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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出这歌中再明显不过的反意,陵洵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被这似鬼哭的歌声弄得倒竖起来。
他似是预感到什么,忙将手中黑纱展开,再展开,等最后尽数展开,黑纱竟有一条成人斗篷大小,薄如蝉翼,几近透亮。他将这黑纱斗篷披在身上,顿时便隐于夜色之中,虽然做不到完全看不见,但是只要不是特意留心去找,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是陵洵压箱底的宝贝,以最细最柔最轻的顶级蚕丝,加以阵术原理,由他亲自织就,融五行于一统,遇水化水,遇风随风,可变百色。
若是顶级的阵法师做这件斗篷,定然可以将身形全部隐匿,可惜陵洵是个二把刀,这东西由他制出来,只能当做一件顶级夜行衣,当初他苦心研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落跑时方便些。然而就算这点微末本事,在阵法师人才凋敝的当今,也能让秦超眼馋得不行。
身上有了这层保护,陵洵胆子大了点,继续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
终于,在靠近南门通往皇宫的玄天正道上,他看到了那些唱歌的东西。
之所以说是“东西”,而不是人,是因为陵洵也无法确定那些到底是不是活人。他们全都穿着黑袍,头戴斗笠,脸上黑气遮面,看不清五官,身影若隐若现,似虚还实,好像各自分明彼此独立,放眼望去,却又好像烟雾一样连绵成片。
他们集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方阵,长宽足有十丈,正缓慢向着皇宫行进。在队伍的最前面,有穿着铠甲手拿矛戈的兵士,企图阻拦这支队伍的行进,然而就好像是螳臂当车,那无声无息向前推进的队伍,竟然没有半分停滞,任何想要挡在他们前路的人或事,唯有毁灭。
一波又一波的卫兵倒下了,先前陵洵在巷子口看到的那种像烟火一样拖着光尾的白色东西,不时从队伍中射出,落在车辕梁柱上,瞬间起火,火势迅速蔓延,映亮一方天空,宛若点起明灯。若是落在卫兵的身上,立时便将他们燃成一个个光球,最后留下一摊摊齑粉,无助地堆砌在地面,任由后来者踩过。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入穹云兮屹天地,长槊捣兮,山不周……”
“站住!再敢靠近,我们就要投火石了!”卫兵之中的小头目大喝,然而当那唱着歌的队伍越来越靠近时,他持刀之手剧烈地颤抖,暴露了他此时的色厉内荏。
“天有日兮九轮争辉,焚良田兮炙屋舍,羽箭射兮,日余烬……“
队伍的最前方距离皇宫的护城河只剩下不到半里的距离,这些皇宫护卫都是从禁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然而却被这如幽灵鬼魅般的队伍逼得节节后退。
“城防兵弓箭手准备——”
皇宫的外城墙上早就有弓箭手弯弓搭箭待命多时,只等着那些黑袍斗笠的东西靠近,便以箭雨迎之。
“放箭!!”
弓弦绷弹之声在夜空下轰然回响,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城墙倾覆而下,携带着避无可避的凌厉去势,让距离皇宫百步之内的地界成为万箭穿心的修罗场,甚至连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皇宫卫兵也一并射成了筛子。
然而眼看着箭雨即将抵达城下方阵,方阵忽然变换了队形,那些黑袍斗笠的人影蓦地四散开,看似凌乱,却施施然不急不缓,井然有序。
他们脚踏着旁人看不懂的步子,挥舞起宽大的黑色衣袖,动作整齐,竟有种肆意舞于天地之间的飘然美感。
“水有龙兮霍乱苍生,翻江海兮弄洪潮,狂刀斩兮,龙断骨。国有王兮道沦德丧,食忠骨兮啖儿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他们一边舞袖一边继续吟唱,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响,渐渐竟有震耳欲聋之感,而随着他们的队阵变幻,空中忽然刮起狂风,吹动得他们黑袍猎猎,那漫天的箭雨也随着这阵狂风,被吹得七零八落,成了满地无用的竹简。
“投火石!”城防军官再次下令,然而这次的声音却不再有底气,隐有颤抖之音。
沾了火油的巨石被点燃,纷纷用投石机投向城下,势不可挡直坠而下,仿佛天降业火。
然而那些黑衣斗笠人又再次变换队形。
陵洵一直在远处看着,这次终于认出了那新队阵的阵型。
这阵型一边长列宛若游龙,长列之外另有一圆阵,圆阵融于长列之中,长列包在圆阵之外,暗合星象中的“潜龙吞月”。
潜龙在渊,本是水属,而月在象上为水,在数上为金或者木。金生水,水生木,所以无论从哪边论,“潜龙吞月”都是双水相生之势,算是少见的极阴极水的星象,若是在现实中出现,则预示天降大水,洪涝之祸。
果然,这阵型组成不久,便见皇宫上空黑云聚拢,大雨倾盆而至,转瞬间便将那些火石熄灭,接着那些黑衣人再次变换阵型,即将坠落的巨石竟然在半空中分解为漫漫黄沙,被风雨携卷而返,劈头盖脸泼向皇城头。
那些站在城楼上投石的士兵顿时一片惨叫,不是被黄沙迷了眼疼痛难忍,便是被堵塞了口鼻无法呼吸。
“国有王兮道沦德丧,食忠骨兮啖儿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歌声穿透雨幕,向着那牢不可破又尊贵不容侵犯的宫宇深处飘去。
陵洵眼看着那些黑衣斗笠人影又重新结成方阵,即将跨过护城河,破开九重宫门中的第一道防护。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火箭嗖地从皇宫内窜出,竟不畏大雨,精准射向队阵中某处。
与先前的从容变阵不同,这一次那看似无坚不摧的黑衣阵型似乎有了片刻的骚动,接着还不等他们重整队形,又有接二连三的火箭窜出,分别射向方阵不同地方,让整齐的方阵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这时忽听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城楼上叫道:“贼胆包天,你们这些小杂种,以为用阵术弄个虚影出来便能唬得住洒家?洒家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们藐视皇威,对万岁不敬!”
原本因为那看似无坚不摧的队阵而感到绝望的皇宫护卫,在听到中常侍秦超的这声呼喝之后,顿时鼓舞了士气,纷纷拿起掉落的武器,同时,原本紧闭的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跃然而出一队人马,看他们的穿着,有的着官服,有的只是平民常服,然而更多的,都是穿着宫人紫袍的宦官!
这些人手中并没有刀叉棍棒,反而像那些黑衣斗笠的人一样,彼此组合成队阵,手拈法诀,脚踩星位,不断变换阵型。
“那些人是阵法师!我们也有阵法师!”距离这波人最近的士兵兴奋地大叫起来。
大雨骤歇,皓月重现。
那些原本溃为黄沙的巨石重新聚拢,燃起熊熊烈火,向着黑衣斗笠人的队阵扑去。
似是知道大势已去,那些黑衣斗笠人影四散奔逃,其中大部分都在逃窜路上消散为黑烟,只有少数显出活生生的真人,飞快地向各处巷口奔去。
“抓住那些作乱的阵法师!逆贼!一个也不能放过!”秦超气急败坏地下令,皇城护卫倾巢出动,展开围捕。
陵洵这时才暗道不妙,他原本正藏在距离最近的一处巷子口,若是官兵追来发现了他,再查证他阵法师身份,他岂不是要被打成作乱的“逆贼”,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若是换了平时的腿脚,他倒也不会害怕被人追捕,可是如今他还算个半残呢,翻墙都要磨蹭个盏茶时间,连跳上房顶都做不到,怎么脱身?
眼看情势紧迫,陵洵正犹豫着是该跑还是干脆装死藏着不动,一名秦超手下的阵法师似有所觉,飞速向他藏身的地方奔来。
眼看着就要暴露,陵洵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背心狠抓了一下,待他想要反抗,眼前一黑,脚下悬空,只见光影流转,千家万户的大门在他面前一闪即逝。
这感觉陵洵有过,就是当初被那长史官拐跑的时候,也是这样。
等陵洵双脚再次踏上实地,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陌生的庙宇中。
这庙中院落杂草丛生,庙门朱漆剥落,半扇窗子都从合页上掉下来,显然是废弃已久。陵洵站在庙中,此时已经听不到喧杂之声,说明这里应该距离皇宫很远,天空中没有了可怖的火光,只剩冷月寒星,清清静静地洒下几许浅淡光晕,让人能勉强视物。
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陵洵四处查看,也不见将自己拐来的人,只好竖起耳朵,警惕地辨别空气中每一丝细小的声音,小心翼翼向着庙中供奉老君神像的内院走去。
终于,迈过破落的门槛,他看到了站在神像前的人。
那人正背对着他,身形挺拔消瘦,却不显单薄,只穿着简单的灰布短衣,犹如一柄被粗布包裹的绝世宝刀,不管外面的鞘如何简陋,也无损神兵锐气。
陵洵忽然瞪圆了双眼,眸中映着那人背影,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沉吟良久,他带着些试探地轻唤出声:“……恩,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