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场极乐

石头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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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碗汤圆煮好之前,闻楹和蒋商陆的气氛都有点说不出微妙。

    闻楹刚刚说完那些话,就又和根本没发生过这回事一样继续煮低头汤圆了,仿佛他那番话全是对锅里的那些汤圆说的,连个正脸也不肯给蒋商陆。

    而被他这幅不愿放开自己却又抗拒自己的矛盾态度弄得有些无奈,知道他肯定还在等回答的蒋商陆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笑着开口道,

    “恩,知道了。”

    知道了,这显然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回答。

    至少闻楹听了之后并没有感觉到蒋商陆心里的真实态度,这让皱紧着眉头,心中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青年忽然有点不安。

    而就在随时注意着身后动静的闻楹思考着自己还要不要再说一些别的来缓和下此刻的气氛时,他忽然就听到蒋商陆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这八个字让闻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僵硬住了,这一瞬间他冰冷厌世的内心差点就溃不成军,只有一种他完全无法形容甜苦的滋味在慢慢蔓延。

    在此之前,他一直处在格外紧张焦虑,茫然自责,偏偏还不找到发泄方式的处境之中,这一点光是从他会用眼前这种含蓄的方式来向蒋商陆示好就很明显了。

    万幸的是,蒋商陆似乎永远有这个耐心和毅力去试图看穿他漠然眼神下浮动的真实情绪。

    而即使眼前的闻楹什么也没说,却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青年身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消融了一点,蒋商陆接着也并没有着急去继续说上些什么,就维持着这种相对缓和些的气氛和他聊了几句别的,又看着闻楹继续在那儿给他认真地煮汤圆。

    谈话间,糯米食的香味隔着朦胧的热气传来,红枣和醪糟的甜味也显得格外诱人,仔细想想,普兰县周边根本不可能有很多种芝麻麦子的农户,藏民的主要农作物明显不包括这个,现在这种积雪未化的时候,这些糯米和芝麻的来源就更值得人深思。

    蒋商陆是不清楚他到底是跑到哪儿去才弄到这些东西的,但他并不是不懂闻楹对自己那份心意。

    这般想着,独自坐在门口的男人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以一种沉寂的眼神盯着落在自己膝盖的手看了一会儿。

    他的手掌心看上去很粗糙,虽然十根指骨还是和从前一样细瘦精致,但是那些难看的疤痕和皮肤黏连的痕迹还是严重影响了这双手原有的美感,而仔细想想的话,这一点其实就和他的人一样。

    这种想法可真有点不太符合蒋商陆一贯的自负为人,所以他只是自嘲地挪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今可真有点越活越回去了。

    而在思索间他便察觉有个人从身后过来又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接着他等了好一会儿的那碗汤圆也终于是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切看上去似乎还是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两个人的安静夜晚,一份蒋商陆喜欢的夜宵,然后他们再坐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说会儿话。

    虽然现在的情况明显又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们俩这会儿的心情也都各自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但是当蒋商陆接过那碗碗底应该很烫的瓷碗,他却并没有觉得很烫时,他还是看了眼身旁低着头正在擦手的白发青年又出声问了一句。

    “你不吃?”

    “恩,不吃。”

    声音冰冷地这般开口,长发显现出白雪一般颜色的闻楹纯粹是一副叙述事实的口吻,但听上去还是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听出他话里有些不好情绪的蒋商陆只是点点头,接着就开始低头吃自己手上的这碗汤圆,也不过分地询问接下来这些闻楹明显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了。

    只不过闻楹自己似乎也开始意识到,他这种情绪表达不当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感觉,所以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主动望向蒋商陆苍白消瘦的侧脸和被糖水染得有点红的嘴唇,又显得很诚恳地解释了一句。

    “不是因为你……我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没有任何饿的感觉了。”

    这般说着,注意到蒋商陆的神情明显变化了一下,闻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详细说自己身上的这些特殊进化特征,只能尽量缓和下语气,又低头慢慢脱掉自己的鞋给蒋商陆看了一下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畸形,呈现出一种像老树根一样怪异感觉的双脚。

    “丧失五感和欲/望,器官和四肢最大程度合理化利用,生物的进化之路是无穷无尽的,我可能……真的快走到头了。”

    低头重新给自己穿上鞋的青年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向自己的爱人坦白身体上的丑陋变化,明显还是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一时间有些不想去蒋商陆的眼睛,只觉得也许此后一生躲躲藏藏的继续避开他的视线才是自己应该的归宿。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蒋商陆只是先把手上的汤圆碗给放在脚边的地上,又将自己的双手摊开给闻楹看了一下,这才冲他挑挑眉问了一句。

    “是不是很难看?”

    这般说着,蒋商陆就故意给闻楹看了看自己手指和手掌上的那些疤痕,一般情况下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对这双手有任何正面的评价,可闻楹见状却只是慢慢地对上他的眼睛,又显得很不解地摇摇头回答道,

    “不会,很好看。”

    “……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点,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继续说下去。”

    本想通过一番‘我们其实一样难看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的话语来稍微安慰一下眼前的青年,可被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话,搞得不知道怎么接的蒋商陆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被闻楹一副我这是在说实话的眼神弄得一愣。

    莫名就有了一种被夸奖和赞美的感觉,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的蒋商陆努力地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但嘴角却有了些许被取悦到的无奈弧度。

    而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爱听自己这么说,虽然情感严重缺失,但是智商还是很可靠的闻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表情漠然却又显得诚意十足地开口道,

    “其实你在我眼里真的不存在任何缺点,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吸引我,我只是没有欲/望了,并不代表我就丧失了正常的生理功能,只是我觉得你最近应该没有心情,所以——”

    “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

    赶紧打断这位因为没有人类情感了,所以现在连害臊都不知道怎么写的神树阁下接下来要说的话,蒋商陆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么忽冷忽热的来回折腾自己,只能把汤圆碗重新拿起来后一边慢慢地吃一边难掩好奇地笑着问了一句。

    “这是你进化的越来越完善的大脑教你说出来的话吗?”

    “不是,我自己想说的。”

    神树阁下这张写满了我从来不说谎的脸给他的话带来了很大的可信度,当他用那种完全理性化衡量情感的眼神安静的看着你时,蒋商陆简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才会误会了他这满腔的爱意。

    而顿时就有了一种自己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心甘情愿地撞死在这棵树上的认命感,蒋商陆把碗里的最后一颗芝麻汤圆也给吃了,这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看向他道,

    “手艺不错,话也很中听,不过我能问问……这是你花了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吗?”

    “……三个晚上。”

    “都呆在哪儿想的?”

    “空行母湖边。”

    “大晚上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呼图克图和我说,在穿过卓玛拉山口时意外丢失的东西只能自己找回来,过去的苯教徒用磕满一千个等身长头的方式向神明祷告乞求自己家人和爱人的健康,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可能也不会有神明理会我,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并不意外地得知了他前三天晚上到底跑去干什么的真实原因,听到他说到自己的健康问题,蒋商陆也顺势想起了季从云之前和自己说到的那件事,而其实也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关于种苗这件事的想法,蒋商陆想了想便笑着问了他一句道,

    “要是从云的疫苗种植失败,我真的就全身瘫痪了,你会觉得很麻烦吗,闻楹?”

    “我为什么会觉得麻烦?”闻楹皱着眉看他。

    “……先别说的那么轻松,你仔细想想看,我今年三十二岁,疫苗一旦失败免疫系统恶化,就算乐观点想,我顶多也只能撑十年了吧?这就说明,我要像个废人一样折磨你直到你三十五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老男人了,在这十年里我的一切行动都要依靠你,按照你的性格你的确不会放弃我,但你也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可能到那个时候已经连我们这点过往情谊都忘干净的你看着我的时候,都会有点疑惑地想自己到底当初会那么坚持……”

    嘴里的话没有说完,蒋商陆已经注意到闻楹的脸色难看地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些话挺刺耳难听的。

    但该说清楚的一定要说清楚,哪怕是闻楹待会儿会冲他发火他也认了,可闻楹并没有因为被这样恶意地质疑就冲蒋商陆发火,事实上他只是沉默着闭上眼睛显得很冷静地一字一句开口道,

    “如果有一天闻楹会这样对蒋商陆,那就说明他只是个禽兽,根本不配活着,他脑子里的绝对理性会告诉他,他这种人应该马上去死,而不是觉得为了他放弃一切,活到这个地步的蒋商陆会很麻烦,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头一次从少言寡语的他嘴里听到这么尖锐的话,蒋商陆怪异地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又艰难地回了句抱歉,而闻楹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什么表示,半响才以一种纯粹叙述事实的口气继续开口道,

    “我知道你有顾虑,我前几天表现得也真的很糟糕,但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我只能尽力给你我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一切,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总是很高,想尽力摆脱自己健康上的问题,能多帮我一点就是一点。”

    “但其实对于我来说,我最大的心愿就只是和我的爱人后半生都呆在一起,即使到那时候,他年纪大了,我也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感情,但我发誓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失去他,他就是我的感情,他就是我的世界,能为他而坚持,是我的荣幸。”

    因为他的话而神情有些动容的蒋商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抽痛,但更多的反而是一种甜苦夹杂的庆幸之感。

    坐在他身边的闻楹注意到他的眼眶有点红了,神情微有些紧张的同时也有点想抬手触碰他,但他最终也没有贸贸然地不经过蒋商陆的允许碰他,只是以一种忍耐克制的眼神低下头又慢慢地开口道,

    “任何事都会有一定的风险,不要顾虑太多,季从云的方法成功了很好,不成功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觉得心情不好就和孩子们多聊聊,我知道我在的话你反而会很有心理负担,所以接下来几天我会暂时离开,太岁的踪迹我已经感知到了,但他在周边地区故意弄出了很多微生物大型菌种攻击附近的藏民,所以我只能先和糖棕他们去更远的地方收拾残局,你就和谢沁在这里等着闻天明的人上来吧,辛苦了。”

    这般说着,心里层层冰雪消融,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在漫开的闻楹就站起来径直准备离开,他刚刚一直会等着走廊这里,其实也是想给蒋商陆亲手做一碗汤圆再认真地说一句告别。

    只是还没等他完全起身,闻楹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身边的人一下子拉住了,而扯了扯嘴角的蒋商陆看上去有些艰难地想和他说上点什么,半天却只是叹了口气又主动凑过来在吻上了他微微僵硬的嘴唇。

    “……你之前真的吓到我了,你知不知道?”

    这般轻轻开口,语气中却也有着难以掩饰的心惊胆战,蒋商陆并不是真的能大度洒脱地面对自己的爱人可能不爱自己的事还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他也想给自己和闻楹都保留一点余地,不要碰到一点点事就直接慌了手脚干脆地选择放弃对方。

    不过事实也证明了,他对这个人的耐心永远是有回报的,他的闻楹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而听到青年低声说了句抱歉,又难掩冲动之色地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住了他,蒋商陆也所幸闭上眼睛完全投入了进去,

    两人耳鬓厮磨间,本来还只是被他抱着的蒋商陆直接就被闻楹一个翻身强势地压在地上,而被吻得面颊都泛起潮红,不自觉仰起面颊看向上方笼罩着自己的青年,被他折腾得眼角通红的蒋商陆拿手整理了一下他凌乱的长发,又略显促狭地笑着问了一句。

    “不是都快失去五感了,怎么现在这么热情?”

    “距离上次已经一个月了,我是进化,不是死了。”

    神树阁下面无表情地向他传达着来自于植物性/生/活不和谐的小情绪,蒋商陆心想之前单方面冷暴力我的明明是你,现在这么一副对全世界都很不满的样子又是什么个情况。

    但想到季从云刚刚给他的医嘱,其实自己也挺有兴致的蒋叔叔还是显得挺遗憾地看着抱着自己的腰不肯撒手的青年,又抬手拍拍他的头笑着来了一句。

    蒋商陆:“今天晚上肯定不行。”

    闻楹:“…………………………”

    蒋商陆:“别想太多,是从云叮嘱我的,虽然让别人知道咱们俩快一个月多都没上过床这种事,让我觉得真的很没面子,但你还是安心的先去找你的好朋友王太岁算账吧,有事回来再说。”

    哪怕是天生表情缺乏,这一刻闻楹的脸上也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情绪,但抿着唇听话地点点头后,他却没有立刻放开怀里的蒋商陆,反而是更怕他逃走一般地收紧了自己抱住他腰的手。

    而感觉到缺失一切外在情感,唯独保留对他执着的闻楹明显比之前要更认死理了,蒋商陆一方面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一方面还是显得挺想笑地主动打了个商量道,

    “要不凑合一下换个方式?”

    “不用。”

    “真的?”

    “恩。”

    皱着眉的闻楹这般说完,就把衣服都被他给弄乱的蒋商陆从地上给慢慢抱了起来,他刚刚那些难得外露的情绪现在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对欲/望从来都不是很热衷,现在更是能完全理性化管理的他当下也没功夫去管地上那只碗,就一步一步地抱着怀里的蒋商陆一起回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等把一切说开的两个人一起回到点着浓郁藏香的屋内,他们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得聊了几句正事,手里拿着本佛经在长明灯下看,顺便帮助消化的蒋商陆还惬意地趴在床上享受了一会儿久违的闻楹按摩。

    而说起闻楹他们目前还没有找到那个传说的莫比斯带的入口,趴在床上蒋商陆枕着自己的手臂有些犯困地思索了一下,又懒洋洋地从指尖开出一朵黑色的罂粟花慢慢地冲他道,

    “虽然机会不大,但是我想尝试一下也不是不可能,如果像你说的,未知的第三第四象限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话,那我要抓到他的范围可就变小了……不过你刚刚说你的情感可能也遗失在了第四象限是怎么回事?”

    听到蒋商陆这么问自己,闻楹也并没有打算隐瞒他,在强行将自己纯白色的眼睛里那些冰冷的情绪稍微压下去一点后,他这才以一种看穿了世间奥秘的透彻口吻轻轻开口道,

    “第三和第四象限就是地平面以下的未知空间,连我也不确定那两个世界里到底有什么,但我的大脑隐约告诉我,从第一和第二象限消失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找到……树的情感都写在叶片和花朵里,枯萎了,一切外在情感也就跟着消失了,我的人性和树性分别消失在了发芽期之前和开花期之后,所以如果能打开第三和第四象限的入口,我就有可能……把我前半生丢失的一切都统统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