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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在陆府后院呆了三天。
三天后,他的烧退了,但是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到了第三天夜晚的时候,他呕血了。
大蛇派出刺客之前,都会让他们服下一种慢性□□,在规定日子内完成任务活着回来,便能得到解药活下去,否则必死无疑。无他,只是便于大蛇控制而已,还不会泄露机密,方便得很。
十三知道,大蛇下在自己身上的毒开始发作了。
这三日,他窝藏在洞穴中,听到最多的出了雪落的声音,便是陆氏父子的讲学声。陆长青说,勾践战败为奴,仍卧薪尝胆,最终创造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神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以前他觉得自己活着和死了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现在,十三突然不想死了。他想再看很多场雪华,想再听听花在晨风中盛开的声音,想堂堂正正的活在阳光之下。
十三决定要回到大蛇身边,博取信任,拿回解药……然后,离开黑狐堂。
终有一日,他将会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能和大蛇抗衡,能彻底走出他的阴影。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雪花簌簌有声,当陆夫人提着油灯,带着吃食来到后院时,十三正蹲在石阶上,仰望着深沉的夜空发呆,雪花和寒气在他眉梢凝结成洁白的霜花,整个人更显孤寂冷清。
陆夫人似是愣了愣,喜道:“你伤可好了?”她的笑很清澈,很暖,哪怕在这样凄苦的寒冬腊月里,她的眼中依然盛满了阳光。
十三依旧蹲在原地,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
陆夫人真是个温暖的女人,就跟他千万次幻想过的娘一样。
他一声不吭,黑夜般的眸子在夜空下闪烁着清冷的光。陆夫人却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走近两步问道:“要走了?”
十三点点头。
陆夫人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又摆了坛酒在他面前,温声问道:“不会说话?”
十三垂下眼,嘴唇张了张,用极低的嗓音哑声道:“谢谢。”
陆夫人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会说话。”
十三的头发半束着,有些凌乱,还沾着两片枯叶。陆夫人温软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时,他微微垂着头眯了眯眼,乖巧得如同被驯服的狐狸。
陆夫人伸手捻去他挂在发间的枯叶,说:“这些酒食你带上,以后找个正当的营生,莫要在腥风血雨中来往了。”
十三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
风无声的卷过,清冽的梅香混合着酒香扑面而来。陆夫人还待要说两句,却忽的听见角落里传来一个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阿娘,你在同谁说话?”
长廊的灯笼下,站着一个八、九岁,扎着双髻、穿着藕荷色的夹袄的小姑娘,她揉着眼,正睡眼惺忪的看向这边。
“阿浅。”陆夫人唤了小姑娘一声,又回过头来道:“这是我的女儿……”
梅飘残红,雪落无声,那个狼一样孤寂的少年连同地上的梅花酒一起,早已消失在深沉的雪夜中。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十二年前的匆匆一瞥,竟定格成了永恒的记忆。
拨开重重迷雾,云开见月,陆浅葱才知道,他们原来在那么久以前便有了交集。命运是多么强大,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她与他注定要交织在一起。
摇摇欲坠的土砖楼下,晨曦微凉,陆浅葱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那里似乎还停留着江之鲤嘴唇的温度。她问他:“陆府被灭的那一夜,我和阿娘躲在墙角,你其实是知道的?”
江之鲤点点头,清冷的眸中有了些许愧疚的神色:“抱歉,那时我不能与你们见面。事后我亦曾找过你们母女,想悄悄将故渊还给你们,可没有找到。后来我受了重伤,便一直在蜀川疗伤,此事就此耽搁。”
陆府被灭后,朝廷对此事三缄其口,陆夫人鸣冤无果,心灰意冷下以为家人全部遇难,便带着陆浅葱辗转于各地亲戚家,三年后方重回汴京,而那时的江之鲤早已成了黑狐堂堂主,驻扎在蜀地。这一错过,便是整整八年。
旧事重提,感慨万千,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说:“谢谢你,将珩儿照顾得这般好。”
“他叫陆珩么。”江之鲤低头看她,视线深邃,笑容带着蛊惑人心的侵略性:“故渊是我瞎起的名字,以前躲在陆府养伤的时候,曾听你的兄长们念叨这一句诗,我便记得了。你若不嫌弃,以后便以这二字做他的字罢。”
陆珩,字故渊。很好。
黑夜中的江之鲤总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蛊惑,陆浅葱有些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开口:“听说你练功走了岔,导致性情大变,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白天和夜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思忖半响,这句话终究是烂在了肚里。她喜欢他,那么不管是他的哪一面,她都能平静的接受。既然不在意,又何必多此一问。
江之鲤勾了勾唇,高束的黑发在风中轻舞,与她的长发交缠。他说:“我为了逃离大蛇的控制,太过于急功近利,剑走偏锋练了邪功,不过不碍事,不会伤到你的。”
“我是怕伤到……”
……你自己。陆浅葱在心里默默的补充道。
江之鲤似乎猜到了她的所想,以拳抵住鼻尖,呵呵的低笑出声,笑得眉眼弯弯,璀璨万分。他说:“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有了。”陆浅葱状做不经意的避开视线,淡然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红晕。
“那么我主动招供罢,免得你碍于面子不好开口。”江之鲤按着剑,将视线缓缓投向天际的一抹微白,说:“关于江湖上传言的,我杀害同门上位的事。”
“他们是我的师姐和师弟,我们是被大蛇收养的同一批孤儿,情同手足。我十三岁那年,大蛇说,我们可以出师了,但出师前还有最后一个任务要完成,那便是斩杀自己最亲近的人。”
说罢,江之鲤缓缓将视线转回,嘴角微扬着,但望着陆浅葱的眼中却有着淡淡的悲伤。他说:“是我害了他们。大蛇将师姐和师弟分别吊在相隔百丈的高楼上,各派了一名刺客看守,而我则被安放在两座高楼中间的校场里。大蛇说,他给我的时间只够救其中的一人。”
那一刻的抉择实在是太痛苦了,师姐待他很好,师弟很可爱,他两个都想救,却两个都没救到。时间一到,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名刺客砍断了绳索……十六年过去了,他们的惨叫却依然历历在目。
说到此,江之鲤怔了怔,缓缓伸出手来,沾了沾她脸颊上的湿痕,叹道:“说故事的是我,怎么哭得反倒是你。”
清晨的风带着露珠的潮湿气息,连眼睛都被浸湿了似的,陆浅葱抹了把脸,摸到了满手的泪渍。她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残忍的事,无法想象,江之鲤这些年是经过怎样的痛苦折磨,才能保全心底的人性和善念不被磨去。
“那其实是训练刺客的一种方式,残忍,但是很有效。因为它能一点一点抹去人性,将活生生的人折腾成一个只会杀人的木偶。”江之鲤云淡风轻的笑笑:“师姐和师弟没有拔尖的武艺和聪慧的头脑,便只能被淘汰,成为白骨筑成的垫脚石。”
陆浅葱听得心里难受,垂下湿漉漉的眼,艰涩道:“别说了。”
夜幕的深蓝褪去,天际微白,渐渐染上了红霞。
黑袍翻飞,江之鲤迎风而立,逆着晨光:“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陆浅葱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有过心高气傲,有过糊涂盲目,还在最无助的年纪爱错了一个男人。我嫁过人,成过亲,吃过亏,对于感情之事难以再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答案无疑是不。
江之鲤看着她,清冷的黑眸慢慢回暖,温柔地笑道:“我既不是一个彻底的好人,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我沾过很多人的血,有过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只真真正正的爱过一个女人……”
他慢慢俯下身,在她耳畔哑声低语:“我爱你,喜欢你,浅葱。”
这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陆浅葱的心仿佛窜出胸膛,直直的冲上了九霄云外。她浑身一颤,半响才磕巴道:“好……不真实。”
耳畔传来江之鲤清朗的低笑,他缓缓侧过脸,温软的唇瓣一寸寸碾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了她的唇上。
红日冲破黑暗的桎梏,晨光四射,打在他们相拥的完美侧颜,定格成一道温暖的剪影。
四唇相贴,辗转死磨,陆浅葱倏地瞪大眼,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她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抑制不住心跳如鼓,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破了这一方旖旎的梦境。
浅尝辄止的一吻罢,江之鲤放开连呼吸都停滞的她,额头与她相触,哑声笑问:“现在真实了么。”
荔颊红深,陆浅葱急促的呼吸,双手无意识的按在剧烈跳动的胸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江之鲤轻笑一声,也不急于逼她接受自己,只长臂一捞,将她的头扳入自己怀里,让自己的胸膛紧贴着她的侧脸,两人静静相拥。
“听见了么,”江之鲤唇角微翘,清朗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的心也跳的好快。”
心是骗不了人的,陆浅葱听着他急促而沉稳的心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嘴唇张了张,带着几分疑惑似的问道:“奇怪,你是从何时看上我的呢。”
明明两人的初遇并不美丽,陆浅葱觉得自己一非倾国之颜,二没有盖世神功,两人的生活圈子也有着天壤之别,江之鲤究竟是喜欢她哪一点呢?
喜欢她的脸,同情她的身世,亦或是仅仅为了报恩和忏悔?
她隐隐有些期待,又有些莫名的忐忑。江之鲤只是温柔的望着她,说:“动心一开始就有。后来,当你为我缝补好衣袖的那一刻,我便觉得今生非你不可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非比常人,怕给你带来不幸,可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浅葱,我喜欢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他说,“肺腑之言,多谢你的倾听。”
心中的阴霾散尽,她像是做了什么重大抉择般,轻声道:“我也是,心悦你的。”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江之鲤却听清楚了,瞬间肌肉绷紧。陆浅葱听到他的心跳跳的更快,噗通噗通,有力的撞击着胸腔。
像是怕惊扰一个甜美的梦一般,江之鲤没有说话,忙将她拉开了些许,望着她的黑眸闪着晶亮的光芒。
陆浅葱只好笑道:“但你给我点时间,我可能,没有这么快……”
清风静止,时间凝固。
江之鲤久久的望着她,忽的灿然一笑,极尽风华:“等你一辈子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