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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过后,天才蒙蒙亮。
漫夭乘坐的马车到达江都,直奔皇宫。
走在宫里,马车速度减缓,漫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用腕骨按揉太阳穴。迷迷糊糊睡了几个日夜,头昏昏沉沉,难受极了。
漫香殿的一众宫女太监听闻娘娘回宫,连忙放下手中的话,出门跪迎。
“公主姐姐,您终于回来了!”萧可高兴的跑出来,像往常一样挽住她的手臂。透过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她身子的滚烫,萧可一愣,拉过她的手,指尖飞快按上她脉搏,不消片刻,便惊叫道:“公主姐姐,您……”
漫夭立刻截口道:“进屋再说。”她不愿她染病的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不想让无忧再为她担忧。
萧可扶着她进了寝殿,屏退了其她人,急急叫道:“公主姐姐体内的寒气怎么这么重?您快坐下,我再给您瞧瞧。”
漫夭依言坐了,萧可搭上她的脉,一双柳眉皱了又皱,紧得像是解不开的疙瘩。
“怎么?”漫夭蹙眉,语气听上去似是很平静,心却悬起,问道:“是寒气入骨不能根治,还是我的腿……废了?”
萧可慢慢松开她的手,摇头道:“都不是。寒气入骨可以慢慢驱除,您的腿施几次针好好修养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漫夭皱眉,“难道还有别的问题?”
萧可歪着头,神色间十分疑惑,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缓缓道:“我也说不清楚。姐姐的心脉好奇怪,跳得比一般人慢了很多,明明有问题,可是……又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其实又不正常……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如果师父还活着就好了,她老人家一定知道是什么原因!”
漫夭听说双腿无事,心安了下来,她宁愿死也不愿做一个残废。放松了身子,无力轻声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去煎药吧,我先睡一会儿。”
“哦。”萧可应着离去,半个时辰后回来伺候她服药,然后准备为她的腿施针,但一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控制不住地惊叫道:“姐姐,您的腿……这是……”
漫夭面色淡淡道:“没什么,你施针吧。我先睡了。”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门外有人嚷嚷:“七嫂,七嫂……”
九皇子一下朝听说漫夭回宫,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喊了两声,人已经到了寝殿门口,宫人们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已经大步跨了进来,叫道:“七嫂,你总算回来了!快去劝劝七哥吧,他不要命了!”
漫夭在迷糊之中,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清醒过来,此时身上热度已退,她慌忙支起身子,紧张道:“他怎么了?”
九皇子面色焦急道:“自从渝州城回来以后,七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好好睡过一觉,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明天就要出兵攻打北朝,他还要御驾亲征,只怕这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先倒下了。”
“他现在何处?”漫夭一听有些急了,料得到他必然要提前出兵,却没想到这样快,并且还要亲自出征。
九皇子道:“刚散早朝,他回了议政殿。”
漫夭立刻掀开被子,想披衣下床,哪知一时太过心急,头重脚轻身子没力气,一头便朝床下栽了下去。
九皇子一愣,离得远,来不及扶她,只能看着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才跑过去,问道:“七嫂,你这是怎么了?虽然着急,也用不着这么急呀。”
地砖冷硬,她头先着地,眼前一阵昏黑。额角大块青紫瘀痕几乎见血,她用手揉了一把,痛得钻心,连忙停住。轻轻叹息一声,真是越急越乱。见九皇子担心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扶着床站起来,正好面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只见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像是一个久病之人憔悴不堪,她愣了一愣,渐渐冷静下来,在床边坐下,对九皇子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九皇子见她神色有异,有些不放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漫夭垂手,摸了摸痛得麻木的双腿,喘了两口气,才随口说了句:“没事。”
九皇子心里有些疑惑,但他一心担忧他的七哥,也没再多想,答应一声就先走了。
漫夭这才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命人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梳洗过后,她往脸上涂了些胭脂水粉,尽量掩盖住病容和额头的青紫淤痕,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膳食备好,她带着宫人往议政殿而去。
九皇子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见漫夭到了立刻迎上,道:“七哥在里头。”
漫夭点头,步上台阶,却被门口从未见过的几名侍卫拦住。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皱眉,还没开口,九皇子先斥道:“大胆!你们看清楚了,这是皇妃娘娘,有参政之权。这皇宫里头,皇上能去的地方,没有皇妃不能去的。”
侍卫面色微变,跪道:“这是皇上的旨意,请娘娘和姜王别让奴才们为难。”
“你们!”九皇子就要发作,只听漫夭沉下脸,对那侍卫冷冷命令道:“让开!”
侍卫们被那一声冷斥吓得身子一抖,低下头去,不敢动。
漫夭伸手就拔了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剑,指着他们,厉声道:“皇上几日不曾进膳,本宫是为送膳食而来,你们胆敢阻拦,倘若因此令皇上龙体有恙,你们该当何罪?”
侍卫们惊住,漫夭又道:“闪开,若皇上怪罪,一切后果,本宫承担。”
九皇子厉声喝道:“还不快滚开!”
侍卫们这才让开一丝缝隙,漫夭进殿,殿内窗子紧闭,依旧冷得惊心。
伏案办公的皇帝早已听见外面的喧闹之声,他手握朱笔,微微一颤,一滴墨便溅上桌案,缓缓晕开。他皱眉不语,眼睛一直盯着紧闭的殿门。从下了早朝,有人向他禀报她回宫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挣扎,怕见她,却又如此渴望见到她。他不禁会想,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她会不会来看他?会不会怪他将她一个人扔下?她能不能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挣扎和愧疚,以及无法面对的苦楚?
这样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当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那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忙不及地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奏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有如此怯懦的时候。他听着她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虚浮不稳,而她命奴才们放下膳食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疼。
漫夭等那些宫人们都退下后,才慢慢走到御案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温柔笑着叫他:“无忧,过来吃饭。”
他面容疲倦,双眼由于得不到休息而微微凹陷,听到她的话,他心底一颤,似是等一句话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般的心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几日他都不想用膳,原来不过是在等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句话。
站起身,他不看她,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肚子咕噜一声。
漫夭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想帮他盛饭,刚抬手觉察到手指的笨重,又放了下来。看着他自己盛饭,夹菜,大口扒饭,不再如从前的优雅。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始终没动筷子,只想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若能就这么看到天长地久,即便不说话,也是好的。可是,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天下之争将要开启,战事从来输赢无定,她现在这样的身体,跟着他只会是个拖累。
抿了抿唇,口中残留的苦涩药味,仿佛一点一点渗透到了她心底深处,她微微撇过头,鼻子微酸。
风卷残云般的速度,用完膳,他放下碗筷,平缓着语气,问道:“你为何不用?”
“我吃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又道:“听说你要御驾出征,明天出发?”
他点头,轻轻“恩”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回到御案前,她咬了咬唇,转头望他,鼓起勇气道:“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时间,能不能留给我?”
他抬头看她,似是诧异。她的脸庞似乎瘦了一圈,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却掩饰不住眼底透出的忧伤和彷徨。他直觉的想要答应,却在话语出口时变了,“我还有事。这些政务必须在明日出征前处理完。”
她目光黯然轻垂,道:“明天我帮你处理,也不行吗?”
他闭着唇,不说话。
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屋子里仅有的热气也都消弭殆尽,她缓缓起身,用力的微笑,道:“那你忙吧,我先走了。晚上记着要休息,如果你倒下,就没有人能为母亲报仇了!”说完,转身,撑着疲惫无力的身子,慢慢朝门口走去。
纤瘦的背影,如此单薄,看上去孤寂而凄冷。
“阿漫!”他终是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
才几日不见,他们之间,已经隔了那么远。一个尸体乃至灵魂的毁灭,造就了两个人的满心愧疚,那是永远也不能跨越的距离。
“对不起!”他喃喃出声。将她一个人扔在渝州城,对不起!不能像从前一样对她呵护宠溺,对不起!他甚至觉得,这次将她抛下,如果她选择傅筹,也许会比回到他身边更幸福。
眼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仰起头,吞咽着喉头的苦涩,声音空茫而飘渺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害了母亲!”
听着她无比悲哀的声音,他心底一震,竟忽略了,在他愧疚的同时,她也会心存亏欠。他大步追上去,在她出门前拉住她,低声道:“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那是谁的错?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们却要承担最残酷的结果。
扳过她的身子,迎着光线,她额头大块肿起的青紫瘀痕竟那样明显,他心头一惊,“你受伤了?”
她忙侧过头,淡淡道:“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皱眉,“好好的怎会摔跤?”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这样沉稳的女子,不小心摔跤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真的没事。”她努力微笑。
他叹口气,去握她的手,她一惊,忙将手背到身后,目光躲开他,有一丝慌道:“你快处理政务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说着不等他开口就要急急离开。
他目光一沉,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拽过她的手。她本就浑身无力难以支撑,此时被他这么一拽,她连站也站不稳,就倒了下去。他脸色一变,伸手去捞,她的双膝已经着了地,尖锐的疼痛传来,她止不住闷哼出声。
宗政无忧立刻将她抱起,安置在软椅上,先拆开她一根手指上缠绕的布帛,她想拦也拦不住。
入目之中,不是往日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而是红肿不堪,被洗去泥沙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凛冽寒冷的天气中冻伤恶化,一片血肉模糊,让人看着都会觉得很痛。
宗政无忧心底一颤,脸色大变,眸光阴沉难测,声音中已经夹杂了怒气,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目光微微一闪,挣扎着收回手,将那丑陋到极致的伤口掩在袖中,垂下眸子,语气听起来轻松淡然,道:“不小心磨的,你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已经……不疼了。”
不疼?这样的伤,怎可能不疼!他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涩痛恼,忙又去检查她的腿,她慌乱的阻止,丝毫不顾忌手上的伤。
“别看了!”她带着祈求的语气,嗓音嘶哑。曲起双腿,双臂死死抱住膝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无忧,求求你,别看了!”那个比手指更丑陋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的伤口,不要让他看到。
他望着她倔强背后深藏的脆弱无力,似是有人在他撕裂的心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灼痛到窒息。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膝盖着地,双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微颤道:“为何不让我看?很严重是不是?”
“不是!”她依旧努力地微笑,轻轻摇头道:“是因为……很丑,不想让你看到。你别担心,有可儿在,很快就会好。”
真是因为丑?她几时也会在乎这些了?他不信!但她那般倔强,再勉强只会伤到她。
“因何受伤?告诉我!”他眉心紧拧,深邃的瞳孔中盛满浓烈的心疼。见她低头不说,他十指紧扣,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臂,盯住她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字重复:“告诉我!”那力道,仿佛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
面对他不容拒绝的口吻和眼神,她才幽声叹道:“我只是不想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被人践踏。”
他双手一颤,他们亲眼见着母亲的骨灰被风吹散,融在了雪中,如何才能不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
“你……做了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只是把那些雪埋了。”
三个日夜的艰辛苦楚,被她寥寥几字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他听后却是震惊无比,颤声问道:“你……埋了三日三夜?所以直到今天才回来?”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目中泪光盈动,声音哽咽道:“我知道这样做不能弥补什么,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无忧,对不起!如果没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泪水涌出眼眶,一串一串滚落下来。他抬手捧住她消瘦的脸庞,滚烫的泪水擦过他手上的肌肤,灼伤了他冰凉的心。
“阿漫……”他所有的心疼和感激还有愧疚,都在这一声轻唤里。想说谢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感激她在他失去理智的时候,包容他理解他,还替他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事情,落下这一身的伤,毫无怨言。
“无忧,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的妻子,做这些事,本就是应该。你不必感激,也不必对我心存愧疚……你我夫妻一体,生命里所有的幸或不幸,我们……一起承担。”她用受伤的手轻抚着他的眉眼,语声真挚而温柔。
一起愧疚,一起悲伤,一起承担不幸的命运,他和她都不是一个人。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感动。这一生,遇上她,爱上她,是他之幸。目光交缠,有些话,都不用再说出口。他所想,她懂得就足够。
“我送你回漫香殿。”他抱起她,她在他怀里,轻轻应道:“好。”
那一日,他留在漫香殿陪她,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过不久,他因多日不曾休息,很快沉沉睡去。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微微侧头看他睡梦中仍然疲惫紧锁的容颜,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第二日,她醒来,他已经离开。不只离开了漫香殿,也离开了江都。她起身,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放着玉玺和圣旨,还有一张字条,圣旨是给大臣们看的,内容大意是皇帝不在期间,由皇妃主持朝政,而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她扬唇而笑,虽然苦涩,但也欣慰,好歹还留了这么两个字。她轻轻拈起那张字条,看了很久之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