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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骄阳炙热。
孙钰珲一手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匣子, 一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 宽大的衣袖褪到手腕处,可以看见孙钰珲的手腕上的白色绷带, 而他整个人在骄阳之下,有那么几分羸弱之态。
“孙大人?”
何进面露焦急之色。
孙钰珲一手拽紧了紫檀匣子, 一手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提起一口气, 快步走到了昭阳殿。
此时的昭阳殿中, 外有朝廷重臣,内有后宫女眷,皇上的床榻前, 伫立着一班孝子贤孙,连心智不全的卫王,也在其中。
皇后坐在床畔,她的脸上应景的表现出了忧色, 道:“孙大人,可是得了?”
孙钰珲双手呈上, 道:“臣幸不辱命!”
何进忙不迭的接过去,转呈皇后。
那匣子,通体以蜡封之, 皇后用刀撬去蜡质层, 便有一股芳香之气溢出, 等匣子开启, 浓重的香味毫无顾忌的发散开来,其间挥发出一股腥甜之气,香得妖冶,不知别人作何感受,皇后并不喜欢这等浓烈的香气,稍稍用手掩鼻。
站在前列的皇次子,原是吴王,后来被贬成吴平郡王,一众兄弟,除了还没有封王的皇八子,皇九子,就他一个是郡王。吴平郡王道:“怎么只有一颗丹药?”
皇上入口的东西,就算是一盘菜,也有人先试吃,何况是丹药,是药三分毒,怎能没人试毒。
孙钰珲好似不经意的撩了撩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绷带,言辞颇有激愤之意,道:“此药乃臣心血供养,以臣之力,只得一颗。”
帝王之侧,禁制重重,等闲之物如何能近身。丹药如何炼制,所用了何物,孙钰珲都是向内阁陈述过的,其中一味,是血,而且不能是他人的鲜血,是孙钰珲自己的鲜血,至于这其中的缘故,不可细表,先前,内阁正是因为孙钰珲所提及的丹药有颇多含糊不清之处,才没让孙钰珲献药。
荆王着眼瞧了孙钰珲的神色,颔首道:“孙大人是太仆寺卿,乃是为父皇御马之人,其忠心可鉴。”
抛开那些荆王看不懂的医理,太仆寺卿,掌管国家马政,同时负责皇上出巡的车马事宜,并且,在皇上参加重大典礼,比如祭天祭祖时,都是太仆寺卿给皇上驾马车。想想宣国公太夫人蔡氏,就是死于坠马,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外出乘车都是有风险的事;又想想当年,李斐被人刺杀,当时的场景虽然有赵彦恒相护,但,在当时,驾车的李伯,也是忠心护主之人,才护了李斐周全。如皇上这般人物儿,周遭都是戒备森严,挑起车夫来,最是讲究忠心。既然孙钰珲做着太仆寺卿的位置,至少是皇上觉得忠心,用得放心之人。
“三哥,我并不是在怀疑孙大人的忠心,只是孙大人,先前在炼丹一道上并无修为,着实令人忧虑。”景王说得坦坦荡荡,道:“昔日,就算是周思得炼制的丹药,也是经过反复的试用才可以进献御前……”
所以皇上在京郊给周思得建了一个名宫观,皇上不是盲从的人,他服用的药物,不管是治疗陈年旧伤也好,还是房事上助兴之用,都是在活人身上试用了无数次,确保无虞,才会服用。
所以周思得,据说是化成一具焦尸之后,皇上下诏招募天下名医,也无人入幕,是皇上,首先对各地各处呈上来的药物不能放心的服用。
所以先前内阁不用孙钰珲,因为这世上跳大绳的人太多。
赵彦恒不置可否,对何进道:“给孙大人寻个座儿。我担心父皇还没有醒过来,孙大人倒要先晕倒在殿中了。”
孙钰珲如今是面色苍白,形容疲累,确实是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所以当下除了皇后,里里外外的人都站着,何进还是听了赵彦恒的吩咐,给孙钰珲搬了一把椅子,不过孙钰珲没有托大,他靠了椅背站着,人已经闭目养息,如老僧入定一般,对外界的宠辱不惊。
“几位阁老和叔王怎么看?”皇后最后一次问外庭和宗室的意见。毕竟,皇上要是龙御归天,理论上,内阁会有推选新君的权利,而宗室则会因为皇位的空悬而尔虞我诈。
到时候必然是一场混乱,所以,现在,趁着大伙儿还维持着一个有商有量的样子,有些话,还是要一再确认,那么过后翻出来,也有话对驳。
王文显一向少了一份担当,道:“请娘娘定夺。”
宗室以宁王为首,也是如是道。
皇后苦笑了下,道:“罢了,众人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皇上若有差池,是天不佑之,与人无尤。”
众人,皆缄默。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儿,在冯承恩的辅助下,皇后非常顺利的把药给皇上灌了下去。
景王颇为复杂的看着,他曾经盼着父皇醒过来,那么在他顺利击倒襄王之后,苏醒过来的父皇,一定会默认他那么做。因为这么多年了,父皇考察了他们这几个儿子这么多年,父皇要的不是一个温良恭俭的儿子,他要看见的是手握皇权而不会被外物羁绊的儿子。
只要他赢了,什么伪造圣旨,勾结宦官,这些都不足挂齿,毕竟,三十年前,他的父皇为了皇位所做下的事,比不他干净。
可惜,他一击不成,他就开始指望着父皇还是一命呜呼的好,毕竟,他比老七年长,而且,他的封地就在青州,是动嘴皮子还是动兵,他应该还有五成胜算。
赵彦恒淡淡的扫了景王一眼。
兄弟两个,谁也别说谁心硬手黑。
只要皇上一死,赵彦恒不会让景王活着走出昭阳殿!
时间就此定格,在场数十人,包括年纪还算幼小的九皇子都安安静静的站着,众人都在等着,等着皇上或是咽下这口气,或是缓过这口气。
经过了大半天的守候,日色已沉,皇上的面色有了些许变化。
之前因为长期的深度昏迷,皇上的面色是枯黄的,那是一种将死之色,渐渐的,面上多了一层光泽。
有太医在为皇上把脉,太医的修为,虽然是治不好皇上的病,是好是歹,那还是能把出来的,不过皇上到底是没有醒过来,太医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说无碍,然后不断的把目光投向孙钰珲,目光中含有钦佩之意。
期间,皇后曾让诸子轮候,吴王等,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昭阳殿。
那些外臣,像王文显,夏劼几个,一把年纪了,也坚持在殿外守候。
又经过一个时辰,也色沉沉,皇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多少双眼睛放在皇上身上,那是一眼都不错的,在人前一直呐呐不言的卫王,都情不自禁的扑在床边,抓住了皇上颤动的手,欣喜又急切的喊道:“父皇!”
龙生九子,也只有卫王保持了一颗纯朴的赤子之心,呼唤道:“父皇!”
因为心智受损,卫王说话的语调是刻板呆滞的,他过一会儿,就包含孺慕之情的呼唤一声‘父皇’。
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皇上的手,缓缓的抬了起来,拍到了卫王被泪水模糊的脸,叹惜道:“傻子!”
“皇上醒了。”
皇后大声宣告了这个消息。
众人立刻把欢喜写在脸上,冯承恩在床尾一跪,高声欢呼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由内而外传开,在寝殿之外守候的两位阁臣,首辅王文显,次辅夏劼,未及宣召,便直入殿中。
从死到生走一遭,在欢呼的万岁声中,皇上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
那人眼若流星,眉如远山,唇似点漆,肌如白雪,姓赵名聿,是皇上少年之时。
那一年,赵聿不过十六岁,一次出宫玩乐,一个道士怔怔的看着少年的容颜,过来搭讪,道:“小哥儿红鸾星动,是好事将近了。”
赵聿含笑不语,笑容满足。
那时候,赵聿已经和方氏女定了亲,赵聿对自己的婚事甚是满意,这倒不是说,赵聿和方氏在婚前就有了多深的感情,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皇上只是觉得,方氏女,家世显赫,模样甚美,气度雍容,比起庄敬太子,鲁王等几个兄长的正妃,他的王妃,论家世,论模样,论气度,也是毫不逊色的。
少年人,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这未来的王妃能撑得起面子,赵聿很是满意。
而且赵聿也盼着早日成亲。
在仁宗一朝,太子早立,太子上得仁宗皇帝栽培,下得百官拥戴,诸皇子在京不可夺色,倒不如早日成亲,离京就藩。
早日成亲,离京就藩,山高皇帝远,更便于经营自己的一方势力。
赵聿不是争一朝一夕的人,那年他不过十六岁,已经把往后一二十年的事都思虑了一遍,将内心的野望深深的埋在心底,赵聿宛如一个纯真少年,道:“哦?这也能看出来?”
那道士指着天色,道:“已是十余日阴雨,寻常人难免沾些阴沉之气,但,小哥儿精神焕发,面泛红光,正是有红鸾星庇佑之。”
赵聿细看道士,见他三旬左右,仪容整洁,模样俊朗,便生亲近之意,与之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道士走近赵聿,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道:“那就要请小哥儿的玉手一观……”
……
昏沉许久,一旦复苏,过往几十年的岁月像澎湃的洪水,不受遏制的挤入脑海。
道士端看赵聿一张玉质容颜,无声一叹,道:“你要成亲了?”
“择定了十月初六,钦天监正说,是这一年最好的日子。”赵聿依然很期待他的婚姻,男人嘛,都是先成家,后立业。
“还是要成亲了。”道士难言割舍之情。
赵聿也怀着伤感,道:“宗庙社稷,必要有人来承继。”
道士细细地抚着少年的鬓发,一双眼睛冷若寒星,道:“皇家乃至高至寒之所在,父子相斗,手足相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你……你还是要趟这一摊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