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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会碰到关卡、遇见极限的,身体里的电池总有用完的时候,世界上不存在永动机。
更何况这世界上的爱从来不是靠努力讨能讨来的,苦苦相求只会让自己在未来回忆时恼恨地气结吧,所谓期望越高只伴随着代价的越大。
总有几次,我特别想冷静下来,用手术台上的医生或者蛰伏在灌木中的猎人那般睿智的目光、清醒的神智,以及所有建立在生死存亡危机中,不容否认的绝对逻辑,好好思考一下名叫爱情的事。它是一小片紧贴着心脏,无论位置或面积都极为邪恶的病变,或者一头只在追求果腹之欲、单纯粗暴的野兽,却兼具着狡猾和力大无穷。但我还是迫切地想要好好地完成一次真实的对峙,无论胜负至少有一个结果。虽然"思考那个名叫爱情的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在日后变成一个更通俗的说法"矫情时人总是傻×",而必然早已有无数的受害者,一再地循环在这条自我否定的路途上。他们不论是喝着市价五十元的兑水咖啡,在餐桌上望着雨景兴叹,还是蹲坐在马桶,凝视卫生间镜子上此起彼伏的水渍,内心都保持一致的酸甜苦辣。我和他们一样被一视同仁着,总是打着一场对比悬殊的仗,常常地,我连对方到底是什么这个基本的问题,都要花上超乎想象的精力,好在想到有其他无数的人和我有着全然类似的遭遇--我们连看清那个对手都得耗费上一时三刻,一世半生的日子,我和他们一起颓颓然地倒在这个较量的开端,似乎也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么窝囊的人了。
那么多,成百上千的情歌,那么多,成千上万的情话,原来都只是在尝试做一个最基本的事--弄明白,分清楚,那个"爱"字打头的情感是什么。
离解决它还有兆载永劫之遥远。
时不时我和人发出嗤笑声,一致首肯:"什么少女心的,早就死光了。我现在看的都是政治书好吗,我关心美国对华的政策有什么新的变化,都比看'他睫毛的长度'要来劲得多了。""没错,对着那些悲春伤秋的言情最提不起精神了,一门心思想着'关我屁事'啊。"这仿佛被定义为某种类型的"成长",以至于口气中满是对青春岁月中懵懂的自己,毫不留情的不屑。隔阂早已如此之深,大约只要将往日的耸动情怀定义成某种"愚蠢",今时今日既麻木又傲慢的我,并不是一种无路可退的悲剧,反而可以被内心吹嘘得既独立又高贵--
你看啊,那些大俗的情感对我而言真是一文不值。我在这个人世间并不是为了追求一份美好的爱情而奋斗的,它对我来说绝不是太阳,可以直接作用在我的生死上。我时时刻刻都会在追逐那所谓爱情的路上停下脚步,去看一看街边的演出,吃一顿一个人的饭,然后回家就这样睡了,把命再继续存下来朝前独自地活,梦里也不会觉得难过。
是啊,只要这样想了,我就可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把前路也找好了,原先海面上的雾都爽利地散去,光把未来照亮,照出一片尽管宽阔尽管洒脱尽管寂静的全无人烟的我的未来。
--这其实是,宛如一纸切结书。倘若真的定了神,下了决心,把大拇指交出来,用不着动到沾血这样夸张的地步,再浅的颜色也行,墙的灰土的褐,能把属于我全部的人生就这样用拇指上的螺纹锁定了,然后和这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神签订一纸合约,留给我的应当就是从此往后的无拘无束吧。
又不是什么灵魂的交易,我得到的没准还是更长寿的岁月,只不过割舍掉那些不适合的:喂奶抱孩子,选喜糖挑婚纱,为了房产证吵吵架,为了钻戒光泽度吵吵架,为了去看动作片还是爱情片吵吵架。
看,诀别掉的真不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
我在一排专卖店里挑了个橱窗装饰最华丽的走了进去。
名品商店大概是世界上最渴望着他人不幸的存在了。相信我,比起节假日里等着情侣一对对你侬我侬地进门选择互赠的礼品,一个满脸杀气的女人踩着贝多芬的《命运》,嗒嗒嗒嗒冲到柜台前,旋风式地扫下最新入货的提包,仿佛自己买的不是一个礼品而是一个祭品,绝对是更常见而合理并且整单营业额也更高的场景。
因而我异常理解柜台小姐一脸刚刚蒸出笼的欢迎,凭她的见识,早就能看出我的冤大头气质,命运坑了我,我就去挥霍。偏巧我也没法违抗,一口气就指了三双高跟鞋让她为我买单。
"后面两双就不试了。反正尺码肯定没问题的。""好的。您稍等。"她微微一笑,原先体贴的表层却翘了一个暴露的角来,我看见她已经按捺不住的内心。真是怪了,好像我购物的数额越是庞大,越是得到她更多的不敬来。
在店内的沙发上,休息着一个正被女友纠缠不休的男士。他当然不能明白,无非一个蝴蝶结是缎面一个是漆面的区别而已,至于让自己的女友像《唐山大地震》里一样心碎地为两个钱包"选弟弟啊""救姐姐啊"地抉择了二十分钟吗。
或许也正因为此吧,多少听到先前对话的他用略带惊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贬义的复杂。
没事,陌生人的看法基本就跟某些短命的放射性元素一样,持续不了几秒的时间。因而无论在他们看来我是"疯子""土豪""败家女""郭美美素颜时",姑且认领就是,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愈战愈勇地又去买下他女友正在为难的两款钱包。
脑海中做的粗略加法告诉我,这次的破费估计上了五位数。绝非可以轻易忽视的小数字,坦白讲我心疼得很,心疼得往后几天都得用白天吃方便面调料冲汤,晚上干吃方便面来消解,但至少眼下我容不得半点犹豫,我心情糟得对自己没法在肉体上下狠手,就必须找别的路子来施刑。
和汪岚的预计差不多,那桩意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升级。我站在会议室的角落,有些走神地盯着副总经理脖子上的青筋,看它成了一个单独的活物,正在忽大忽小地,一瞬间让我怀疑仿佛这才是控制中心,是在它的操控下,我首次得以领教到副总经理的口才--以往总是和蔼可亲,让人不由得想给他捐钱的上司,此刻正利落而高声地质问汪岚的学历,智商和脑容量。如此一想,也挺辛苦他了,如果门外没有至少两圈正竖着耳朵的听众,他也许可以把脏话用四国语言以舞曲加RAP的形式编排出来。
"无法预计的损失""荒唐可笑的行径",发现上司在如此愤怒的情况下还能准确选择形容词并做排比句,我按捺住投去敬佩目光的冲动,转而将视线落到地上,手肘在肩膀里尽量内缩,这样看来便是一个接近惶恐的站姿了吧。
"你手头的工作先全部转给小盛,直到有个结果为止。"他长吁短叹地唱完红脸自己再唱白脸,"公司想要维护你,但公司拿什么证据来维护你呢?对方的态度也不怎么和蔼,你做好心理准备--偏偏还搞出个多余的事端来,他的理由要是成立了,真上法庭告你也是可能的。到时候也许能压得下来,也许能闹得很大。虽然已经让公司的法务部开始准备了,但谁也不能做百分之一百的保证。"王博潭的确抛出了汪岚和马赛是恋人关系的证词,想要把性质从寻常的事故变为值得上社会版面的合谋害命。虽然汪岚辩称当初不过是玩笑,她和马赛之间什么也没有,纯粹是对方的一面之词。
"她说得对吗?是这样吗?"副总把问题以对质的角度扔给了马赛,同时朝我一挥手,"小盛你先出去吧。""嗯。"我眼睛掠在地上走,一份感激在此刻松弛了我的部分神经。这确实不是我该听和我想听的盘问。尽管转身的短短一秒里,我仍然使出比平常用力了许多的动作幅度,不惜以笨手笨脚的模样撞了小半的身体在门框上,当时我心里只想着,倘若此刻马赛是如我所愿地拿目光穿过他遭遇的疑问,定在我这个任谁看来都是纯粹外人的背上。
我太能假想他的为难了。
稍加推断就能得出,一旦马赛点头,附和了汪岚的说法,他表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他真的不知情--流传到大众的思路里,这份否定会立刻被崇尚坚贞的人们鄙视成糟粕。多假的声明,多无情的撇清啊,这个男人只不过在关键时刻为明哲保身而抛弃女友罢了。
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得到明辨的那天。
于是汪岚也意识到自己设定的理由是多么进退两难。她读着马赛在困难重重中选择了沉默的嘴唇,心里的痛楚被另一种宿命感般的无奈与懊悔狠狠地揪成一团。
我看着专卖店里镜子照镜子中间,自己被反射回来的背影。
就是以这个样子离开的啊,裙摆还坐皱了一点,白色的衬衫为什么让我的肩膀看起来变宽了呢。
这样的人,靠几双鞋子怎么救得了颓势?鞋子,衣服,袜子。发型,皮肤,身高。皮,肉,血。连同性格,灵魂。除非通通换掉。
我这种衰鬼只能回炉重造才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吧。
因此柜台小姐抱着三个粉色的鞋盒走到我的面前,对我公式化地逐个确认颜色和码数时,我突然眯了眯眼睛,然后把信用卡插回了钱包夹层。
"不好意思--"我回到她的解说里,打断她即将完成的业务,"我不想要了。""啊?是吗?哪一双不想要了呢?""全都不想要了。很不好意思。就算了吧。"我收拾着放在身边的雨伞和手套,"谢谢。""……"她的脸色必然是有些愠怒的,在职业道德的忍耐下却看来反衬得更明显。我知道自己的变卦非常糟糕和恶劣,但确实是,十分钟前还排场盛大的烦躁此刻被清了个彻底的场。太无力了,从刚才一路踏进店铺时,我的身影应该就是落魄的才对,等平静下来,才能知晓自己的心脏跳得多么勉强。
"你在哪儿?"
"我去探望一个朋友。"我在路上回复马赛的短信。
"不在家?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不回,住她那里。"
"好吧。"他把话头留得很显眼,但我没有接。我精力有限,也不打算掺和进去让他原本就有限的选择项再多上一层枷锁,我可以眼睁睁等一个结果,在那之前我不具备这份能力,也谈不上义务,更没有信心可以凭自己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今年M家出了新的水钻嵌跟系列,等你这双脚消肿了以后啊,我们一起去买吧。今天我原本都已经要刷卡了,想到你,生生忍住了。"我一边给章聿榨着果汁,一边这样描述之前的经历。
"挺好嘿,以后你要是有什么购物冲动,一想我,就能压抑住了哦?""怎么讲的……跟美剧里想要败退性冲动时就默念姥姥的名字一样……"章聿笑笑:"你看起来精神很差啊。""你这个做孕妇的人还管别人的精神状况?下次是不是该你给我让座了啊?""关心你嘛。"
"……那我才想哭呢。"我环顾她的家,"……阿姨和叔叔呢,不在家?""我妈出去搓麻将了,我爸去见老朋友。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所以才让你今天过来陪我睡一晚。""你只是想找个免费的用人代替叔叔阿姨,为你安胎吧。""他们才不知道什么安胎不安胎的。""嗯……也是……还不知道吗?"
"还不,大概也瞒不了多久了,最近想找个机会告诉他们。""……那到时候要我来陪你么?"
"算了,万一他们把火引到你身上怎么办。最后一尸三命。"她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我,"没关系啦,好歹是他们自己的亲女儿,再恨也舍不得把我怎么样。"她说完后才品味到自己这话里浓重的酸楚,我看见章聿揉了揉鼻子:"那天我偷听到我爸跟我妈聊天来着。"
"哦?"
"他们以为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就一点一点谈到了我。""是么。"
"嗯,我妈说我最近好像胖了,脸圆了好多。""嗨……"
"我爸就说这样不是挺好的。他一直觉得我胖点才好,不要老是一味追求瘦瘦瘦,身体一点都不健康。"大概就像每个普通的家庭一样,一家三口,面对着电视,在连续剧中插播的广告时段开始聊起天来。做父亲的觉得女儿能胖是好事,做母亲的说我又没说那是坏事,我只是注意到了而已嘛。
"这样就睡着了,很容易感冒的。"做父亲的把自己的大衣又披在了女儿身上。
"是啊。"做母亲的蹑手蹑脚,替章聿捡掉脸上的头发,"你说她,真的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吗?之前还给了我一件衣服说纽扣掉了四个,她到现在连纽扣都不会钉诶,将来要是生了小孩,估计裤子和衣服都要穿反掉的。""还不是你啊,一直也不教教她。""这哪能怪我呢,滑稽诶,你也不想想你,上次她一个电话来,说地铁没有末班车了,你偏要自己打车去接。""半夜两点多,我能放心吗?"
"好啦好啦,知道你宝贝她。怎么办哦,你女儿将来要是嫁人的话,你可别把我的女婿打出去。""你真会瞎讲。把我想得也太差了。""那你能保证啊?"
"但他要对章聿不好,我肯定还是要打的呀!"章聿把父母的对话演成惟妙惟肖的双簧,可至少我俩都没有微笑起来,连空气都沉默了几秒。
"你说……是不是该去打掉的好。"她终于这样问我了。
"我真的不能替你决定什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你生下他不会是个好的决定。""最近我也慢慢地想过了。其实,我也是有些累了吧。金霸王那个广告你还记得不,我觉得我大概是有比别人多七倍的电力的,但是最近我身体也累了,连带着心情也累了诶,是真的累,颓废了--"她在我面前摆出一个敲着鼓的小兔子的动作来,"过去是'嗒嗒嗒嗒'"章聿一边配着音。"后来'嗒嗒嗒'。"她慢慢地切分着动作,"现在是'嗒,嗒,嗒'了吧……"最后她把两手停滞在空中,还捏着那根虚拟的鼓棒。
"亏你……"我很感慨。
"压根都不用仔细想,如果照我现在的路走下去,未来也许会更糟糕。我一直是喜欢逞强的,认定了赌一口气的结果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赢面。以往大概就是这样,有许多人会被我这种狐假虎威的气势吓住吧。可眼下我也知道,他们一样有不会放弃的底线,不会事事都能靠我的'威胁'而生效的。"我吸了一口气:"或许是这样吧……""就是这样的啊。那天听到我爸我妈的聊天,我就很想--当时就很想死掉算了。我连想哭都没有力气了。我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了,也不是十年前的我了。再和十年前的自己保持一样,或许不是件好事吧,或许真的应该制止自己了吧。"我摸摸她的头,然后旋住她背后那个同样虚拟的开关,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圈:"金霸王给你新的能量!"大家都是会碰到关卡、遇见极限的,身体里的电池总有用完的时候,世界上不存在永动机。更何况这世界上的爱从来不是靠努力讨能讨来的,苦苦相求只会让自己在未来回忆时恼恨地气结吧,所谓期望越高只伴随着代价的越大。
我也一样啊。
把章聿安顿在床上,我窝进沙发,打开电脑。消息很快出来了,结果却比我预计的还要坏。果然作为负责人,汪岚必须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不过相比马赛的解聘处分,公司给予汪岚的裁夺,温和得堪比"罚你想上厕所时里面却总有人哦亲",暂停了她当月的工作,以及取消了本季度的绩效分红。看来过去多年的血汗好歹没有白流,五百强企业还是舍不得放弃培育良久的优秀员工,只要不是和老板他爸爸谈恋爱,造成个把人身伤害,公司还是愿意尽全力负担下一点是一点。与此同时,相比马赛这样的普通员工,必然属于公司想弃便弃的棋子。有狗熊追了上来,为了保住公主,请骑兵先捧着这罐蜂蜜躺下,没什么,很快的,痛一痛就结束了。别说原因还没有查明这种话,谁让马赛毋庸置疑地也在事故现场,他涉及了,他和后果有关联,很多人看见他的确挡在了王博潭和汪岚中间,根本无须神探狄仁杰或少年包青天,他就是有逃不掉的责任要负。
我心里憋得很,期期艾艾地翻找着手机,给马赛回电前,想到刚才自己在短信里的糟糕态度就替他不值。我真够残忍的,明知经过和结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操控的,他心里艰难的无奈让他甚至很难给自己打气地笑一笑。一旦脱下日常生活给自己的洒脱和自由,哀愁的样子像一套正式过头的西装三件套般和马赛制造着重大的违和感,让他在忍耐里加速成熟。
每想深一点,我从他身上建立出的悲悯就更深一点,以至于电话还没拨出,嘴里已经有了哭腔。好在马赛的电话也处于忙音状态,给了我一些冷静的时间。
只不过我的冷静带来了反效果--差不多过了五分钟,电话依然拨不通,马赛似乎和别人做着一个同样扯不清道不明的通话。
我停住呼吸,打开通讯录里汪岚的号码。刚才耳机里的嘟嘟声,一模一样地重复了起来。好吧,我劝自己别那么武断,巧合也很常见。于是再等了五分钟,马赛和汪岚的电话还是一致地占线。再过两分钟,他俩还是一致地占线。
等到我终于打通马赛电话的当下,我不等他接通,就飞快地掐断了。而紧跟着,汪岚的名字点亮了屏幕。她在那头问:"刚才你找我吗?"看来汪岚的手机有通话途中的来电提醒功能,我曾经三次想要打断她的致歉,倾诉,和破釜沉舟式的告白,她都看见了,但她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先完成,不得不把我暂时放在旁边。
"还好吗……"
"我提交辞呈了。"
"什么?"我承认自己被吓一跳的同时,整颗心冷得不成样子,"……等一下,公司没说要解雇你啊。公司也不可能解雇你啊。你没必要做这样的决定啊。""没关系的。"她还真的把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没有关系,"我跟公司说了,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对马赛的处理非常不公正,应该是由我来承担,那才合情理。""……但何必要搞到辞职呢?现在外面状况那么不好,辞职对你也不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啊,公司都愿意出面替你解决来自王八蛋的刁难了,你真的……真的没必要啊。""我付出代价是应该的。公司要放弃马赛,那我就跟他一起走。总之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处理结果。"她的"一起走"三个字在我空洞的大脑里回音不停,我挪着两脚走出了章聿家的客厅,趴在阳台上,对面的灯光刺得我眼睛都盲了一般,到底是空气里下的雾,还是那雾只在我的眼睛里:"你……这种孤注一掷,公司会听吗。""还好啦。听不听无所谓啊,辞呈都正式交上去了。"汪岚的声音回了温一般,反过来用安定的暖意安抚着我,"你别想那么糟。天无绝人之路嘛。"我怎么可能不想得那么糟:"……那你跟马赛说了?他什么态度?他不会认可的吧?""哪轮得到他不认可啊。"汪岚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对他说,他不必有心理负担,恰恰相反,应该是我给他带来了那么糟的境况,我不会就此袖手旁观的。公司不留他,我会走,就算留下他,我还是会承担起责任走的。"我的思维是大风天里的一根蛛丝,乱得没了形,却又怎么都不肯断,只能毫无自控力地,被湍急的气流随便摆弄:"……是哦……你说得也对……"汪岚是用最大的付出来换回另一个局面的落实。他们成了一对彼此为对方奉献,为对方承担的恋人。故事会变得好看起来,不是吗,很动人啊,大众都爱以自己的思维将之补完,男友替女友报复了她该死的敌人,女友为男友承担下了责难,之后再怎么发展,都是奔着"苦命鸳鸯""沦落天涯"几个字去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对汪岚交代一次,有关我和马赛之间的事。过去曾有的机会没有了,未来的机会也再不可能发生。在这个时候给她破釜沉舟的决心拆台,无疑是最阴毒的补刀,不仅让她的牺牲变成纯粹的笑话,也是给予她的二度背叛。说实话,我不能肯定这一次的冲击就能比她过去遭受到的轻一点,"……那么马赛最后什么态度呢……"我这个胆小鬼,还把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要躲进马赛的影子里,藏在他背后鬼鬼祟祟地观察一颗子弹的发出,是炸开了树干,还是扎入了土壤,还是直接进了一片胸膛。
"他说这事会给自己的女朋友带来很大麻烦,所以还没办法那么简单地了结--这人啊……"我的心脏疯狂地跳了起来,在我脑海里捶得惊心动魄:"他这么说的?""是啊,到底是年轻人,这提法多怪。""……"最坏的预感要成了真,"后来呢?""后来我告诉他:'你女朋友觉得这样没问题,她觉得很合理,听见了?'"我一下子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雾进了阳台,四周全是牛奶状的白色帐幔:"……诶嘿……?""……别提了……说完我自己脸也红了。"汪岚就是在那句话后挂断了电话,她把嘴唇用力地咬了咬,仿佛如此才能缓解那个别别扭扭的第三人称用法在唇齿间带来的酥麻。于是她沉闷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得以好转,被一个非常天真烂漫的词引发的愉悦快要和往后的失业压力持平,这让汪岚更确信了这段因缘的真实吧。
她从来都相信是真的。从来没有半点疑虑过。她以为自己走的就是一条从A到B的直线,中间没有任何暗门,会诞生出荒唐的曲线C。
我的肩膀抖得非常厉害,手机的振动和身体产生了共鸣般,在我的四肢上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战栗。
根本不可能接通第二个来电。没有力气提起手指,提起耳朵,提起嘴角,去接通,去听闻,去坦白--我和马赛的联系,只会让我们串联成背地里的罪犯。在哪里挖下的陷阱,接着要如何再设一个圈套,让那段起伏的路线C上再多些障碍,再多一些。于是我和他之间还能说什么呢,大段沉默和大段沉默做着对话?让冷场和冷场互相沟通?我不能指责他,却又做不到一言不发,不能支持他,却也不能强硬地站到反对阵营。我只知道,那次事故导致的挫败,会带给马赛和汪岚同一份的困苦,是别人介入不了,仅能被他们两人共担的宿命感。有了"牺牲",有了"承担",有了"共命运";有了"愧疚",有了"不舍",有了"同情心"后,是我已然在垂死中挣扎,但除了迅速繁殖的失败感外,我什么也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