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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的回答让宇文述十分不安。
虽说远征军一直屯驻于辽东,粮草辎重也大量囤积于怀远、望海顿等边镇及北平、涿郡等边郡,再加上安东十万大军参加第三次东征,朝廷不需要再从各地鹰扬府调集人马,使得第三次东征的准备工作大大减少,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三次东征只需准备两个月就可以展开攻击,这太仓促了,而李景、薛世雄等人之所以仓促进攻,主要是承受的压力太大,来自方方面面的重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让远征军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然而,越是如此焦灼,越容易出事。第三次东征不容有失,远征军也不许再败,越是胜券在握,越要小心谨慎,每一步都要走得踏踏实实,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闪失。
宇文述果断结束了军议。
当夜,宇文述主动找到右候卫大将军郭荣。两位老帅坐在一起,促膝而谈。
郭荣今年六十八,宇文述今年六十七,都已年近古稀,都是戎马几十年的老军,都是圣主的股肱,虽隶属不同政治集团,利益上有冲突,但在东征这件事上,两人却是利益一致,必须默契合作。
两人谈到李景、薛世雄的急躁心态,谈到笼罩在远征军之上的厚厚阴霾,心情非常沉重。
两位老帅追随圣主,参加了西征,参加了两次东征,品尝了胜利的喜悦,也吞咽了失败的苦涩,对上对下、对内对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第三次东征,他们非常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原因无他,南北战争即将爆发,即便东、西两部突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土这边也肯定要打,没办法,国内矛盾已不可缓解,圣主和改革派已无计可施,内乱已不可避免,这种不利局势下,南北战争打得越迟,对中土就越不利,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选择以发动对外战争来转嫁国内危机了。
南北战争打赢了,圣主和改革派的政治理想就能延续下去,反之,即便打输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把东、西两部突厥这两个虎视眈眈的敌人打得伤痕累累了,短期内已不可能威胁到中土安全了,到那时就算国内敌对双方大打出手、鱼死网破,甚至大规模内战全面爆发,也不会重蹈五胡乱华之黑暗悲剧。
当然,这是最坏结果,虽然考虑问题必须想到最坏结果,必须以最坏结果拟定对策,但中土已统一多年,国力强盛,而突厥汗国饱经分裂和战乱之苦,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双方实力此起彼落,早已不在一个档次上,中土即便从东征战场上马不停蹄地赶到南北大战的战场上,甚至都来不及喘口气,也依旧对东、西两部突厥拥有相当大的胜算。
所以圣主、宇文述、虞世基等君臣对南北战争信心十足,当然,信心归信心,该做的战争准备还得做,不打无准备之战,而第三次东征所能取得的政治、军事、外交上的胜利,以及这个胜利对圣主、中枢、卫府威权的巩固和加强,以及对卫府将士、中土民众士气的鼓舞,都是南北战争所需准备的重要内容。
“如今看来,第三次东征若想实现最大战果,只能寄希望于闻喜公(裴世矩)了。”郭荣看了一眼神情冷肃的宇文述,小心翼翼地说道,“滑公(李景)也罢,舞阴公(薛世雄)也罢,包括远征军各部将领,都急于取胜,有意识忽略了各种不利因素,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危境。”
“欲速则不达。”宇文述叹道,“前两次我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但他们依旧没有吸取教训,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郭荣,迟疑稍许,问道,“你相信闻喜公所奏?”
郭荣知道宇文述担心什么,说实话他的心情也很复杂。裴世矩和李平原这对师徒太厉害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每一次都闹出天大动静,过去如此,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计谋让突厥汗国陷入分裂和战乱,而榆林风暴的血雨腥风更是席卷中土;现在还是如此,不经意间安州收复了,东胡诸种臣服了,安东并入中土版图了;而接下来他们要剑指高句丽,要以一己之力横扫远东,如果他们再一次成功了,卫府的脸往哪搁?宇文述、来护儿、郭荣、李景这些卫府大将军面对裴世矩,还有什么底气?
更重要的是,在危难之刻,裴世矩这股政治势力因为李平原的重新崛起而迅速扩大,这将对改革派和保守派激烈厮杀的朝堂、对在分裂道路上狂飙突进的两京政治危机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这对国祚和中土命运是好还是坏?对改革派和保守派是福还是祸?
没有答案,所以圣主和改革派惶惶不安,所以圣主和宇文述等人都打算以东征战场为陷阱,想方设法削弱甚至铲除李平原和安东军队,但出乎预料的是,裴世矩和李平原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陷阱,这不能不让圣主和宇文述等人以最大恶意去揣测裴世矩和李平原的真正目的,毕竟,榆林风暴还记忆犹新,高颎、贺若弼等一大批功勋权贵的怒嚎还在耳畔回响,李平原狠狠打在圣主和宇文述脸上的巴掌印迹尚未褪尽,更要命的是,两京决裂了,南北战争来了,圣主和宇文述等人不论为了中土大局还是为了自身利益,都不得不向裴世矩和李平原妥协,不得不与这股急速壮大的政治势力密切合作,那么,未来是个什么局面?是否还会爆发第二次榆林风暴?
“某相信。”郭荣想了一下,又慎重补充道,“闻喜公想圣主所想,急圣主所急,解中枢燃眉之急,焉能不信?”
这句话暗含告诫,裴世矩是中枢宰执,是中枢核心重臣,而他所奏内容又关系到第三次东征之成败,岂能胡言乱语?如果胡言乱语,损害了中土利益,岂不要赔上政治生命?除非裴世矩老糊涂了,失心疯,否则他绝无可能拿国祚和中土命运开玩笑。
宇文述神情严峻,一言不发。
郭荣踌躇片刻,继续说道,“当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的既定目标不能变,我们还是要尽快渡过辽水,向高句丽发动攻击,以最快速度逼近鸭绿水,做出不惜代价攻击平壤之势,以迫使高句丽投降,如此一来,即便安东背信弃义,我们亦能确保第三次东征实现预期目标。”
“但是……”宇文述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从怀远镇这边的现状来看,将帅们急于求胜,而卫士们士气低迷,另外准备不足,必然会影响到渡河和攻城,一旦连番受挫,损失又过大,累及军心,后果就严重了。”
郭荣暗自苦叹,知道宇文述患得患失,很矛盾,既想给裴世矩挖坑,又想埋葬李平原,还要实现预期目标,太难取舍。无奈之下,郭荣不得不献策,以免两头落空,一无所获。
“许公,圣主诏令,安东军队必须到怀远镇会合,接受东征统帅部的指挥。”郭荣看了一眼宇文述,语含双关地说道,“但闻喜公在奏章中,却只字未提怀远会合一事,应该是估猜到了远征将士对安东军队的抵触情绪,所以……”
所以当时宇文述、来护儿、赵才等人都估猜安东大军要取间道长途奔袭平壤,直捣虎穴,而之所以有这种估猜,原因很简单,安东军队若想自保,首先就不能到怀远镇与远征军主力会合,以免羊入虎口,但安东军队又不能不打高句丽,于是就想了个办法,取间道直杀平壤。至于裴世矩在奏章中说,李平原承诺,不攻陷平壤就与平壤玉石俱焚,誓死也不退过鸭绿水,那就只能一笑置之了。
宇文述一听就懂了。圣主和中枢并没有同意裴世矩所奏的安东大军直捣虎穴之策,但也没有否决,只是诏令安东大军立即赶赴怀远镇会合,这明显就是“挖坑”。你可以不去怀远镇,但要背上抗旨的罪名,如此一来你若阳奉阴违不打高句丽,我也有办法治你的罪,反之,你若偷袭平壤成功,也要将功折罪,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我就有理由“打击”你。当然,如果你偷袭失败,你和平壤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我就心花怒放了。
问题是,安东方面怎么想?有何对策?既然背上抗旨罪名了,是干脆抗旨到底,还是继续执行既定计策,奔袭平壤?
郭荣没有直说,但意思很直白,你做为东征最高统帅,不能被动防守,而要主动出击,要想方设法逼迫安东大军奔袭平壤,最后无论胜负,都大大有助于第三次东征的胜利。
宇文述沉吟不决。
他一直不敢指望安东军队创造奇迹,但远征军这边的确存有很大风险,所以为了确保预期目标的实现,远征军这边固然要积极进攻,安东大军的长途奔袭之计亦不能放弃。
“计将何出?”宇文述问道。
郭荣微微一笑,“黄台公(崔弘升)。”
宇文述笑了,“不是齐王?”
“从闻喜公的立场来说,齐王只是棋子,黄台公才是同道中人啊。”
宇文述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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