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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夜深深黑着。
深深的沉默深深笼罩着希望村这片与世隔绝的角落。
老丁头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一边抽着卷烟一边把玩着手里那块‘优秀员工’的牌子,拐棍放在凳子边上,粗粗糙糙的棍身在月光底下显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
浓浓的烟气从老丁头嘴里吐出,在空中缠缠绕绕,飘着荡着,这时候有一声叹息响起来,就把蛇样缠着绕着的烟雾刺穿了,烟雾也就散了。
囚河里飘来那口黑棺还开着棺盖,扔在南岸边上,村人们被洒了一脸一身红黑色的乌鸦血,也就只顾着回家清洗,再顾不上那口棺材了,顾不上那口棺材,那棺材也就被扔在那儿,没人再喊着砸或烧了。
几天过去了,村人们把黑棺扔在脑后,日子又像从前一样简单平淡了,像他们脸上身上从没被洒到过红黑色的乌鸦血,像囚河里也从没飘来过一口黑棺。
老丁头没忘。
他不但没忘,这事还像钉子样,深深扎在他心口上。
他的脸上身上也被洒满了乌鸦血,清洗干净了,却还觉着脸上身上有股浓浓烈烈的腥气,驱赶不掉,他就一根接着一根抽着卷烟,这才用烟气洗掉身上的腥气。
腥气没了,可他还是忘不掉那口黑棺,他觉着这事不吉利,觉着希望村有事要发生,于是眉头就皱起来,脸上的沟沟壑壑就堆到一起,再没有河岸边上敲三下拐棍,就把闹哄哄的村人压下去的架势。
“去你娘的黑棺哟。”
把‘优秀员工’的牌子放回怀里,那阵冰冰的凉意贴着胸口,他舒服地笑起来,露出那口黑黑的牙,他拿起凳子边上的拐棍,正要回屋里睡觉,佝偻的身子却定住了。
他用浑浊黯淡的眼直直看着高远的天,除了黑黑一片幕布以外,那里还有一颗颗闪着亮的星和一轮圆圆的月亮。
圆圆的月亮?
圆圆的月亮。
老丁头在县城里生活过大半年,每个晚上,他都会坐到那间小小的保安亭子里,这时候月光总会柔柔照下来,打亮他那张黑黑的脸。
县城里的月亮每天都是不同的模样,每隔上一个月它就会满上一回,圆圆整整像个吃饭的盘子,可希望村H县城不一样,这里的月亮大多时候都长着尖尖的钩儿,一年里只有一天会满上一次,就是中秋节。
中秋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老丁头记着那天晚上,叶柳和汤倪还给自个送来两个圆圆的饼,那天之后,希望村的月亮就变回了尖钩钩的模样。
可现在怎么圆了?
看着圆圆整整的月亮,老丁头定定站着,接着浑浊的眼里就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
“出事咯,出大事咯!”
李蛋儿慌慌忙忙奔走在村道上,一边跑着,一边扯着嗓子叫唤着,他的声音嘶嘶哑哑,传出很远很远。
听到叫唤,村人们从屋子里出来,溅起的尘扑腾着卷过来,拍打在他们脸上。
村人说:“李蛋儿,你慌里慌张干啥哩?”
李蛋儿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哩。”
村人说:“囚河里又有棺材飘过来了?”
李蛋儿说:“棺材那事儿早过去了,出另一件大事了,长草了哩。”
村人说:“不就长草嘛,这算啥大事。”
李蛋儿说:“青草,长在村子中间,满满一地哩,把枯树都给围得严严实实哩。”
村人说:“啥?枯树边上长草了?还是青草?快去看看。”
枯树长在村子中央,四周是一片宽宽阔阔的平地,没有树,只长着稀疏几根杂草,那里的黄土很干燥,时常被风掀起阵阵泥尘,透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可在一夜之间,黄土上却长出了草,青青的草,它们只有几厘米高,在风里轻轻摇着摆着,散着浓郁的香气,上面沾着的露珠在这摇摆间滴落下来,渗进黄泥里,那黄泥叫唤起来,空中就荡起了欢畅的歌声。
村人们拥着挤着来了,浓浓的生机夹带着湿漉漉的气息扑过来,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觉着像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摸过一样,又麻又痒。
村人们早已习惯荒凉,这样美丽的草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笑了,冲进草地里,欢叫着,奔跑着,还绕着枯树跳起了舞。
这个原本满天满地都是荒凉的地方,忽然就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枯树还是那棵枯树,还是挺着它那直直的腰,静静看着青青的草在风里摇摇摆摆,静静看着欢快的村人扭动着僵硬的身子。
它是一棵枯树,它没有生气,因着没有生气,它和那青青的草还有手舞足蹈的村人们就格格不入,它孤独着,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老丁头来了,拄着拐棍站在草地的边缘,听着闹哄哄的声响,看着手舞足蹈的村人,脸上的皱纹就又紧紧挤在一起,浑浊的眼里就又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
“出事咯,出大事咯!”
在荒地长出青草的第二天,李蛋儿又慌慌忙忙奔走在村道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喊高了,今天他的声音又嘶哑了许多。
听到叫唤,村人们从屋里出来。
村人说:“李蛋儿,你慌里慌张干啥哩?”
李蛋儿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哩。”
村人说:“昨儿荒地才长出了青草,难不成今儿长出了花儿?”
李蛋儿说:“没长花,长杂草了。”
村人说:“不就长杂草吗,这算啥大事。”
李蛋儿说:“长在村子中间,满满一地哩,把枯树都给围得严严实实哩。”
村人说:“瞎说,那里长着青草呢,哪还有杂草的位置。”
李蛋儿说:“青草变成杂草了,青草和头发一样长,可变出来的杂草比小孩都高哩。”
村人说:“还有这事?快去看看。”
冬天寒意凛凛,风里像裹着尖尖的刺,吹得村人都不愿意走出屋门,拥有生命的万物都在这样的气候里低低垂下脑袋,谁也不会张着双臂去拥抱那刺人的冷。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荒地上长出了嫩嫩的青草。
可又过了一夜,青草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变成了一堆乱乱的杂草。
杂草长得很高,到成人腰间,它们泛着黄,在寒风里低垂着脑袋,身子摇摇摆摆,却再没有昨日那浓郁的香气散出来。
它们掩住底下那一片黄黄的泥,却还透出满天满地的荒凉和萧索。
村人们拥着挤着来了,没闻到那湿漉漉的香气,反有一种干干的燥意扑面而来,打在他们脸上,火辣辣生疼,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刮子。
村人们昨天还在青草地上跳着舞,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青草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杂草,也就愣下了,身子定定杵在杂草地的边缘。
枯树还是那棵枯树,还是挺着它那直直的腰,静静看着泛黄的杂草在风里拉耸着脑袋,静静看着愣愣的村人在边上定着僵硬的身子。
它是一棵枯树,它没有生气,因着没有生气,它和那黄蔫蔫的杂草还有定着身子的村人就融在了一起,荒凉着萧索着,它不孤独了,它属于这个世界。
老丁头又来了,拄着拐棍站在村人们侧边,看着满天满地的荒凉,浑浊的眼里又有了丝黯淡:“希望村呀,真的要出事了哟。”
...
囚河里飘来了黑棺,乌鸦从黑棺里飞出来,莫名其妙死了,把红黑的血洒了村人一脸一身;
尖钩钩的月亮变成了圆整整的模样;
大片荒地一夜之间长出青青嫩嫩的草,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低垂着脑袋黄蔫蔫的杂草。
几件事接连发生,像一阵没有尽头的风,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吹着,卷荡着,吹起了漫天的泥尘,也吹来了黑压压的云,压在每一个人头上。
受到这些事的影响,村人开始变得沉默,脸上有了厚厚的沉重,连眼睛里的光也黯淡许多,就算是刺眼的日光打在上面,也泛不出丝丝毫毫的亮。
可村人里也有个例外,他的脸上没有厚重,眼睛也一直放着亮闪闪的光,完全没有受到那几件事的影响,专注在自己的田地里。
他是姚大狗。
姚大狗种粮食是一把好手,可他的精力却全放在种钱上,但这么多年下来,却始终没能让那块银币长出芽来。
自从见过张乌鸦,他就觉着往日自己太过愚蠢,竟想用凉水浇灌让银币发出芽来,好在有一扇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开始用血来浇灌了。
他站在田地上,脸色比以往更苍白了,像一张还没有写过字的白纸,白亮的日光打在这张脸上,非但泛不出亮,还透着无边无际的暗沉。
他那苍白的脸上吊着两个眼袋,也比以往更黑了,里面垂荡的水像被抽走了,干瘪着,倒像吊着两条黑黑的虫子。
除此外,他的两只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有浅浅的红从纱布底下渗出来,很是刺眼。
他的手里捧着那个吃饭的瓷碗,碗里盛着小半深红色的液体,黏黏稠稠散着浓浓的腥味,几只苍蝇闻着味道飞过来,想落到瓷碗里又不敢落下,就在瓷碗上盘着绕着。
姚大狗刚刚蹲下身子,脑袋像被锤子砸了下,传来一阵眩晕,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稳住身子,又摇摇脑袋,这才看清脚下埋着银币的田地。
田泥是黄色的,可埋着银币这片区域却呈出红色,很深,深得透着黑。
姚大狗看着这片红色的田地,眼睛里散着亮亮的光,他的耳边又响起沙沙声,声音里裹着满满的欢喜,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
这时候,他的手腕上传来一阵刺刺的痛,纱布底下渗出来的红色更深了,湿湿黏黏,可这阵刺痛和这抹红却没能让他看上一眼,他的目光落到瓷碗里,碗里艳艳的红是希望的颜色,他眼里的光也就更亮了。
“钱呀钱呀,你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哩。”
“钱呀钱呀,你什么时候才长出来,我都等不及了哩。”
“钱呀钱呀,你饿了吧,来,吃饭了。”
姚大狗笑着,说着,笑着说着他就把瓷碗里深红色的液体倒了下去,那是他的血。
血很黏稠,落到地上散开来,接着缓缓慢慢渗进泥土里,那片红色就深得更像黑色了,姚大狗的耳边就又响起了欢喜的沙沙声。
瓷碗空了,那盘绕的几只苍蝇总算落下来了,在碗里大口大口吃着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