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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子时,呼啸的山风停止,原本暗无星辰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现出一轮皎白皓月。寂静山林中升起万点荧光,好像夏天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将大半山麓照亮。
陵洵跪坐于烽火台之上,穆九站在他身后,将他发髻缓缓拆开。陵洵的头发养得极好,满头青丝又顺又软,发簪一经取下,便没有任何阻隔地披落下来。穆九拿一把玉梳,一下一下替他梳头,从发根至发尾,动作温柔,完全不会弄疼他。
穆九梳得很慢,可陵洵心跳得却很快,眼睛里也映着那如碎星的点点荧光。
“弄这些做什么,也没甚意思。”他故作嫌弃,可是目光却无法移开,经常追着一点星火,看它从生到灭,由草木土地里来,到云端苍穹中去。扶摇直入九天的过程,似超出轮回的解脱,也似飞蛾扑火的湮灭。
穆九道:“将军世子行冠礼,本应高朋满座,鼓乐齐鸣。然而因情势所迫,世子无法将身份揭开,以致寒夜行礼,只你我二人。因而唯有以天地为宾,山间万物生灵为客,共贺世子加冠,才不会委屈慢待。”
天地为宾,万物为客,才不会委屈慢待。
陵洵不禁抬起头,仿佛置身于星雨之中。他微微闭上眼,想到这些年所经历种种,本是天潢贵胄,将门之子,却沦落到绣坊给人做衣织布,幼时受打骂,少时为赚钱铤而走险,常常朝不保夕,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人识破身份,招来灭顶之灾。他曾立誓要复仇,要将陷害他陵家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斩尽,然而到头来,却发现那个离他最近的与家仇相关的人,既是他所爱之人,也是他要结草衔环之人。
他的确很委屈!
他怎能不委屈呢?
然而若没有身后这个人,他的委屈要远比这更多,甚至能否活到今日都是未知。
陵洵眼眶发酸,感觉心里像堵着什么,因为怕眼泪流出,也不敢睁开眼。
穆九这时已经将他的头发重新束好,为他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礼服,手执发冠,轻声道:“非常之时,只得一切从简。陵氏子,洵,即日起,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惟愿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说罢,为陵洵加冠,再以那根白玉簪固定住。
“礼成。”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敲进陵洵心里,好像在那闷堵淤塞的泥沼中开出一个洞,周身的温度迅速从那个洞流出去。
“我走了,还望世子保重。”穆九的声音比平日要沙哑几分。
原本静止的风再次流动起来,熟悉的兰香越来越疏淡,陵洵终于睁开眼,却刚好看见穆九背对着他,沿着栈道越走越远,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传送法阵浮现于半空,不知通往何处。
陵洵就那样看着穆九进入传送阵,连同法阵一起消失,却没有追上去,更没有出声叫住他。万点星辰重归于寂灭,月光隐去,火把重新摇曳跳动,一直不见踪影的巡逻卫士也走过来,他们见陵洵呆呆地坐在烽火台上,想上去说话,却又不敢,最后只好继续向前面去巡视。他们好像并没有看见方才的漫天荧光,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陵洵一个人的幻梦。
然而陵洵面前的食盒还在,提醒着他刚才所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陵洵觉得身体快要冻僵了,才回过神,去揭食盒的盖子,只见里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食盒底部有灵光流动,待陵洵将面碗取出,才认出那是个极为简单的,能够保存温度的法阵。
还有点微微发烫的面碗熨着陵洵冰凉的双手,他突然想起刚才曾质疑面会冷掉时,穆九唇边的浅笑,终于忍不住,一边大口将长寿面塞进嘴里一边哭出声来。
他起先也不知道为何会答应穆九,让他为自己行冠礼。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只是想有个人相陪,庆祝一次真正的生辰,后来又觉得若是不趁此机会行礼,会有愧于祖宗门楣。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吃着混着泪水的长寿面,想着那人方才为自己梳头的样子,他才意识到,其实挖空心思找出那么多理由,不过是舍不得他离开。
他舍不得,即便要对不起枉死的父母族人,他也还是不想他离开。
“怀风,怀风……你回来吧,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回来我们成婚吧!”陵洵一边说一边哭,到最后竟像是被人欺负狠的小孩子一样,坐在空无一人的千里栈道上,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手里还拿着个面碗。
为什么直到人走了,他才想通?
老子做的事和儿子又有什么关系?他对他那么好,这世界上,双亲死了,姐姐死了,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对他这么好的人?
陵洵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懊悔,可是如今已经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他从此隐姓埋名怎么办?如果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畅畅快快痛哭一场,陵洵将几个月来的郁结尽情发泄,直把一双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到最后眼泪流干了,还是懊悔不叠,一下一下锤着胸口,只觉得心像是被人揪住一样,又疼又没着落。
也不知道在这风口处吹了多久,陵洵哭没力气,靠着山壁睡过去,却在迷糊中觉得有人靠近他。
“怎么把眼睛哭成这样?”
陵洵听见声音,一个机灵醒过来,见了面前的人,瞪大眼睛,立刻不管不顾扑上去狠狠抱住,“别走!”
穆九想要将陵洵扶起来,却被他牢牢挂在身上,只好就这样将他抱起来。
陵洵似乎觉得光是两只胳膊不太保险,等穆九将他抱起,他连两条腿也一并盘在他身上,这下算是将人抓牢了。
“你答应我,以后只为我筹谋,只为我盘算,辅佐我,服从我,不得对我生出二心,不得背叛我,欺骗我,助我重振家门,手刃秦超老贼,让我治下百姓有衣穿有饭吃,阵法师不必再担心被捕杀,你答应我,我就既往不咎,让你留在我身边!”如此霸道强横又自作多情不要脸的话,却被陵洵说得理直气壮,他就这样目光熠熠地盯着穆九的眼睛,看似蛮不讲理,实在心有不安,似乎生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回避。
然而穆九却只是微愣了一下,便缓缓扬起唇角,“好,我答应你。”
“当真?你真的愿意?”陵洵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置信。
“我愿意。”穆九认真地点头,似许下郑重诺言。
陵洵顿时觉得天地间繁花齐放,流星满天,到处都在炸开烟火,心中的欢喜几乎要冲破身体,他狠狠吻住穆九的唇,胡乱地撕扯他衣服,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然而很快他就被穆九反客为主,抱着抵在墙上。
两人热烈地亲吻,他们就像压抑许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野兽,衣服一件一件被对方剥下,裸`露出的锁骨处均有五行印记显现,仿佛彼此感应勾通。陵洵从没有觉得如此满足过,到最后几乎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体被愉悦填满,四肢百骸通透舒坦。
第二天早上陵洵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浑身酸疼。他呆呆地盯着床幔,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昨晚上穆九离开之后,他居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穆九去而复返,两人还在西麓栈道上做了那种事,简直令他羞愤欲死。陵洵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回忆梦里的情景,脸上一阵阵发烫。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连怀风身上的兰香味道都能闻到,就连现在,好像还不曾散去……
陵洵这般想着,便将自己往被窝里团了团,他这一动,身体却僵住了,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差点把魂吓飞了。
这这这,穆穆穆怀风?!
陵洵差点从床榻上滚下去,却被身边的男人伸手一捞,又给搂了回来。
穆九不曾睁开眼,只是唇角微勾,陵洵窝在他怀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跟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
原来竟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陵洵心中疯狂叫嚣着,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在穆九鼻尖上戳了戳。
穆九睁开眼。
陵洵傻看着他,口中喃喃:“真不是梦……”
“主公醒了。”
这一声彻底将陵洵惊醒,紧接着他便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妈的,他居然被人给上了!这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见陵洵不说话,穆九欲起身,“既然主公已醒,便起来吧。”
“等等!谁让你起来了!”陵洵冷冷地看着穆九。
穆九微愣了一下。
陵洵却已扑向他,“昨晚的不算数!咱们得重来一次!”
谨言一早就收到他家先生的吩咐,令他去通知阵法书院,今日告假一天,临时请了清平山中其他阵法师代课。谨言去过阵法书院后,又顺道去山下的庄子,找小凡子的奶奶拿点心。这点心是先生之前拜托凡子奶奶做的,说是要送去给方珂,而凡子奶奶也有东西托谨言送去给小凡子。
因此谨言拿了点心再回到山上,已经是日上三竿,行至阵法书院时,正赶上午休,他老远就看见小凡子正站在路边与人说话,那人应是个和小凡子差不多大的少年,光看身影有点陌生,认不出是谁。
“和穆先生说说,他不能眼看着你浪费才华,一定会帮你的!”小凡子的声音传过来。
待走近了,谨言才认出那少年,原来是吴青的徒弟樊诚,因他总是跟着吴青闭门不出,很少见面,所以方才没认出来。此时樊诚正看着阵法书院的方向,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阿凡哥,阿诚哥!”谨言上前见礼,并将凡子奶奶托他带上来的东西交给小凡子,随口问:“聊什么这么起劲,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樊诚没有说话,小凡子则是愤愤不平道:“还不是那个吴二当家!阿诚明明也有阵法潜能,将来应是阵法师,可吴二当家偏偏要拘着他,不让他来书院学习!”
樊诚却急了,“阿凡,不许在背后非议我师父!”
小凡子做了个鬼脸,偷偷冲谨言吐舌头。
“好了,我出来得已经太久了,怕被师父发现,这就回去,你千万不要和穆先生提我的事,知道么!”樊诚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阵法书院,就要离开,却不忘叮嘱小凡子。
“知道了!我不说成吧!你也按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多多训练,穆先生说了,若是有阵法潜能的人一直得不到启蒙,久而久之便会失去这能力。”
“好,我心中有数!”樊诚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冲两人挥手,未料却看见小凡子和谨言齐齐变色,直盯着他身后,樊诚心中忽生不好的预感,正要转身,却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抽过来,只听啪得一声响,脸上顿时*辣的。
“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许靠近这里,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吗?”吴青面色铁青地瞪视着樊诚,表情近乎扭曲,他手里拿着一根皮鞭子,方才就是用它抽了樊诚。然而一鞭的惩罚显然是不够的,还不等樊诚说话,他便又抡起鞭子,一下一下,将樊诚打得皮开肉绽,在地上不停翻滚。
“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樊诚哭求道,翻滚躲闪间,怀里掉出一本书,吴青劈手夺过来,低头看了眼,面色更是难看,气得几乎发抖。
“好,居然背着我藏这种邪魔外道的书,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小凡子和谨言上前阻拦,这边响动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吴青冷冷看了这些人一眼,像抓小鸡崽子一般提起樊诚的衣领,就要往回走。
“吴二当家!”谨言喊了一声,想要上前拦着。
却被吴青甩了一句,“我教训自己的徒弟,还容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樊诚跌跌撞撞地被吴青带走了,小凡子担心樊诚被他师父打死,忙去找钟离山,谨言也加快脚步往穆九的住处走。
他估摸着先生这个时间肯定早已起床,没想到走进院子,却发现起居的厢房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莫非还没起?
别是生病了吧?
谨言不免担心,正要上前叩门询问,却听身后有人叫他,竟是穆九。而更让谨言吃惊的是,他家先生此时竟提着一个提篮食盒,依然穿着内衫,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先生,您起来了。”谨言向穆九行礼,却有点疑惑地回头又往厢房里看一眼。
“嗯,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穆九眉眼温和,似是心情极好。
谨言简单回禀过,正想和穆九说樊诚的事,便在这时,厢房的门突然打开,谨言吓了一跳,未料里面会有人,更不会想到,这人居然还是他们主公。
只是今天的主公和往日相比,格外不同。
眼睛好像格外水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