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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的质问一出口,赵充国与公孙遗便同时低下头,毫不犹豫地表明了立场——此事与我不相干!
见霍光神色不豫,刘病已不由心怯,却不能不答——他很清楚,以霍光的性子,他做错事在先,若是再沉默不言,必会惹来霍光的大怒。
刘病已暗暗咬牙,强自定了定心神,执礼答道:“病已想跟着大人。”
这个回答有些含糊,不过,这个时候,霍光也不太顾得上刘病已的想法,只要他不行差踏错便好。这样一想,自然是让刘病已跟着自己身边最为妥当,于是,霍光也就冷着脸,没言语,只摆了摆手。
刘病已素来与霍光亲近,这些日子又常在霍光左右,一见他的动作便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站起来,走到霍光身边。
以往,刘病已都是在霍光身边坐着,这会儿,他原也是这样想,只是,走到霍光身边这么几步,他的心思一转,左右打量了一下,便肃手对霍光道:“大人,我到扆后可好?”
扆与屏风的形状相同,简单来说,扆就是立于床后的一种大屏风,不过,扆是以柔软的织物制成,多设于门户与窗牖之间,是床的一部分,与床侧所设的屏称屏扆,而屏风多以坚硬的木、陶之类的材料制成,是独立的一件器物。
霍光现在所坐这张大床,背后的扆以绛制成,上面绣着斧纹,是禁中才有的东西。
——扆状如屏风,以绛为质,高八尺,东西当户牖之间,绣为斧文,亦曰斧扆。天子见诸侯,设斧扆于户牖之间,左右几,天子衮冕,负之而南面,以对诸侯。
刘病已的想法很简单——他一个童儿,忽然出现在霍光身边,必然引来非议,不如藏起来,不让人见到。
霍光本来也有些意动,但是,转头看到扆上的斧纹,不由又改了主意。
“不必了。”霍光瞪了他一眼,“坐下。”
说完,霍光便不再理会刘病已,转头看向赵充国。
“翁孙辛苦了。”
赵充国抵京的时间比霍光期望的还早了不少,想来这一路上必是马不停蹄的。
“臣接令时已班师数日,正在中道,并不辛苦。”赵充国恭敬地回答。
霍光打量了赵充国一番,见他虽然仍带风尘之色,但是,精神当足,心下才稍安。
“翁孙若不觉疲惫太甚,仆即欲再使翁孙辛苦一番。”霍光扶着凭几,说得认真。
赵充国深深地叩首:“大将军但下令。臣无所不从。”
霍光点头,从漆几上取了一方素帛,示意公孙遗接去,展开。
赵充国听到动静,瞥了一眼,不由凝了神。
——竟是北边塞防图。
“大将军……”赵充国有些激动了。
霍光没有理会,待公孙遗将舆地图完全在地上展开,他才起身走到图旁,指向图中的一点:“仆欲使翁孙屯于此。”
“啊?!”赵充国不由惊呼出声。
霍光抬眼看向赵充国,没有急着解释,而是招手让刘病已过来,问道:“此为何地?”
刘病已仔细辨认了一番,为了慎重起见,还绕着舆地图走了一圈,才回到霍光身侧立定,轻声答道:“大人,此乃上谷郡。”
霍光点了点头,虽然面无表情,但是,赞赏之意还是明显的。
赵充国自然不会不知道霍光所指的是何地,让他惊诧的自然是屯兵于上谷这件事。
“大将军,如今,匈奴左方兵正直云中,屯兵于上谷……是不是太偏于东了?”赵充国很奇怪,怎么也想不通,便干脆问了出来。
自元封六年,匈奴乌维单于死后,继任的单于年少,匈奴国内多有不稳,单于王庭便不断向西北迁徙,单于王廷既动,左贤王与右贤王所部也只能跟着移动,原本,匈奴的情况是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西接月氏、氐、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单于向西北一动,匈奴的兵国就变成了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
云中郡在上谷郡的西边,两郡之间,还隔着定襄、雁门与代这三郡。
既然是要防范匈奴的入侵,已经出了匈奴左方兵力范围的上谷……有必要屯兵吗?
公孙遗同样很疑惑。
霍光没有解释,而是再次重复:“就是上谷。”
赵充国皱眉,却没有再多说,而是直接道:“诺。”
霍光十分满意,这才解释:“以匈奴如今之势,塞上城障已足以应付,左方兵更不足为惧,别忘了乌桓正是复仇心切的时侯。”
听霍光这样一说,赵充国激荡的心神顿是一凉。
——之前只想着北边军功易得,竟忘了匈奴已非昔日强敌了。
——自已即便去了边塞也未必能有一战……
赵充国倍感无奈。
“因此,翁孙此行,防范匈奴固然重要,然则,仆所忧者,并非匈奴。”霍光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公孙遗的目光在舆地图上一转,心中便有数了,却是不敢多言。
赵充国却有些不明白。
“大将军所忧为何?”赵充国问得更直白。
霍光的手在舆地图上划过,从标示着上谷郡的位置向他自己的左面划去,随即停住,抬眼看向赵充国:“吾之忧在此。”
在霍光的手停下的同时,赵充国便骤然眯眼,待听到霍光的话语,赵充国更是心惊胆颤。
“……大……大将军……”赵充国抬眼,声音不由颤栗。
霍光收回手,示意公孙遗收起舆地图,转身拍了拍刘病已的肩,让少年跟着自己回到正席的大床上,坐下。
看到霍光的动作,赵充国心中猛然一紧,随即骇然低头。
霍光在铺着莞席的大床上坐着,并没有说话。他从几侧取了一份简册递给刘病已,让他自己看,之后,便低头看着漆几上展开的一份简册,细细批阅,竟仿佛已经忘了赵充国的存在一样。
赵充国并不愚钝,只要想想霍光的话,再想想霍光的安排,他如何能不明白霍光的意思?
然而,赵充国也从未想过,他竟是卷入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又哪里能想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决断?
一时之间,惊悸、焦急……各种情绪交织在赵充国的心头,硬是在仲秋八月,逼出了他一身冷汗。
赵充国知道,霍光是一定要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的,因此,他只能在沉默良久之后,艰难地开口:“……大将军……”
霍光抬眼,手中仍然执着大笔。
赵充国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一鼓作气地说出自己的决定:“臣从大将军之令!”
霍光一脸欣慰地点头:“翁孙果然识大义。”
赵充国仍然低着头,心中却苦笑不迭——大将军位在群臣之上,他又是军吏,除了从命还能如何?
——更不必说,他如今是护军都尉,是大司马的属吏!不听霍光的,他想死吗?
他这一番心思,霍光便不清楚,或者说,也不必清楚。
——只要赵充国不会违背自己的命令,霍光又何必连属下的每一分心思都掌控得一清二楚呢?
霍光看了刘病已一眼,心中也有些无奈——若不是因为赵充国已经知道刘病已在大将军卒,他也不会这样紧逼不放。
——谁能想到,刘病已今日会这样行事呢?
霍光暗暗叹息,摇了摇头,对赵充国解释:“将军不知详情,燕王近来的种种行事,皆令人不安。燕国离长城不远……仆……仆唯恐负先帝之托矣!”
说到最后,霍光不由长叹,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让赵充国与公孙遗同时一惊,叩首言道:“大将军言重。”
刘病已也惊骇地放下简册,膝行至霍光身边,扯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道:“大人……”
霍光将刘病已揽入怀中,冰冷的丝袖贴在他的背上,带起一阵凉意,让刘病已不由一颤。
“……唯愿得诸君之助……”
“……臣之幸。敢不从命。……”
被冰冷的丝帛包围着,刘病已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寒冷了,连入耳的声音都更冷了数分。
他浑浑噩噩的,被霍光放开之后,仍然良久没有办法回神。
霍光也没有唤醒他,而是继续处理自己的公务,直到刘病已回过神来,再次攀上他的胳膊。
“大人……”刘病已的手有些颤抖,声音却没有显出颤音,“大人是担心燕王?”
霍光转头,抬手抚上他的额头:“是的。”
刘病已脸色一白,攥着霍光衣袖的手不由就更用了几分力。
“……就像担心……皇后之父与祖?”
霍光不禁挑眉,却没有否认与躲避,而是直接给了肯定的回答:“然。”
刘病已咬了咬牙,追问:“皇后呢?大人可担心皇后?”
霍光眼中的眸光一敛,拧眉质问:“曾孙如此鲁莽行事,仍是因担心皇后?”
刘病已抿紧了双唇,毫不闪躲霍光的目光,半晌,才轻声道:“我做不了什么,总可以离得近些,陪着,看着……”
说着,少年帝裔抬手握住了长者的手腕:“也陪大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