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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禁中,政事堂。
一个时辰前,兵部左侍郎高东楼将兵部接到的最新辽东总督府紧急军情汇报给了三位轮值的宰执大臣,兹事体大,却因事发突然而无法立刻进行会议并决议兵部给辽东总督府的回文,因此派高东楼前往东厂面见提督兼大内总管杨徽,将这一紧急军情在最短时间内呈至皇帝御前,另一方面立刻派人将今日轮休的两位宰执大臣请来政事堂,先行做出预案,再到的御前会议上请示皇帝决定。
此时,政事堂议事厅中的方桌周围已经多了另外两位身着紫袍的老年官员,一位是尚书右丞相徐嘉,另一位则是参知政事兼文渊阁大学士王涟,两相三参全部到齐,而面见天子返回后的高东楼只是站在厅堂角落,作为随时为政事堂会议补充相关信息的参会人员。
没有出乎高东楼的预料,最先开口的不是白城守将徐凌锦的亲生父亲徐嘉,而是之前反应最过激烈的李淳咏,只见他环视几位同僚一圈,语气焦虑地道:“诸位相公,关于半个月前的辽镇军情已经摆到了按上,七万鞑靼军啊,这可是总督府与巡按御史的奏折中都已经确认的数字,蒙古人集结如此多的军队屯驻关外,意欲何为已经昭然若揭了啊!”
几位宰执都点点头,与徐嘉想对而坐的高嵩只是看着场中诸人,并未发言。方桌另一侧与李淳咏、霍冯山相对而坐的参政兼大学士王涟是第二个开口的:
“李大人说的不错,我朝与北方的蒙古汗国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边境冲突了,可就在今年,就在半个月前,就在长城以南还沉浸在元宵佳节灯火繁荣的时候,鞑靼军却突然袭击辽镇的西北要塞,若说不是早有预谋,早有准备,早有把握的行动,恐怕天下人都不会相信。”
“两位相公所言甚是,北方胡虏以放牧牛羊马匹等牲畜为经邦济国之本,此番鞑靼如此大规模集合兵力于一隅,所消耗的粮食辎重恐就是天文数字,定然有所企图,但凭现在的蒙古汗国,铁木真的后代想要举国南侵既无可能,恐怕是想敲诈勒索朝廷一番,强要些岁赐金银布匹,以弥补每年在边市贸易中的缺额。”
发言的是参政霍冯山,当年他曾在辽镇做过监军御史,对蒙古汗国的国情与一贯政策颇有些了解,更熟谙蒙古最大的短板便是草原物资不足,必须要依靠与大华朝商人的边市贸易才能满足其国内基本需求,十年来朝廷对北方蒙古的贸易限制越来越大,铁矿铜矿等战略金属资源更是成为了禁运品,目的就在于逐步削弱蒙古军队的装备水平,以求在将来两国之间发生变故时为大华朝争取更大的优势,遏制战争的提前爆发乃至使蒙人无力发动战争。
他发言完毕,便环视一周同僚,最后目光停留在了右丞相徐嘉的身上,那张和他年龄相近的面孔此时没有往日的谦和融洽,像覆盖上了一层阴霾。
徐嘉像没看到霍冯山投去的目光,没有发言,也没有看向其他人,只是两眼盯着身前的辽东总督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粗略地记录了半个多月前白城堡发出的紧急求援与总督府的相应部署,已经在辽阳、沈阳两城集结了总人数超过六万的禁军官兵,但在半个月内从辽北、辽南地区往两城集结数万兵马这样的进度,恐怕也只有说书先生的评书里才能做到如此神速了,除了事态的危急之外。他甚至能从自己提拔举荐上位的辽东总督的笔迹中看到其书写奏折时是额头的大汗与心头的恐惧,七万鞑靼军啊,恐怕那位进士出身从未上过战场的总督大人这半个月来都无法安睡吧。
三位参知政事都已经各抒己见,但两位丞相却依然没有开口,议事厅寂静下来,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之中。
片刻后,却是高东楼不适时宜地开口了,像是早预料到会议将陷入僵局一样,只听他道:
“禀诸位相公,皇上有口谕,命下官传达…”
……
岂有此理!听完高东楼转达的口谕之后,霍冯山心里对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衙内侍郎已是极为不满,皇上的口谕早不传晚不传,先等他三人说完话了便要传,摆明是有携圣宠向参政权威挑衅的意味在内,在这个地方,一个兵部的侍郎只有等待咨询的资格,如此一来,反倒像他也是与会的决策者一般,真是岂有此理。在他心中腹诽的同时,却没有想到,自己之所以心气不顺,正是因为高嵩已经做了十年的左丞相,政事堂的位置数年未动,自己这少年进士的天才书生、一路平步青云的官场新秀熬了四十年的时间,依然离那把政事堂的首座遥遥无期,哪怕那张椅子离他不过数步之遥。
听完皇帝的口谕,李淳咏原本显得焦虑的神色也渐渐舒缓下来,皇上将此事的决定权交由左右丞相,除重要人事变动外无须再往乾清宫开御前会议,这上谕不由宫里的宦官传达,却让高东楼传话,实际是将拍板的权力交给了高嵩。兹事体大,皇上久居宫中长期将全国政务责令政事堂处理,看似放权与大臣之手,实际京中的南北镇抚司锦衣卫、宫中的东厂、大内行厂每日都是情报流水似地进出宫内,政事堂也不过是皇权的经理部门而已,可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也全权交付给政事堂,就不由得让他心里产生其他念头了。
一直端坐静听的王涟依然是面无表情,仿佛高东楼略显得意的口吻转述的内容并未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也像不在乎皇帝暗示将决定权交给高嵩的事实,因为他的心里很明白,皇上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这位任职十年的首相,以及其十余年来在朝中与各地培养的党羽势力,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
一直沉默着的右丞相徐嘉抬头看了看议事厅的天花板,几缕阳光透过瓦片间的缝隙射进屋内,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这位年已古稀的三朝老臣此时心中最记挂的,不知是边境的安宁、朝廷的安危,是和霍冯山一样时刻渴求的那张首相交椅,还是知天命之时上天赐下的独子的安危,或是数者皆有?
徐嘉缓缓开口道:“君忧臣辱,皇上既然将此事全权交由政事堂署理,通则六部实施,那我等自然叩谢天恩,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兹事体大,北方的胡虏已有十年没有发动过大规模进攻了,辽镇也总体安宁了十年,每年十万两银十万匹布的岁赐已经填不满那些草原狼的胃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其无关的事,但霍、李、王三人皆是从话语末尾听出了一股凛然的杀伐之气,这位进士出身却曾在边镇中任职长达二十年的右丞相,此时两眼已是精光外露,眉目之间英气逼人,若是换上当年那副量身定制的铁甲,配上一把三尺长剑,任谁也会将至视作一位老将而非一个文臣。
言罢,他的目光转向了相对而坐的首相高嵩,依然是平淡的语气道:“高相,如此军国大事,虽是蒙古鞑靼兴无名之师犯我朝疆界在先,却也不是轻易能做战与和决议的,我提议,先表决是战还是和,然后请示皇上圣裁,再交由兵部、户部、工部协同处理相关事务,高相以为如何?”
一直垂闭双眼听着高东楼传达上谕的高嵩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向徐嘉,却转头看向王涟,道:“我认为徐相之言甚为妥当,诸位以为如何?”
李淳咏见徐嘉的态度,知道这位数十年的故交与亲家心是在借力打力,将皮球踢到了高嵩脚下,若表决时高嵩同意与蒙古开战,则巨大的政治风险就降落到了高嵩与其党羽的头上;若高嵩在表决时选择议和,则畏虏如虎、无士大夫气节的帽子便是自己戴到头上,其父子与党羽在朝中与士林的声望也会因此下降,在百官中对高党切齿痛恨的清流官吏与其他盯着那张政事堂首相交椅的有心之人便可乘势而上。
在这一点上,霍冯山却和李淳咏想到了一条线上,都等待着高嵩犯下致命错误的那一天,也是盘踞在朝中与数省地方的高党势力倒台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们各自的支持者会占据高党势力的职位与晋升空间,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或是他们的家族将把原本属于高党官吏家族兼并的民间土地化为己有,古往今来,官者一直是如此。
被高嵩目光盯住的王涟正在翻看一封奏折,若有心人看去,那封蓝皮奏折上的内容赫然是先前高嵩看过的那封,御史风闻弹劾边镇的某某将领贪污军饷、隶使士兵为其个人走私云云,矛头直接对准了大华朝的数个边军将门世家,甚至隐隐提到了抚远大将军的家族有贪污受贿挪用军饷之嫌,他心道写下这封几乎无视嘉历朝政治潜规则的御史邹应龙真是颇有胆量,日后或许有用上此人的时候。
王涟放下了奏折,向对坐的两位同僚说道:“我以为徐相所言有理,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霍、李二人都是轻点点头,表示认同。
徐嘉看了看诸位执政大臣,道:“那,表决吧。”
高嵩点点头,把最后一封批好的奏折摆上了桌前的一叠,却转过头对站立在角落的高东楼肃声喝问:“宣完了上谕,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带上这些折子回衙署去。”若是有心观察,那一叠奏折的封皮颜色样式皆为大红方格,竟全是兵部的,正是高东楼早上送到的那一批,正包括了关于辽东事务的奏折,如此一来,竟然在表决前就直接钦定了决议。
高东楼本来正在角落里观察着与会诸位宰执大臣的神色话语,高嵩一句喝问,他只得捧起了那摞折子,向与坐的诸位宰执一一鞠躬施礼,径自踏着大步离了议事厅。
诸位宰执各有心思,原本这样的军事战略决议是须要召兵部、户部、工部的尚书及数寺的寺卿开扩大会议的,可皇上让高东楼传的口谕却是让政事堂拟定方略,并未提及增加会议人数,已经暗示了圣心不欲战的意思,不过是借政事堂的名义让朝中清流与激进少壮派的压力转嫁而去。
先前三位参政与右丞相都已表明态度,偏向给予蒙古的入侵军队回击,但暂时不要大规模用兵,只需将鞑靼军驱出关外便可。现在与会的四位目光都盯在首相高嵩身上,等待着他的表态,只需他点点头,兵部的紧急发文就能在半月内抵达辽阳,届时已经集结在辽阳、沈阳的禁军部队就可以在得到朝廷授权的情况下不受束缚地作战了。
高嵩见诸人望来,明白是等自己表态,身下这把首相的交椅,好就好在可以一锤定音,坏也坏在首当其冲,一旦敲定某件重要决策,产生的一切后果无论好坏首当高府承担。而这次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圣心不欲大战,百姓难承重税,这个决定要让他这位皇上用了十年的白手套去下达,毫无疑问是将自己逼上了两难境地。
不过,从十年前坐上这个位置开始,这么多年里身为一只手套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留不得史的事;罢了多少圣心不满的官、杀了多少惹怒皇上的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只要皇上还需要他这个首相去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就算天雷劈到了高府也自有大袖遮挡。十年来想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同样数也数不清,御史清流用以攻讦他高丞相的事更数不胜数,只要皇上满意,今日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只见他缓缓从椅上站起,环视了在场诸人一圈,满是深深皱纹的干枯脸庞微微颤动着,最后目光与徐嘉的双目相接,苍老的声音轻声说道:
“塞外的胡人心如野兽,毫无半点仁义信用可言。朝廷自十年前与其达成和议,以每年十万两银、十万匹布作为岁赐,期许和平。不想至今已向蒙古输送银两超过百万,布匹更何止百万,鞑虏却依然进犯辽东疆界,直接撕毁了和议。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若不根除其害,则朝廷迟早会被其战争讹诈拖入两宋与辽的示弱无底洞里,最终招致国破家亡的下场…”
王涟双目闭合,似在养神,似在思考。霍冯山从先前高东楼传达的上谕中,听着高嵩的发言,心中暗道无论这老丞相今日如何决定,身下那张椅子都做不了多久了。李淳咏在心中点头,暗道这次决议赞同开战的人数能够过半,高嵩纵是首相,恐怕也只能妥协。表面平静的徐嘉心里已是水火相交,等待着高嵩发言的结束,或话语的转折。
就在四人目光注视下,转折出现了。
“但,朝廷十年来减免全国三成农税、商税、茶税以休养生息,兴修书院,方得天下百姓民生轻松、士子有书可读,十八省一百余州府蓬勃气象。若在此时尚未完成战备的情况下与鞑靼爆发大战,对禁军将士不利,对百姓民生不利,对朝廷弊大于利,因此…”
高嵩像没看到徐嘉眼中浮动着的怒色,继续道:“可先授权辽东总督府着年岁赐二十万两银、二十万两布、十万匹丝绸以内的条件,先与鞑靼军统帅议和,同时恢复征收辽饷,待到来年国库充盈战备完成之时,再予以雷霆之击血洗此耻。”
“啪!”
他话音方落,李淳咏已经一掌击在桌上,陡然起身,双目圆睁,单臂指着高嵩怒声道:“丞相安为寇准乎,秦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