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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陵姝死后,钟离山一直浑浑噩噩,这还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踏出后山之地。此时天色已暗,可偌大的清平山上却热闹非凡,不单是主寨里灯火通明,就是那偏远些的山头也隐有喧嚣传来。
“那边不是神石峰的方向么?”钟离山梳洗过,换上干净的长衫,因为消瘦憔悴,原本壮实的身材削减了些,竟比先前少了许多张扬和匪气,显得更为沉敛,也更加阴郁。
“是啊,就是神石峰。”吴青跟在钟离山身后,冷笑了一声。
“我记得神石峰附近并无房舍,怎么好像有火光?还有不少人声。”
“当家的过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太久没出山,也许已经不认得这清平山了。”
钟离山知道吴青意有所指,他向来和风无歌不对付,讽几句也属正常,便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心中好奇,举步向神石峰方向走去,沿路经过一片屋舍,他不由驻足,“我记得这里原是一片空地。”
“现在已经被改建成阵法书院了。”
“阵法书院?”钟离山意外,“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青嘲讽道:“当家的几个月不理事,没听说过的事可不只这一件。”
钟离山知道从吴青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了,便也不再追问,继续往神石峰走,只是越接近,那处的火光越发明亮耀眼,直到神石峰脚下,看清那火光来源,钟离山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神石峰旁边的空地上,与峰顶等齐高的半空中,竟有一大团火球悬浮,好似一个缩小了的日头,将方圆一里范围内映得亮若白昼。而在那原本四壁光滑的神石峰旁,一座云梯贴着峭壁搭建起来,直通神石峰顶。云梯旁有木质结构,似是未成形的屋柱房梁。那木质结构框架不小,上面还有一些人正在不断敲打,运输木料,看样子,俨然是要将这木框架建成和神石峰等高。
钟离山看着面前一切,空中的火球燃得噼啪作响,凿石锯木声不绝于耳,他忽然感到阵阵心惊,再仰头望向那些木架子上的人,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不免手心生汗,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掉下来。
他看了片刻,找到了这些少年中其中一个,叫道:“喂,那个穿蓝衣的小子,下来!”很显然,这个少年是个管事的,短短片刻功夫,钟离山已经几次看他给其他人下令,而且爬上爬下最为忙碌。
那少年闻声往下看,见喊话的人是钟离山,忙猴子一样从木框架上爬下来,在距离地面还有两米多高的时候,竟直接跳下。
“当家的,您叫我?”火光映着少年一张满是尘土的脸,红口白牙笑得灿烂,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也有光在跳动。
“这不是小凡子么?”钟离山认出少年,指了指神石峰旁的木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凡子道:“穆先生说了,这神石峰上视野极佳,适于建岗哨,但碍于石峰陡峭,不便上下,就让人在这里建一座与石峰相连的塔楼,每一层都设置烽火台。”
钟离山心念微动,再次抬头看向神石峰。清平山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他自然知道这里是最好的岗哨之地,之前他也并非没有设想过在这里建瞭望塔,然而正如小凡子所说,石峰过于陡峭,施工起来恐万般艰难,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而且就算搭起云梯通向峰顶,这里地势险要山风猛劲,人攀爬云梯也十分危险,于是便不了了之。
他倒是从没想过,可以在此处建起一座齐山高的塔楼。有了塔楼,就算是最恐高的人也不惧于上下,的确巧妙。
“这又是什么?”钟离山指向半空的火球,又问小凡子。
“这是穆先生用阵术弄出来的,穆先生说了,这神石阁最好赶在开春前建好,如此一来便要日夜兼工,晚上用火把光线暗,穆先生怕我们出意外,就弄了个小日头出来!”年轻的少年郎口齿伶俐,说话极为利落,神色间能看出几分跃跃之意。
钟离山早就见识过阵法师的能耐,几个月前清平山被阵法师血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因此对这悬空火球,虽然初见时颇为震撼,倒也不是无法接受,于是点点头,大手盖住小凡子的脑袋,道:“这种活还是交给大人们去做,你们这些小崽以后不要跟着瞎胡闹,快叫他们都下来吧,回头再摔下来。”
钟离山本以为穆九为了赶工期,因为人手不够才叫这些小屁孩出来临时顶替,便不想他们涉险,哪想到小凡子一听这话却急了,挺了挺胸脯,说道:“当家的不用担心我们!穆先生说了,我们都是有阵法潜能的人,在这山壁上劳作,非但不会有危险,反而容易激发出阵术,也算是修行呢!”
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有多少个“穆先生”了?钟离山放在小凡子头上的手微僵,心中忽然生出不快,虎下脸呵斥道:“费的哪门子话!让你们下来便下来!快滚回去睡觉!”
小凡子见钟离山动怒,便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招呼了其他少年,鸟兽般散去。前一刻还热闹吵闹的神石峰瞬时静寂下来,徒留那炙热的大火球,如泰山压顶般空荡荡悬浮着。
钟离山在那火球下站了片刻,也唯有他这样胆量的人敢于立于火海之下,换个胆小的怂包,只怕连靠近都要抖上几抖。
“听说风兄弟留在益州的人来了。走吧,去主寨看看。”钟离山终于开口,转身便往主寨走。
吴青忙跟上,余光里瞥见那火球,难掩复杂神情。
主寨大堂里此时挤满了人,五大三粗的山匪们和陵洵从锦绣楼带来的人堆在一起,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不同,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混黑的碰上劫道的,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也许开席时还能够装一装矜持,分一分宾主,等酒过三巡,便全都搂在一起划拳唱歌,化成不分你我的一群败类。
“明轩,我敬你!离开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在益州的打理,让我不至于穷到要饭。”陵洵端着一碗酒过去敬岳清。
岳清用自带的杯子装了酒,却只是掀起眼皮子瞥了陵洵一眼,没鸟他,而是直接端着酒杯敬向坐在陵洵左手边的袁熙。
“刺使公子,我家东家前番被劫入京身份暴露,能够平安脱身,全仰仗公子相救,锦绣楼上下无以为报,若是公子不嫌弃,就请喝了在下这杯酒。”
“切,袁老二是自己人,你敬他干嘛。”陵洵摸摸鼻子,很显然对岳清不喝自己的酒反而去巴结别人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
岳清不搭理他,只回给他一个“你脸怎么那么大呢”的表情。
袁熙却忙站起身回敬,苦笑道:“岳掌柜不必客气,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刺使公子,家父上个月收到朝廷调令,已经卸去荆州刺使之职,前往江东就任水军提督了。再说我如今也是有家不能归,靠着无歌收留才能不露宿街头,没什么好谢的。”
“公子谦逊,潜龙困于浅滩,必有回归大海之日。”岳清恭维道,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袁熙自然也随他饮尽。
“好了,开席酒已经喝完,快叫人上菜吧!”陵洵早就等得不耐烦,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就等着晚上一顿找补。
哪知道还不等他摩拳擦掌叫人将那些新宰的活鸡活鱼端上来,岳清又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是敬向穆九。
“穆先生,这一杯酒敬你。我家东家行事时有考虑不周之处,多谢先生在左右提点。”
穆九忙起身回敬,“是主公不弃,穆九不敢冒功。”
两人对饮,陵洵抬手要叫人上菜,谁料岳清却是一杯饮完,又立刻倒满了一杯。
岳老妈子这是没完了么!
陵洵气得想要掀桌,不知道岳清这次又要端着一碗黄汤子敬谁。
“这第二杯酒,还是敬穆先生。”岳清笑眯眯地又将酒杯举向穆九。
穆九也随手斟满一杯,再次回敬,神色间并无波澜,似是对岳清连敬他两杯酒并无意外。
“只是这一次,却是明轩私自敬先生。”岳清继续道。
“不知道这一次岳掌柜因何而饮?”
岳清道:“听闻令尊乃闻名天下的穆寅先生。”
“正是家父。”
“又闻先生曾拜在南淮子老先生门下。”
这一次穆九没有像方才那样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抬眼看向岳清。
岳清唇角笑意愈深,“南淮子老先生乃一代宗师,四海之内名士无不感佩于老先生之才。在下当年也有幸见过南淮子先生,得其指点一二,和先生的几个学生也有所交往,只是当时未曾见过穆先生,不知先生是何时拜于老先生门下,抑或是否在下拜访期间,正逢先生出门游历?”
这番近乎于质问的客套可谓是相当无礼,此话一出,闹哄哄的大堂忽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向穆九,目光中不乏探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