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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祖洽遥遥望了自己的两位下属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段时间,他手下的几个新人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叶祖洽这位礼院之长自然不会不清楚。
御史台如今已成了宰相们掌控朝堂的工具,里面充斥了对宰相俯帖耳的鹰犬。
而朝中那些原本能够加入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便都被塞到了如太常礼院这般清闲又无权的衙门里。
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才学胜人一筹,治事也十分干练。本来一任知县后,就要调往中枢,但他在拜见宰相的时候,竟建言章惇早日劝说太后归政,这一下,就从中书刑房习学公事,变成了太常礼院的编纂礼书。李高还有另外两人的情况皆如此。
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又不忿自己得到的待遇,自然会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争出一条路来。
叶祖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自己年轻时也做过相同的事。所以在通报给章惇之后,他便没有再多干涉此事了。
肯定不能成事,就让章相公、韩相公多多操心好了。
叶祖洽曾与韩冈闲聊起如何用兵。
韩冈说用兵之要,在一个信字。
一个意思,自然是智信仁勇严中的信,另一个意思,就是能得敌信己信——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叶祖洽作为议政重臣,已经得到了政事堂的通报。
濮王府共谋大逆,赵宗晖和赵宗祐对此都供认不讳。
案子虽说还待细审,但罪行大体上已经定下来了。
赵宗祐是主谋,其兄弟自赵宗晖以下皆知情不报,视同谋逆。若有人想要为之奔走、抱屈,开封府也会打消他们的念头。
至于这件案子最后会怎么判,数日后议政会议上,将会共同作出决定。
濮王府一倒,皇帝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多少了,还敢于议政会议作对的朝臣宗室勋戚,也将会凤毛麟角。
叶祖洽很满意现在的状况。
原本权轻事繁,时常争于口舌的太常礼院并不为朝堂所重,而叶祖洽本人,也并非有多高的人望。但如今,只看纷纷上来见礼的朝官,便可知议政重臣这个身份,到底有多贵重。
叶祖洽如今判太常礼院,却完全没有维持君臣之礼的想法。
赵煦这个皇帝,本也不是那种能激起臣下忠心的天子。年纪幼小还是末节,弑父的罪名也不算什么,掌权后完全可以栽到别人身上。太后重病更是一个好消息。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身体情况让臣子不敢贸然将宝压在他身上。自幼体弱,没有儿子,父祖皆短寿,这些都是赵煦的不利条件。
谁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二十岁?若刚刚亲政,正准备与宰相一较高下的时候,突然暴毙,这谁当得起嗣后宰辅们的反扑?
如果没有韩冈,也许还有很多人愿意赌一把。但韩冈的身份和他的立场,实在是镇住了许多人。
至少叶祖洽,只要还能维持现在的地位,他是绝不会去考虑报效天子这一条路。
侍御史知杂事刚刚从叶祖洽身前离开。方才那张谦卑的笑脸,实在很难让叶祖洽相信,他便是过去最让人畏惧的御史台的副2官。
原本如狼似虎的乌台,现在已变成了两府豢养的猫儿狗儿。自乌台诗案后所立下来的赫赫声威,被宰辅和议政们有志一同的砸了个粉碎。
旧日能让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敬畏三分的衙门,现在还不如军器监和将作监得人看重。
包括谏院在内的台谏体系,就只有御史中丞还能跻身议政之列,即使是其副手的侍御史知杂事,或是知谏院,也都没有资格在议政会议上列席。
叶祖洽很喜欢这样的朝堂,他身上背过的弹章实在太多了,多到他恨不得就此废掉台谏。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台谏也不错,因为他们已经从讨好皇帝,变成了讨好议政。
过去言官敢于对抗权臣,那是因为所谓的权臣之上,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皇帝。只要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即使是刚刚进入御史台的新人,也能将宰相给掀翻。
掀翻了宰相之后,功劳有了,名望有了,圣心有了,飞黄腾达的道路自然也有了。即使一时失败,也能拥有莫大的名声,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未来依然可期。
这便是为何大宋的宰辅不能架空皇帝,能拿宰辅表现出风骨的官员又层出不穷的缘故。
但如今呢?
帝星黯弱,站在皇帝一边,可没半点可见的好处,难道要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去挑战宰相的权威?
还会有这么蠢的人吗?
之前或许有,但濮王府案之后,原本就十分稀少的‘忠直之臣’,更是十不存一了。也就只有三两不满现状的小臣,还在谋图颠覆如今的大好时局。
炮声响起,紧闭的宣德门缓缓打开。
叶祖洽精神一震,迫不及待走进了不再属于天子的皇城之中。
……………………
“还以为今早会有些乱子,没想到就这么风平浪静。”
章惇笑声朗朗,甚至穿透了门墙。
韩冈在院子里就听见了,走进厅中,问道:“在说什么?”
“玉昆来迟了。正在说太常礼院和秘阁的那几个小臣呢。”
章惇与厅内的张璪、曾孝宽一起起身见了礼,待韩冈坐了下来,又道,“昨夜听闻礼院的那位榜眼公今天要撞宣德门,本来还等着看能闹多大,没想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曾孝宽道:“那边是听说宗室里面就只有两人为出头,都怕了。”
“早点找个名目把这些人调出去吧。”韩冈道,“再这么下去,我等是越来越像杂剧里面陷害忠良的奸臣了。”
章惇冷笑起来,“都这时候,难道玉昆还要在乎什么毁誉?想不明白的就就让他们继续想不明白好了。”
张璪和曾孝宽都点头,处在宰辅的位置上,怎么可能不受人嫉妒。那等眼高手低的小人,总觉得怀才不遇,总认为宰辅们抢了他们的位置,一个个牢骚满腹,理会他们做什么?
韩冈却道:“当然要在乎。可以不用弄脏自己的手,那就不要去弄脏。弄脏了手,肯定要及时洗干净。”
名声之有无,所受到的待遇自有天壤之别,名声之好坏,也同样有天壤之别。
脏事本就不是不能做,重要的是事后要及时洗干净。能走上宰辅之位,哪个人的双手都不会干净,但要是觉得可以不惜声名,不计毁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就像王安石,把三十年积攒下来的名声帮赵顼富国强兵,等即将功成的时候,就被皇帝当做烂泥给甩掉了。之所以能甩得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王安石的名声已经消耗一空。
尽管王安石并不是很在乎,但韩冈可是在乎的很。名重天下,不仅意味着权力,也意味着安全。
“这话说得好。”章惇抚掌大笑,“还以为玉昆你记不得前两天说的话了。”
“当然记得。”
前两天,政事堂就从不同途径得到了密报,说是有一群小臣准备闹事。
今天凌晨更是收到急报,说其中一人要在宣德门外当众宣读奏章,甚至放言要玉碎门下,以此来警醒世人。
三更的时候,所有的议政重臣,还有镇守宣德门的神机营都通知到了。
叶祖洽作为上官,打算尽一尽人事。但还有一队士兵守在门洞耳室中,等着此人在宣德门闹事时,将之登时收捕。
收捕士大夫与收捕宗室截然不同,但议政们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早在前两天,章惇就征求过韩冈的意见,‘要当真有人跳出来,玉昆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冈当时很干脆的说道,‘逆贼党羽,一并抓了就是。’
济阴郡王干脆利落的被捕,正是因为有了韩冈的意见。而决定收捕任何一位打算站在天子一方的朝臣,也都是因为得到了韩冈的肯。
推行新政,要在于分敌我,分清了谁是敌人,谁是盟友,剩下的就是对敌人的无情打击。
真有必要动手,韩冈绝不会犹豫半点。
“不过玉昆说得也不错。”章惇道,“这些人的确不该再留于京师。不过陈瓘必须留下来。”
韩冈想了想,点头道,“子厚兄的想法更妥当一点。”
“邃明、令绰你们怎么看?”章惇又问。
张璪立刻表示赞同,“陈瓘的确不便遽动,留他一阵也好。至于其他人,早打出去也能让京师安静点。”
曾孝宽同样点头,“的确如此。”
眼下制度初行,人心未稳,若无必要,韩冈和章惇都不打算随意罗织人罪。看不顺眼的,远远的打出京好了。以大宋之大,让其就此寂寂无声,并非难事。
但陈瓘看起来也算是死硬派,在城门前一番做作,也被许多朝臣注意到了。政事堂若贸然下调令,他若拒绝怎么办?
大宋的朝臣,可是有名的挑三拣四,朝廷也不能以此来问罪。若是给了陈瓘三番两次公然拒绝政事堂任命的机会,反倒成就了他的名声。
还不如就放在京师看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抓捕。而陈瓘的同伴,不过是些怯懦之辈,又不为人所注意,悄悄地打出去也省事。
几句话将此事议定,又一起讨论了其他政事,张璪、曾孝宽先行告辞。章惇和韩冈没动,待厅内厅外人声稍静,章惇方才正容问道,“燕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