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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开始搜寻大憨子媳妇。
因为憨子刚死了没几天,不知她有没这个心情来。
在熙攘的人群里搜了一圈,果然没见她的身影,看来是真的没来。
我暗暗叹了一声,这家人真够苦的,老爹老娘生了一堆儿女,到老却都没了,而大憨子媳妇刚嫁过来没几个月,又成了寡妇。
可以断定的是,她不久就会离开,另找婆家的。
那样,憨子父母就成了五保户了。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来了,来了……”
我忙转头顺着他们的指点往远处小道上望去,见一辆吉普在前面开道,后面紧跟着一辆大卡车,车厢上站满了人。
“快快,路两边排好队,车子一到就赶紧大声哭!”三麻子扬手指划着众人,拄着拐棍就走到了最前面。
这时,后面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转头望去,见二赖子怀抱着砚墨毛笔,带着两个高举着空白横幅的汉子急急往这儿奔来。
你娘,咋才来,黄花菜都凉了。
“大,大哥,来了,来了……”二赖子呼哧着跌跌撞撞地窜了过来。
三麻子朝他一挥手:“丢掉笔墨,举着白幡顶上去!”
二赖子一愣,眼见车辆轰隆着快到跟前了,也顾不得再问,把手里的砚墨毛笔朝路边一扔,带着两个高举横幅的汉子就大步迎了上去。
“哭!”
三麻子一声低吼,二赖子嗷的就扯开了嗓子。
男人嗓门粗,这一放开,比喇叭声还大,还震撼。
其他人一见,也嗡的一声哭了起来。
关键时刻,要想引起领导的注意,哭声必须要异于其他人,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忠诚。
二赖子不懂呀,虽然他竭力嚎啕,跟死了亲爹娘似的咧咧,但别人也都这样啊,所以就显现不出他来。
三麻子从后面拽了他一把:“说!”
二赖子一愣,转头迷糊:“说啥?”
“郑村长的对村民的好处,关系,以身作则,开着吹……”三麻子给他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二赖子一听,对啊,这光哭不算真悲痛,还要边哭边数落死者的仁义、功绩。这才能让人感动。
于是他大嘴一咧,双手扑打着胸脯和大腿,嚎啕一声,就哭喊起来:“俺的个亲爷郑村长呀,你今年秋上到俺村,没白没黑帮乡民,凌晨三点就出工啊,日头落山还要干半天,你的事迹传四海啊,你的美名万世扬……”
我靠,这咋说上快板了?
也是,以前那些专业哭丧的,不都披麻戴孝串东村跑西村的来这一招吗?估计二赖子也肯定干过,因为那活轻快,不用费力,只要逮着丧葬的灵柩就扑地嚎哭,顺便来上几句悲情,然后拿钱走人。
当然,也有掉链子的时候,比如人家死了个老太太,你去哭爷或舅,自然会露馅,不但拿不到哭钱,弄不好还要挨揍。
现在二赖子把郑志国当爷(爹)哭,自身降了一辈,但逝者为大,没人计较,后面的说辞就更高大上了,总体来说效果很好。
果然,车子在距村口几百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杨县长、一枝梅、周乡长等十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皆表情严肃,急急过来,边安慰劝说乡亲们,边劝大伙闪开条道,让车缓缓驶入村里。
二赖子也被杨县长和周乡长一边一个架着,走在车子前面,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以为他是死者的啥孝子呢。
不过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二赖子东跑西颠地忙活了一大早上,成功了!
有哪个农民能被县乡两级一把手架着?唯二赖子同志也。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高擎的白布幡上没一个字,让人看起来挺别扭,这都怪三麻子没事先想到,害的二赖子同志脸上稍显无光。
一群男女老少簇拥着灵车来到村部大院门口,杨县长指挥着几个全副武装,肩背长枪的解放军战士把装着郑志国尸体的棺椁抬到院子里。
然后,然后才发现那条没有字的布幡。
周乡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此时也都没法说别的,只有赶紧写上字。
于是二赖子就突然想起了扔在路边的笔墨砚台,忙溜出去抱回来,由杨县长亲自写了幡字:沉痛悼念郑志国同志!
追悼会庄严而又肃穆,人群中悲声阵阵,尤其党员二赖子同志,更是哭的几次瘫坐在地上,历数着郑村长的丰功伟绩,声泪俱下,其情可鉴。
其实,郑大棒槌在我们村也没干出啥值得称道的事来,毕竟刚来了两三天,有本事也没机会施展的出来就呜呼哀哉了。
追悼大会开了一半,轮到我们村出代表称颂郑志国了,这程序是必须的。
三麻子从兜里掏出一沓子写满字的纸张,递给了二赖子。
因为他是小王庄村唯一的党员,今天又表现的这么好,他不代表全村贫下中农发言,谁又有资格发言?
可,问题来了,二赖子不认字呀,让他白口说两句还凑合,再接着往下说就会没词了,毕竟是文盲呀,水平摆那儿。
他看着那厚厚的一摞纸,吓的一咧嘴,忙指指自己,连摆手,意思是不行。
这时,站在人群前面的周乡长冲众人高声说道:“下面,请郑志国同志战斗过的小王庄村代表上来讲话,欢迎!”
掌声响起,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就聚向了会场东前侧的二赖子和三麻子。
这下气氛尴尬起来,二赖子想表现,更想露脸,可不认字呀,没办法,这个光荣而艰巨的重担只能让三麻子同志挑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三麻子把拐棍一扔,手拿着摞纸,昂头挺胸,一瘸一拐地就走到了场子最前面的中间,清了清嗓子,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他冲众人大声道:“各级领导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郑志国同志是我们小王庄村的村长,但他英勇牺牲了,谨此,我代表全村贫下中农,向永远的郑村长鞠躬!”
他说着,转身冲着那具棺椁就庄重地鞠了三下,全场人也跟着齐刷刷地鞠了三次。
“同志们,昨天,有一个伟大而又年轻的生命在我们这块肥沃的土地上陨落,他就是我们党的好干部,我们小王庄村的好村长,久经考验的优秀的共产】党员郑志国同志,郑村长来我们村时间并不长,我跟他接触的也不太多,但我能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亲切感受到他无私的大爱和崇高的人格魅力……”
咦,三麻子水平确实挺高呀,这些词是从哪儿学来的?噢,肯定是从报纸上学的。
我暗暗赞叹他的学习新知识的能量。
我站在那儿低头听着三麻子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演讲,眼光就乜向了一个站位外的二赖子。
见他伸头张嘴,聚精会神地听着三麻子的讲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伙计是要学水平呢。
“……领导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在此,我们要坚决响应党的号召,铺下身子苦干、巧干、拼命干,为建设社会主义奋斗终生!”三麻子干净利索地念完了稿子的最后一句话。
不等众人鼓掌,二赖子突然举臂高吼:“向郑村长学习!坚决跟党走!”
众人一愣,这才明白是咋回事,忙举起胳膊,跟着嘶吼了几声。
接着,三麻子下,杨县长上。
我眯眼瞅着麻子一步三晃地回到我身边,低声道:“三爷,厉害呀。”
三麻子脸皮一抖:“扯淡而已。”
大会开完,杨县长和一枝梅及周乡长亲自扶棺,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村往南岭乱坟岗子走去。
因为事先说好新坟不起坟头,只能挖地五尺潜下去,这个坟坑,昨晚二赖子就派人去挖好了。
丧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南岭,把郑志国的棺椁放进坑里,几个解放军战士齐举步枪,朝天鸣放三下,算是隆重葬下。
接着,几个干部又来到郑志国牺牲的那座坟墓前绕圈看了一遍,便率领乡亲们回到了村里。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杨县长他们这次来,不但是殡葬郑志国这个‘老’村长,还要任命新村长。
至于是谁,我们就不知道了。
二赖子一听急了,趁着几个领导在院子里对头说着什么的时候,他拽着三麻子走到墙角,低声道:“大哥,这村长你快当吧,我推荐你。”
这是以退为进呢,三麻子能看不出,所以忙摇头:“不行,我刚被撸下来,觉悟还不高,担不了那重任,再说我身体也不好,不想操心费力了。”
“那,那咱村谁还能干了……”二赖子只等三麻子一句话。
三麻子也就顺水推舟,道:“你呀。”
“我?”二赖子一咧嘴,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笑道,“这……要不你替我推荐一下吧,我一定好好干!”
三麻子说那是当然,不过的等会后单独跟几个领导说说。
二赖子激动万分,千恩万谢。
只是令他没料到的是,没高兴几分钟,杨县长就对众人宣布了一个新村长:周键人同志!
周键人是谁?就是周乡长!
我靠,这不但令我大感意外,二赖子也目瞪口呆地傻了。
三麻子呢,他在听到这任命的一刹那,脸皮急抖了两下,瞬间又恢复了原样。拍手大喊:“好!欢迎!”
众人也忙跟着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