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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闻声转身,有那么一瞬,陵洵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看清对方模样之前,便已经从记忆里搜刮出依稀的印象,盼望能将那少年人旧时的眉眼与面前这人核对上,可是等到这人当真面向他,他心却陡然沉了下去——这人脸上戴着面具。
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陵洵那好不容易从灰堆里扒出的一点雀跃星火,还未等到燃成火苗,便已经被一头冷水浇得没了烟气。
灰衣人转过身后,不声不响地看了陵洵半晌,终于开口,“多年不见,陵公子可还安好?”或许是因为戴了面具,他的声音有些闷,隐有回音,不似真声。
“你……当真是那个曾经救我的人?”
因为不满于这人的遮遮掩掩,陵洵刚开始头脑一热蹦出的那声“恩公”也被丢进了狗肚子里,重新揣起满腹的狐疑。
然而灰衣人却不答话,只是走近了几步。
陵洵警惕地随之后退,甚至抽`出了那把从刘司徒手里坑来的宝贝匕首,将生人勿近四字立场鲜明地写在脸上。
似是觉察出陵洵的抗拒,灰衣人并没有再走近,只是头微低,视线落在陵洵的膝盖上,片刻后,轻声问道:“伤口可还疼么?”
只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并未包含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暖,流进了陵洵已经如铁石的心肠里,无端便将那伪装起来的一层寒霜融化。
他双眼忽然发烫,好像又听到了十四年前的少年,对那个刚刚家逢巨变、无助蹲在墙角哭鼻子的小孩说的那一句:“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
自从腿被那几个阉宦打伤,陵洵好像从没耽误过吃喝玩乐,就好像那双血肉模糊的骨头棍子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在狱中,钟离山等人因他的硬气而竖大拇指,在袁府,袁熙因他作死不知轻重而数落,到了司徒府,那些老狐狸更是满口忠义气节地忽悠他去送命,即便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方珏,也只是担心他的腿伤到了何种程度。
倒是从没有一个人,像这般轻声问他一句,那伤口还疼不疼。
在陵洵的印象里,这种关心只有亲娘那里才有,而他的亲娘早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没有了亲娘,自然也没有人关心他疼不疼,会不会觉得冷,觉得饿,觉得伤心难过,好像他生来就是这一坨没脸没皮没心肝的破铜烂铁,不怕摔打也不怕磋磨。
就是这片刻的怔忪,灰衣人已经蹲在他身旁,撩起他的裤子,查看起他的膝盖伤。
“伤成了这样,怎么还能强撑着随处走动?”语气还是那样浅淡温和。
陵洵不答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灰衣人看,就跟魔障了一样。
灰衣人叹口气,道:“坐下来,我帮你看看。”
只见他轻挥了一下手掌,陵洵便被一股轻柔却无法违抗的力量压得坐在了地上。
灰衣人解开陵洵的外袍,将他的裤腿挽起至大腿。
陵洵手中握着的那把匕首被灰衣人拿走,而面对这样令己身处于被动的行为,陵洵居然连一点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任凭这人用匕首划开包裹伤处的绷带。
轻轻拆开在司徒府包裹的药布,只见白嫩细腻得能按出水的小腿和大腿之间,横亘着一条近两掌宽的狰狞血痕,上面还残留着止血化瘀的药膏,黏腻腻地和模糊血肉以及浓水搅合在一起,散发着冲鼻的药味,几乎令人作呕。
“怎么没有用阵术行活血化瘀之法?”灰衣人问,语气中似乎有责备之意。
陵洵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不仅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连唇角那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也挂了起来,睨着眼道:“也没人教我,不会。”
灰衣人动作微顿,道:“我先帮你处理伤口,等下便将这方法传授给你。”
陵洵又摆出那副无赖模样,手撑着地向后瘫,像个大爷一样等着人伺候,只拿一双桃花眼目不转睛盯着灰衣人,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出手,向灰衣人脸上的面具探去!
有那么一瞬,陵洵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得手了,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灰衣人面具的时候,食指尖仿佛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忽然火辣辣的疼,吓得他立刻缩回手,将发烫的指尖含在嘴里降温。
“鬼鬼祟祟,连个面具也要加阵法防护!并非君子!”陵洵护着自己险些被烫熟的狗爪子,气急败坏道。
灰衣人却只是轻笑一声,说:“此阵防的也并非君子。”
“你……嘶!”陵洵正想斗嘴回去,奈何膝盖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让他不得已吞回了后面的话。
灰衣人将一小块与坏肉长到一起的布条割下来,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处,疼得陵洵差点发出杀猪嚎,等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才瞪着泪眼愤然道:“你这手,简直比那帮太监还狠毒!”
但凡是个男人,被比作没鸟的宦官,自然要气个半死。可那灰衣人也没什么反应,为陵洵处理好伤口,便开始讲授阵法要诀。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讲过,天地万物,无物不可入阴阳,无物不可归五行?”
陵洵自然是记得的,这人当初和他讲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人体十二经,其中每一条经络都有自己的五输穴,分别为井,荥,输,经,合,对应阴经五行的木,火,土,金,水,阳经五行的金,水,木,火,土。你如今所需,便是以五行相生之法,连通腿上各处大穴,令气血流通不滞。此时正是丑时三刻,属阴土,乃打通阳金之穴的好时机。你阵术根基尚浅,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灰衣人说完,便并拢双指,在陵洵膝盖上各处点了一点。
陵洵顿时觉得膝盖热烘烘的,仿佛被火炭远远地烘烤着,从骨头缝里透出舒服。
“闭目凝神,以气导之,结合八卦方位,将身上诸穴融于阵中,思索何处为生门,何处为死门。白日引气过生门而弃死门,夜晚引气入死门而弃生门,以此循环往复,使经脉通达。”
陵洵依言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穆家人送给他的那幅穴位图,再联系灰衣人所说的五行相生之法,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法门竟好像瞬间领悟,顿时觉得这近一个月被他折磨得僵硬麻木的腿筋有了舒畅之意。
就这样安静地运行了几个时辰,待东方既白,天蒙蒙亮的时候,陵洵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簌簌之声,心下一惊,蓦地睁开眼,拉住那刚刚站起身之人的衣袖。
“恩公,你又要走了吗?”
也许是平白受了人家的好,陵洵这称呼又老老实实变了回去。他依然坐在地上,仰着头看那灰衣男子,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甚至还有几分如雏鸟情节的依赖和亲昵。
上一次也是这样,这人为了不让他被官兵搜出来,将他打扮成女孩塞进绣楼,教给他以阵术入织锦之物的方法,便从此消失不见。
“你已经掌握了以阵法入经穴的要诀,回去后多以阵术疏通水经上的木属大穴,合‘枯木逢春’之象,不出三日,你的腿便可恢复如初。这里还有一瓶去除疤痕的药膏,待腿伤痊愈后,早晚各涂一次,虽是男子,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要好好珍惜才是。”灰衣人说着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小瓷瓶递给陵洵。
陵洵却不接,依然有些执拗地抓着灰衣人的袖子。灰衣人摇了摇头,轻轻抬手,袖子便从陵洵攥紧的指缝之间滑脱,眼看着便要飘然离去。
“恩公!”
陵洵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追上去,竟是跪倒在灰衣人面前,正色道:“恩公当年救洵性命,传授洵阵术,如今又救洵于危难,医洵于病痛,如此恩情,无异于再造,洵此生无以为报,唯愿以此长身随侍左右。只是如今恩公却不愿以真实面目相见,让洵如何自处?”
灰衣人伸手在陵洵胳膊上一托,便将人扶起,道:“你身上流的是武阳公主的血,真正的天潢贵胄之后,如何能轻易跪人,起来。”
陵洵却是冷笑,“什么天潢贵胄之后,杀我满门的,不也是那天潢贵胄?”
灰衣人不置可否,只道:“我做的这些事,也是还人恩情,你无需放在心上,至于不以真容相见,是因为你我二人缘分到此已尽,今后再无相见机会,又何必多留那一份不相干的音容?陵公子珍重。”
说完,灰衣人在陵洵胳膊上某处稍微一用力。
陵洵顿时觉得全身窜过一阵酥麻,没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不过短短一息之间,等他再次恢复行动能力时,破庙中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再也不见灰衣人的影子。
这天地之间,唯一知道他姓陵名洵,知道他背负了怎样过去的人,就这样以诀别的姿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