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chapter110

春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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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森的房间里,永远放着一个白色的空相框。

    她住在自己房间时,这个相框被她摆在床头边,而等她搬到乔伊的卧室,这个相框也随之来到这里,这只相框就像她的一只手、一只脚,或是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与她形影不离。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李文森穿着白色蕾丝的睡裙,靠在灰色的木质书架边,指尖晶莹的雕花玻璃杯子里,盛着她从法国带来的ricard茴香酒,已经空了一半。

    山间灰色的烟岚,如牛乳一般浮浮沉沉。

    “一切都按照您说的做了。”

    伽利雷漂浮到李文森身边,伸手给她满上酒:

    “屏蔽信号、模拟信号,给予先生错误的信息……伽俐雷已经完成您要求的一切,而作为回报,也请您不要忘记允诺给伽俐雷的东西。”

    ……屏蔽信号。

    接地的密闭金属有屏蔽电磁波的作用。斯蒂芬楼边的伽利雷利用楼里废弃的医用铁箱,把李文森被安装了窃.听器的羊皮小包装起来。窃.听器发射出来的电磁波传达到金属片处产生短路效应,无法继续形成磁场,中断乔伊对她的追踪。

    而另一边,西路公寓五号的伽利雷一面模拟窃.听器的发射频率,一面把热咖啡吹凉,顺便把她之前随手打印的《词源学》放在打印机下,加深她已经离开很久的印象。

    ……

    这是他们交易的内容。

    从表面上看,至少从表面上看。

    她的谎言,毫无破绽。

    ……

    伽利雷从一边拿起一只杯子,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过说起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先生的身份?”

    “从七年前。”

    她手臂撑在窗户上,望着天上的云被风慢慢吹过:

    “从我和他住在一起的第一天。”

    ……先生真可怜。

    “为什么?”

    “他太聪明,聪明得让我害怕。”

    “那您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乔伊?”

    李文森笑了:

    “因为我没有钱。”

    ……

    当时正值伦敦的薄春,一月份气候很冷,地上还铺着雪。

    她交学费花掉了口袋里所有的英镑,曹云山把她从房子地下室里赶了出来,她证件材料都是伪造,不敢申请学校补助,更不敢把家当搬去图书馆引起注目,只好在伦敦的黑修士桥下蜷缩了几个晚上。

    那个时候,只有一条温顺的老流浪狗陪伴她,她给了它半截香肠,它就每晚每晚守在她身边。有时夜里冷到睡不着,她打开手电筒,和着泰晤士河水的波涛声,一遍一遍地背拉丁文单词,它就枕在她腿上安静地听。

    那条狗没有名字,她叫它耶稣。

    清晨时分她醒来,河流上漂浮着雾气,耶稣毛茸茸的下巴还枕在她的手臂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她的怀里。

    ……

    而就在那样寒冷的、寒冷的春天。

    一座精致小公寓里有一位冷漠的男主人,免去了她所有的押金,愿意让她赊账一年,甚至给她提供食物,唯一的要求就是签约五年不能毁约,另加早上帮他泡好咖啡、晚上帮他准备好晚餐,每天“像猫一样安静”地帮他料理好家务,以及在她“不是蠢得太过分”的大前提下,偶尔协助他做做实验……

    那她为什么不去?

    危险是前方的,死亡是当下的。

    如果有人告诉你钱买不来自由,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

    什么是自由?能吃饱就是自由,一个面包半个英镑,而很多人离活下去,也只差那半个英镑而已。”

    ……

    潺潺的水声从杯子里溢出,李文森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

    “你说,乔伊要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会不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杀我灭口?”

    “……应该不会。”

    它与她并肩站在窗台边,一起望着远处青灰色山峦。

    轻薄的云朵从山谷间缱绻而过。

    李文森伏在窗台上,伏在花朵的阴影里,六月的无尽夏开花了,一朵一朵像天边散落的云霞。

    “认识七年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伽俐雷伸出一只力臂,像一个老人抚摸自己的孙女那样,慢慢拂过她柔软的长发:

    “您痛苦吗?”

    “不。”

    李文森侧脸枕在它的掌心里,闭上眼:

    “我见识过真正的痛苦后,这种程度,还谈不上苦。”

    ……

    乔伊踏入ccrn西路公寓五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半明半昧的天光从澄净的落地玻璃窗里透漏出来,李文森穿着白色的叠纱长裙,被靠在窗台上,曲起长腿,白皙的脚踝边放着一杯红酒,正在和伽俐雷玩猜拳游戏。

    窗外,淡蓝色的无尽夏盛开如同云霞,而她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袅袅的烟雾从她漆黑的眼眸前升腾而起,又被风吹散在窗外无边的山峦里。

    这样单薄、无依又清冷。

    却又这样……美不胜收。

    ……

    乔伊把手里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木制的桌面与镜面相碰,发出一声轻轻的“铛”。

    李文森听到响动,也没有回头:

    “你回来的有点晚。”

    “因为你回来的有点早。”

    他拉开一把扶手椅,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坐在距李文森六七米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

    “哪里都没去。”

    “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

    “lie。”

    “我没有。”

    “文森特,如果我们有误会,就解开误会。”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十指交叉,声音很轻:

    “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的信任,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我请求你和我坦白,你今天下午,到底去了哪里?”

    ……

    嘿。

    你知道审讯官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不是法律条款,不是心理机制,甚至不是谈话技巧,而是和犯人做朋友。

    一颗蜜糖,一颗蜜枣。

    这是真正高明的审讯师,从头到尾,不见刀尖。

    ……

    一截灰白的烟灰从她指尖委顿落地,她无动于衷地伸手拂去。

    “我也再回答一遍,我哪里都没有去。”

    “lie.”

    乔伊抬起头:

    “你在害怕什么,李文森?”

    ……我在害怕你。

    枕头边上的陌生人,聪明到让她恐惧的未知数。

    淡粉色的亚伯拉罕月季在她身后盛开,与无尽夏相互应和。沉重的花枝吹落下来,几乎触到了她的腿。

    她应当是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的肩膀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渗着水。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语气里的不快拿捏地那样恰到好处,丝毫看不出破绽来:

    “我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下午一直呆在家里,如果你非要我听见什么,现在可以再重复一遍,无需这样逼问我。”

    ……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李文森坦然地接受他的审视。

    他看了她那样久,直到确认她的神情里的确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后,终于不再追问她。

    乔伊垂下眼眸: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你想知道?”

    李文森歪了歪头,忽然笑了。

    她的神情里带着一点愉悦,就像他们刚刚那段令人不快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轻快地说:

    “猜猜看。”

    “这恐怕有点难,我又不是x光能透视你所有想法,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乔伊盯着她湿漉漉而发梢。

    人的行为与思想有关,而沐浴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

    “但我猜你想的事和一个人有关,一个亲近的人。”

    “是么?”

    “你在想谁?”

    乔伊把她身边关系勉强谈得上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你的法国养父,你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你信任有加的上司沈城,还是你初次短暂动心的对象英格拉姆?”

    “都不是。”

    “那么,是你异常关心的对象西布莉,你如同老友般的西班牙守门人米歇尔,还是你曾经的人生导师理查德教授?”

    “你还漏了一个人。”

    “谁?”

    “你。”

    她望着指尖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轻声说:

    “我在想你,乔伊。”

    “……”

    “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她抱住自己的腿:

    “以至于整个下午都没有办法工作,只能回到这里。”

    ……

    红色酒液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她白皙的小腿上。

    乔伊盯着那道光,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失了灵。

    他清楚地知道她听见了他的对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她的话……在踏进这扇门之前,他已经预设了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准备了一千种应对办法。

    但是,不过短短十分钟不到。

    他准备的一切说辞,就统统都在她的一句话之下,化成了泡影。

    他甚至用了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声音,再用好几秒才平复了自己的语调,使它们竭力和平时一样。

    “我的确曾是你最亲近的人,甚至没有之一,但我却不确定在我向你表达爱意之后,它是否还能作数。”

    他抬起眼眸:

    “你在想我的什么?”

    “想你对我说过的话,想你对我做过事。”

    薄暮的光线从白色亚麻窗帘里透进来。

    她坐在背光处,脸藏在光线的阴影里,即便窗外天高海阔,她身上,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想起你和我说,你爱我。”

    “我的确说过,不止一次。”

    乔伊尽量平静地说:

    “但某位小姐显然一次都没有听进去。”

    ……

    浓重的夜色从山那头弥漫开来,她坐在六月的繁花嫩叶间,抬头凝视着乔伊灰绿色的眼眸,就那么停顿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但紧接着,她细长的眼眸,就像被星空和灯火点亮了一般,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

    “那我现在听进去了。”

    白色的亚麻窗帘被风掀起,如波浪般翻滚。

    而李文森坐在六月庞大的星空下,坐在繁花中间,与他隔着六七米的距离,明白地、清楚地说:

    “所以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

    伽俐雷漂浮在半空中,没有温度,没有形体。

    它只是站在那里,用电子眼冷冰冰地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佛陀俯视着众生,带着某种……幻觉般的悲悯。

    ……

    饶是乔伊再多预设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也绝对、绝对预料不到现在这一种。

    他盯着李文森,慢慢地说:

    “抱歉,我刚才好像幻听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again.”

    “乔伊,我们在一起好吗。”

    “again.”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就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again,please.”

    “乔伊,我想和你在一起。”

    风把她的裙摆吹散,像垂枝吊兰细长的花瓣一样舒展开来。

    她撑着下巴,眼眸弯成新月模样。

    她的笑意那样宛然,就像真的一样:

    “不是因为协议,也不是因为违约金。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如果你还愿意,这一次我们就像剑桥图书馆里每一对平凡的情侣那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