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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年节,不是上元,也不是冬至,更不是一年一度两大联赛总决赛的日子。
但东京城中,还是到处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街头巷尾,路上的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人人都是欢天喜地。酒楼之上,高朋满座,一坛坛好酒端上来,掌柜的忘了提醒小二多掺些水,客人则没忘多撒一把赏钱。
大宋的海军,逼到辽国家门口打了一仗,硬生生的赢了下来。不仅赢了,还是以一当十的赢。
开国以来,对辽作战,从来没有过如此让人畅快淋漓的大捷。这哪能不让东京百万军民欣喜欲狂?
说起来,大宋对北方死敌的战争,过去不是没有过胜利。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年前,不仅胜了,还顺手从辽国身上割了一块地回来。
但那场胜利消息传来,东京士民,绝然没有今日的狂欢。
因为那样的胜利,不过是驱逐攻入境内的辽军,绝非主动攻入辽境。
强盗闯进了家里,好不容易才赶了出去,家里的坛坛罐罐还被打烂了一堆,这样的胜利,哪家哪户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则让人恨不得来得更多一点。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是郡王之封的赵世将,只穿了平民的服饰,拄着拐杖立于州桥桥头上,他的身侧,一名身着襕衫的中年人正低声复述着今日报上社论的内容。
赵世将静静的听着,他看到路边上几个醉鬼,提着酒瓶歪歪倒倒,大声唱着三年前北门铁工队夺取总冠军后唱的得胜歌,转进了一旁的横街中,没一会儿提了一长串鞭炮出来,噼里啪啦的就在御街街边放了起来。
两名巡卒吹着哨子赶了过来,将这群醉鬼给赶走。御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车走路之外,禁止一切摊贩,禁止婚丧队伍吹吹打打,当然也禁止烟花爆竹。
不过他们禁得了御街上的鞭炮,东京城中其他街巷里的鞭炮声,可没人能禁绝得掉。
鞭炮里面都是火药,军中对火药需求极多,民间的量就少了,鞭炮的价格可比过去贵了不少,但就这样,几乎每条街巷,都有鞭炮响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边低语,“宗正,你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句话指是谁?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经割让出去的那几百里土地。
这一次社论的内容,来自于都堂,突然间旧事重提,不就是为了趁机打击熙宗皇帝的名声吗?都堂之心,已经可以说是路人皆知。
“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着质问道,“宗正,你觉得你这个位置现在很风光吗?”
赵世将现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员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太后、天子不临朝,绝足不出宫中,需要祭祀太庙的时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礼节。
太宗一系,在濮王府案之后,便告沉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贬责南荒,剩下的则俯首帖耳的过活。
而太祖一脉,其他不说,出自太祖系的两个孩子现在还养在宫中,说不定哪一天就——甚至不是说不定,在宗室们眼中,皇帝肯定不会有自己的血裔,必然会过继一人来即位。
因而赵世将还能回上一句,“比过去强点。”
中年男子冷笑着,“堂堂议政,参加过几次议政会议?还不是要缩着头。”
赵世将默然无言。
作为大宗正,九卿之一的赵世将还有议政的身份,还是开府仪同三司,但赵世将从来都没参加过议政会议。
中年人小胜一把,微微一笑,回头望着北面的朱雀门,“昔年太祖修开封城墙,大内宫室,功成后,曾令人将大庆殿到南薰门一条线上的门户都敞开,从南薰门外能一直看到大庆殿御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无丝毫邪曲。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了。再过些年,又有几人记得大宋的太祖?”
赵世将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中年人道,“权臣当道,最先开刀的肯定是宗室。现在能容你,是因为要用你,等到没用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宗正,我可不信你不后悔。”
赵世将二人站在街头,却与街上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颇为显眼,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个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会看他们这一对老家伙一眼。
赵世将不耐烦起来,冷声道,“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别把我拖进去,也别把宗室都拖进去。”
中年人嘿嘿惨笑起来,“我单人孤身能做什么?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于急病。有了报纸,那一干奸贼想要指鹿为马都容易了千百倍。”
赵世将回头盯了中年人一眼。
玉碎殿前?有气节的士大夫能干得出来,养尊处优的宗室会有这个胆子?说来说去,还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画脚。
“皇帝终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的说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韩冈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来。韩冈把大议会说了几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轰走了赵官家,到时候,他能不要脸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于臣下之手,那还是皇帝吗?!”中年男人又质问。
“总比熙宗还在时要强。”赵世将的态度愈发的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变得激动起来,“你果真要翻赵居的案子?”
“是赵世居!”赵世将一下翻了脸,“是南阳侯府上的赵世居!”
熙宁八年的赵世居谋反案,已经过了近二十年,但赵世将这些年来,没有一日忘却。自真宗之后,太宗一系待太祖、秦王之后,都是大加优抚,看起来已是一族和睦。谁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着的牵连,就把谋反罪名加到赵世居的头上,经此一事,太祖后人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后代,可是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太祖后人的警惕,赵世居也不过是只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见赵世将动了真怒,中年人口气就缓了下来,“赵世居诚然冤枉,但他结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谁?”
“我天天结交士大夫,谁能说我不是?!”赵世将眼睛瞪了起来,“如今宗室子弟考进士,考诸科的更是多得是,一个比一个用功,现在还有哪家会拦着他们上进?!”
中年人讥讽道:“宗正可是赛马总会的老会首。”
赵世将怒极反笑:“是啊,老夫刚开蒙时也曾想过考进士,是谁逼得老夫只能飞鹰走马的?”
中年人张口欲驳,但他和赵世将的争吵惊动了周围,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视线中充满了好奇。
中年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待周围视线都散了开去,他才低声道,“宗正别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审。”
“蹇周辅死了,邓绾也死了,范百禄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进一步。就是沈括,有两位宰相支持,他敢拦着?!”赵世将重重的哼了一声。
赵世居谋反案,将案子扯起来的蹇周辅,煽风点火的是邓绾,将事情闹大、往新党党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范镇的侄子范百禄,沈括虽与范百禄同为主审,但他可是息事宁人的一派。翻案之后,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况要为赵世居一案翻案,可是两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连多说一句都不敢。
赵世将现在的心力都放在这桩陈年旧案上,他与赵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赵世居是太祖之后这一点就够了。
他回头望着朱雀门,“前日,是你那兄弟来说好话,今天就是你来说怪话,可惜老夫是油盐不进,你们就别多费唇舌了!”
中年人一直都是七情变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带着轻松的笑容,“只要宗正能听得就是。人心总是会变的,那些奸佞也不是一开始就敢做反,不过是一步步的胆子越来越大罢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一切休提。如果当真做出来了,即使我不来找宗正,宗正也会来找我的。”
话声刚落,他就告辞离开。好象是在担心有朝廷的细作盯着,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处横街,就立刻像影子一般,消失在围墙后的巷道中。
赵世将没动,他还想着中年人离去前的那几句话,‘不是一开始就想着?’
赵世将自嘲着摇头,别人倒罢了,那位即将卸任的宰相,可是从先帝驾崩后就开始有了反心的。
议政会议的召开,就是大议会的前身,当士大夫开始自成一体,要掌握天下大权的皇帝就成了累赘了。
赵世将可不信,韩冈当年提出议政之制的时候,不是为大议会做准备。
如今海上大捷,证明没有皇帝,宰辅们统帅的朝堂同样能安内攘外,又成功的迈出一步的韩冈,也不知现在在何处,又在计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