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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得遇睁开眼,对着灰色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他年近七十,睡眠本就轻省,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揭开身上的薄被,将它小心地摁紧,顺便帮边上的两个总角小孩,把露在外头的手脚盖上,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着两张熟睡的小脸,慢慢将一件罩衣套进袖子里,然后用一根系带绑好。
这里是他的长子所分到的居室,大致相当于后世三十平米的室内面积,住下了整整七口人,长子长媳连同长孙长孙媳居于外室,里面这间主人卧室,则让给了他这个家族之长,他的老妻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亡故了。
卧室大约有十个平方左右,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木床,睡在上面的除了他本人,还有两个重孙儿,大的不过五岁,小的只有三岁,若是天气晴好,此时一早就该去了学堂,墙角堆着几个竹编的箱子,里头装着一家子唯一的财物,从静江一路逃过来,能带走的也就这么点事物。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窗棂的玻璃上,还贴着几幅窗花,出自长媳的巧手,那是一个来自于蜀中的贤淑娘子,家中与自己既是同乡,又是同僚,可惜自从蜀中不靖,一早就失去了联系,如今不知道生死,更不知道去向。
脚下是平整的水磨石地面,这是他的长子带着家中的男子,一点点用手工磨出来的,想当初第一次在采石场与家人团聚,看到儿子那双满是血泡的手,他还以为是给发配到什么苦刑之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曾经饱读诗书,不知庖厨,如今不但做得粗活,就连这楼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亲手搭就的,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悲哀?
乱世之中,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经是奢望,还惶论其他?
邓得遇的视线在那些看似粗砺的红砖水泥上扫过,比起在静江的府第,大小来说还抵不过一个马厩,精致程度更是远远不如,可偏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安心。
连续多日的暴雨,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可屋子里连一滴水都没漏进来,这不是安心又是什么?而据他所知,这样的屋子,在整个琼州足有几十万间,在建和预定下的还有更多,让他的心中想起了一句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杜工部的名句,如此生动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也让他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归属感,不是做为大宋治下的广南西路转运使,而是一个普通的百姓。
与这种归属感同时生出的,便是强烈的挫败感,让他不住地反思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倒底是为了救民,还是害民?
带着这种茫然,邓得遇推开卧室的门,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对面分别是隔开的两个空间,一间稍大一点的厨房,里面没有人,灶台的位置放着一个铁皮筒子,上面放着一个陶瓷锅子,里面不知道烧得什么,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汽,墙角撂着一堆黑黑的炭团,就是琼州本地用来生火的那种蜂窝煤,一个要合半分,看似比柴火贵些,不过方便得很,烧起来连烟都非常小。
厨房里很干净,一排砖砌的台子做为案板,墙上挂着几把刀具,地上还有一口大缸,里面是用来盛水的,他从门口走过,推开一扇小门,这是一间小小的茅厕,顶上开了一个不大窗子,地上安着洁白的蹲具,里头放着一个小小的木桶,盛着洗衣做饭剩下来的水,比起之前用的那种,两块木板搭成的厕间,外面站几个婢女,随时帮他更衣,现在当然不可能了,一切都得自己来。
他还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便器,排泄之后,拿起木桶里的勺子,将里面冲洗干净,很快就变得洁白如新,这等器物,往日里只怕皇宫大内都不曾有,如今,却是琼州所有百姓的标配,刘子青,好大的手笔!
感慨归感慨,没有人不希望干净和整洁,连一个小小的厕所都能如此用心,他能想像脚下这个崭新的城市,该是何等的景象?
穿好衣衫打开门,邓得遇微微一愣,自家长媳低着头侍立在门口,一身布衣裙钗,谨手有礼。
“公公,妾做了些粥饭,可要用些?”
他‘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大郎呢?”
“同大哥儿、大哥儿娘子出去了,说是去州里看看,有没有活计可做,得闲不会回来。”
女子将他往堂屋里让,自己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便用盘子盛了一个瓷碗出来,外屋被一道帘子隔成了里外两部分,靠里的是长子长媳的床榻,长孙和孙媳只能在帘外打地铺,不过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当中摆了一张小方桌,地上铺着一个锦墩,等到邓得遇坐下,一碗粥饭、一碟菜肴便摆在了桌子上。
这把年纪了,他的食量并不大,拿起盘子里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双乌木筷子,就着那碟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熬得稀烂的粥饭,却见儿媳肃立在旁,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邓得遇慢慢地咀嚼着粥饭,问道。
“请公公恕罪,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女子犹豫着开了口。
“直说无妨。”
邓得遇放下碗,停下了手里的筷子,看了她一眼。
“楼中护使来过几回,言及州里征召女夫子,妾与大郎商议了几回,他只是不许,让妾在家中侍奉公公,可妾细细思量,不过去学堂里教些孩童识字,花费不多,总归有些家用可拿,倒不如去试试,也好让他们能轻省些。”女子不敢看他的表情,声音也越来越低。
邓得遇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原本家中就不丰,如今来到这琼州,屋子还是欠着官府的,家中一共就两个成年男子,因为自己的事,长子长孙都不能去学堂教书,又不能去府中任事,能干的也就是些粗活,负担可想而知。
当他还在采石场时,家中只怕没有这么窘迫,眼见长孙一家的房子还没有着落,这么大家子人,什么不得操心,这是逼得没法子了啊。
邓得遇的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羞愧,让女子抛头露面去养家糊口,难怪儿子会不许,可又能怎么办?不是艰难到了极处,儿媳怎么会同自己开这个口?
“公公息怒,儿知错了,只当妾是妄言,再不会提起。”女子见他一脸肃穆,又谨口不言,赶紧跪在了一旁。
“你去吧,大郎那里,老夫同他分说。”女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脸的惊喜。
邓得遇摆摆手,借着喝粥,掩饰了面上的黯然,等到放下碗,女子已经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他却彻底没了胃口,就这么呆呆坐在那里,直到房门被人敲响。
“邓公可在?”
没等他站起身,女子又跑了出来,将房门打开。
“两位是?”外面站着两个男子,一身仕子打扮,手里还提着雨伞。
“宜万,柏心,快进来。”邓得遇招呼了一声,女子让开路,将他们请进屋。
执掌一路提刑的钟道,和身后的知雷州虞应龙放下伞,冲着女子点点头,联袂走了进来,一齐向他恭身施了一礼。
“使君。”
“不用客气,请坐。”
三人围着小方桌坐下,女子进去沏了壶茶,为他们一一倒上。
“有劳。”钟道先谢过她,然后冲着邓得遇一拱手:“不曾想,使君如此清贫,府上的仆人呢?”
“卖了,如今哪还养得起下人。”邓得遇随意地说道,不要说他们,就连那些大户,只能将仆役或遣或卖,谁让这里只收工分,不要银钱呢。
这个话题有些不合时宜,让两个不速之客都有些默然,邓得遇倒是不甚在意,自从被放回来,还是首次有人来家中拜访,而且是一路同僚好友,让他欣喜不已,只不过看对方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多半不那么美好。
“你们想好了?打算去哪里。”既然他们不开口,邓得遇便自己提出来。
“还能去哪里?听闻朝廷已经下诏迁都广州,改广州为德祐府,圣人和官家不日即到,州中有许多人已经去了,下官同虞府君,想来问一问使君的意思。”钟道说出了来意。
这件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上回仇子真送来的诏书,里头隐隐提过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事实。
去广州么?他还真没这么想过,既然是迁都,多半会有大量官吏随行,在这里他们也许还排得上号,可在朝廷,一个绯袍小吏,又算得了什么?邓得遇拿着盖子,在茶杯里慢慢拂着,一时间没有答他们的话。
钟道心下有些诧异,都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同虞应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朝廷迁都广南,临安想必已经失陷了,元人到了哪里?你们可知。”
“使君的意思是......”
“老夫没有什么意思,诏书上没有罢咱们的职,你我就还是一路守臣。”邓得遇摇摇头:“琼州也是广西治下。”
“再等等,不要急着做决定。”
两人不禁愕然,等什么?
邓得遇其实也不知道在这里,能等出一个什么结果,可他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年青得有些过份、说话行事更是毫不顾忌的路臣,倒底想干什么?
就在两人在想如何再劝劝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他们的述话,三人都是一惊,几乎同时站起来,邓得遇一把拉开房门,震天价的声响涌进了耳中,一道亮眼的霞光扑面而来。
琼州的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