩那串十八子伽南念珠,含混不明的目光打量我,似在寻味,渐渐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这笑意后掩藏的冷漠,他的绝情,及至我所受的种种屈辱,如今再次面对他,我面颊上还隐隐留有余痛。周怀铭,我错把春心付东流,才遭致如今被他如尘埃般践踏在脚下。若不是如今为了曹蒹葭那贱人,他会肯如此温笑对我?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他忍不住摇头轻笑,颇是无奈,仿佛揭穿一个孩儿童的小诡计,而深信这诡计后面必定有人幕后教唆。

    “什么话?老爷是怪漪澜拦阻九姨太糟蹋那些绫罗绸缎吗?”我反问,声音清冷若裂冰。

    他无奈,终于轻笑了摇头叹气打量我说:“澜儿,你便不要再添乱了。葭葭她孩子心气,你何必如此小题大做,拿出这些话来吓她,要置她于死地?”

    他说得云淡风轻,是我要置他的宠妾于死地?我更是气恼,冷哂道:“世上寻乐儿的法子千万种,如何爷就单单的选了这暴殄天物奢靡的法子?朱门酒肉,路有冻死骨。大帅不下令开樊州城救灾民于水火也就罢了,还纵容宠妾裂帛取乐,怕是这些绸缎能换做多少米粮?更能拯救多少条人命呢!”

    我心中的郁结之气宣泄而出,鼻息间的娇喘也变得急促。怕是此刻,他眼里除去了鸳鸯帐,再没有什么城外的饥民百姓了。一阵静谧,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笑意渐渐消散,眸光中满是不解。

    许久,他才说:“怕是一路车马劳顿,火气逆行,你该去静养些时日,服药降降火总是应该的。”他不去看我,开始提笔兀自的勾勾圈圈,忙着自己的公文。

    我被晾晒在一旁,立在那里进退不得。曹蒹葭只是勾起我的怒意,但真正积蓄在心中的不解惶惑愤慨,还是那飞在眼前的一片片乌鸦,那滴血的饿殍的肠子,那灾民们一双双绝望的眼。我迟疑着,唇角那不吐不快的话就在舌尖里逡巡,欲去,却不甘心。

    只是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无可收回。我沉吟片刻,心下鼓起勇气,不如孤注一掷地替民请命。眼下,若是他都无法救那城外的灾民,怕是兴樊之大,再无人能够。

    我不过旨在让他下令开城救助灾民,无心同她为了妻妾争宠而枉费唇舌。于是我强自压下心头怒火,开口殷殷道:“致深,樊州城外惨景堪比阎罗殿,为什么不开城放他们进来活命?虽然未必能保饥民温饱,好歹也能号召百姓捐些粮食,架锅熬粥救人呀!”我深颦黛眉哀哀地望着他,眸光中满是期盼。

    须臾,他微微挑眼瞟我一眼,打量我目光颇有些诧异,轻笑时唇角微挑,又不置可否的垂眸道:“朝廷大事,非是你一妇人所能测知,下去吧。”他俨然不愿同我计较争辩什么,草草打发了我。

    “民心不安,反而是官逼民反。万事皆有因果,若是百姓温饱富足,谁个愿意去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呢?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大帅只知威慑,将乱匪血肉之躯悬颅城头,震慑之威自然是有的,可是仇恨怕也不亚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吧?”想到那些官逼民反的山匪,想到那城头高悬的头颅,我不觉心寒,动情劝道。

    他一怔,虬结的眉头透出些愠色,冷冷质问:“是不是老九对你讲了什么?谢漪澜,你可知你适才这番话,若被老佛爷得知,才真正是要掉头的!你自己寻死,我都无法救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威严冷刹,震慑得人不觉周身一个寒战。只我的怒火也被激起,他竟然如此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我心存不甘,他如此的脾性,怕终是连对话说理都是不得的。只在那瞬间,我也没了先时的平静徐和,冷冷道:“大人就如此置民众水火中不顾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血肉之躯染红朝服,大人何以心安?”

    他手中的案卷啪的一声掷在我面前,忿然作色,斥一声:“下去!”

    唇角微微抽搐,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谢漪澜,若非你是我的女人,我就拿你做乱贼同党擒了去下大牢!”他喘息急促,执迷不悔,我反是觉得他有些色厉内荏,轻笑道:“文字狱自古有之,大人若是擒些女子当乱党处置有何不可?城外血流漂杵,不是寻衅的倭寇夷狄之血,却都是华夏同胞。国人最是能干的,莫过于同室操戈。”

    “不安家国,何以同仇敌忾以御外辱?”他忿声同我争辩,这倒也好,总算他肯开口表明立场。

    这一刻,我记起来昔日哥哥在堂上同父亲的那场对峙,字字啼血,掷地有声,被鞭挞得体无完肤却不改自己对朝廷失望的褒贬。

    “家国?难道安家国就是靠了私挪海军军饷去建御花园,就是城里日日笙歌达旦,城外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鸦片横行,朝廷在哪里?总算有了个禁烟的林大人还一根硬骨头敢同洋人对峙,到头来还落得个得罪洋人被朝廷发配伊犁。如此安定的家国形同行尸走肉,更有何用?”九爷的慨叹,哥哥当日的慷慨陈词,一一涌上我心头,那种痛心,凄楚,反是肉心之人,都不无为城外的灾民感触,想不痌瘝在抱怕都难了。

    死一样的沉寂,总是他被我驳得无语,猛然间,他如咆哮的猛虎,伸手噌朗朗一声拔出宝剑,直指了我的鼻尖,吓得我一身冷汗涔然而下,不敢妄动,一股气直从心口沉去丹田。我愣愣地望着他,他愤懑的目光冷冷含了煞气,一字一顿的从牙关里挤出字:“若非看你是个女人,我早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