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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寒方游湖回来,他提前靠岸,许是因为她的话太过冷酷,冷酷得连他这样一个清冷的人都觉得心头受不住,你是活该……心里边的声音又冒出来,谁叫你答应了人家。
是啊,谁叫他没有珍惜她给的那次机会,重新作出选择。
又或者说,再重蹈覆辙一次,反而更难堪。曲寒方很想排除掉这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这念头就像是植入心中,他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成如此。
从钰坊阁回到那位养伤的宅邸,曲寒方一惯自小路过来,走到半道上时,脚步一顿,他眸光微凝,人停在原地不再向前走,他静静站着,缓缓合上眼皮。
想象中那温柔恬淡的声音从记忆里遥遥传来,曲寒方站了好一会儿,本来平稳的身躯却像是轻轻打起颤来,他忽地睁开眼,淡漠的眉角绽开一簇光,极快闪过后,脸上的表情复而平静。
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主屋,屋外门口士兵把守,这几人都知道曲神医,便未曾拦着他,放入入内,曲寒方走进去,抬眼就看见床榻上的人已经醒过来,人靠坐在背枕上,眼睛清明地翻阅着书籍。
曲寒方眉头微蹙:“皇上现在不该耗费精神,应该多休养为主,这样才能好的快些。”
好得快些,才能早点回去。这句话曲寒方在心里补充,但他没说出来,他不想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特别是在这个男人面前。
朱炎微弱地笑了声:“朕的身子朕清楚,不过就是瞧几个字,能有什么影响?”他十分随意地说道,随后人往后坐了坐,曲寒方见他这举动,皱眉上前,扶着他往下坐。
“多谢先生。”
曲寒方做完这一切,拢起手袖坐回原位,眉目淡冷,声音亦毫无起伏:“皇上不必道谢,曲某人医遍天下人,皇上不过是其中之一,并无哪儿特殊,故而皇上无需道谢。”
即便是曲寒方这般态度冷感,朱炎反不觉生气,倒觉他这气质,偶尔和那蔫坏的小女人有点像,大概……都对他不吝于色。
他的神情里慢慢显出一分怀念,一时……默默无声。
过了良久,朱炎将放在枕头下的那只香囊取出来,上头那整日里看着再看时依旧觉得好笑的两只鸟儿,他姑且称之鸳鸯,他目光专注认真,凝视的光线一瞬不瞬地落满这香囊。
曲寒方的眼很尖,他毕竟是行医者,开膛破肚这些活儿轻慢不得,而如今拿来看隔了几米远的香囊上的花纹,亦一眼就看全了。
他明显能察觉到这个男人对此香囊的重视,不然,他怎么露出这样温柔的眼神?
“这香囊上绣的……很有意思。”曲寒方的声音忽然穿入。
朱炎略讶异,他以为这曲神医不会关心这些,而今听他问起,朱炎的脸上不由浮上一丝傲意,他笑着道:“这绣工实在连一般都算不上……恐怕宫里随意挑一个出来……都要比她强,她不会女红……要她耐着性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曲寒方越听越觉得这描述的感觉,十分像一人。
他用着连自己都未曾注意的一丝微妙语气,张嘴问:“如此这般……为何皇上还挂在心上,念念不舍?”
朱炎低头,用手摩挲香囊上绣着的那对怪鸳鸯,听得曲寒方的问话,他低闷地连声发笑,许是扯到伤口,他当即轻轻咳出声。
曲寒方人一动,但终究没起来,而是声音淡淡地提醒他:“还望皇上莫要过于心绪激动,伤口还未结疤之前,若再次裂开,对皇上来说,可不算好事。”
“多谢先生提醒,是朕……朕想起她便……哈……让先生见笑。”他缓过气来,轻轻地长舒气,继续讲道:“先生觉得,爱一个人是爱她的什么?”
曲寒方不曾想他会问他这个,他未曾接触过风-花雪-月之事,不过是见得多,看得多,心里与此事十分淡薄,然经她一事,曲寒方此时心境已变,他心上无法言述,嘴上却有一套:“无非不是美貌身段,才智技艺。”
朱炎眼中闪过诧色,他目光投向曲寒方,眼中神情若有所思:“原来……于先生眼中,这样的女子是让先生喜欢的?”
这样的女子……曲寒方神色一恍。
他无从说来。
至少,于此人面前,他无法答。
朱炎倒是径自开口:“朕以为,爱一个人,无非不是爱她的全部,不论好坏。”
曲寒方默然无声,男人的回复令他心口一滞。
他抬眼,看到的是男人情深如许的模样。
当初他见到此人,浑身浴血,眼神戾气滚动,煞意极重,而现在,他的戾气却能为了爱而全数收敛,绕指刚柔。
“能让皇上如此失神挂念,那这名女子,想来很有福气。”
“先生不觉得,朕能得以这般情根深种之人,才是朕的福气吗?”朱炎反问他,低垂的眼神光芒柔软,许多人怕是很难想象,平素里冷淡寡言的皇上,心里挂着一个人,想着一个人时,竟似变了个人般。
曲寒方心头梗着,眼神沉沉:“皇上是重情义之人,曲某人钦佩。”
“先生取笑了,倒是先生,这些年游历天下,医治这许多人,先生就从未想过成家立业?”朱炎问道。
曲寒方薄唇一抿,他没有回答,朱炎似乎也不过是顺嘴问一问,见他默然不语,眉头微锁,不知是否在思考这个问题,故而朱炎亦很有耐心地等待。
他自从受伤已来,一直都半昏半醒间,今日总算彻底醒过来,而那几日,都是曲寒方在照看他,同他偶尔说一些话,而且曲寒方对他态度虽恭敬,但骨子里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倒颇有股不畏皇权的傲气。
这位曲神医,同曾经的林老太傅有些相似,对他都是有话说话,干干脆脆,非胡搅蛮缠,说得句句在理,发人深省。因而他自身是喜欢同这样的人交谈的,林老太傅的去世让他非常惋惜惆怅,他曾伴随过他的孩提时光,教了他许多,他感激林太傅的悉心教导,只是林皇后……有些事,终究是无法两全。
他眉目淡拢,思绪正飘到不知哪去,朱炎的声音再度响起:“其实有一个家的感觉真的是很好……朕……朕少时三岁丧母,打小同林老太傅在一起的时间比父皇还要多得多,因而同父皇的关系算得不亲密,然而朕是知晓的,父皇待朕还是关怀有加,不然就不会特意请来林老太傅,亦不会时常督促朕勤加学习帝王之术,治国之术,每一周都会抽出一段时间来考朕……奈何朕那时或许心有芥蒂,终究是体谅不到父皇的用心。而现在……朕明白了。朕治国平天下,却也想要一个温馨暖和的家,不是被规矩条条例例束缚的假象,而是真的是让朕忙碌之外能够松一口气的地方……”
曲寒方听到这里,已确信这个男人对他这位爱人的真心,他的神色亦不再如起初那般冷淡,他看着这个世间上最尊贵之人,看似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实谈及爱人时,同寻常男人并无一丝不同。
这是主宰天下的王,还是……他未来要服侍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怪不得她会如此自信。
“皇上能为爱人降低姿态,曲某人很佩服。”
朱炎轻笑:“曲先生这句话,套用她的话,那就是官腔。其实先生不必如此拘谨严肃,朕就是想说会儿话话……”
官腔?曲寒方秀眉紧锁,他已经几乎断定,男人口中的这个她……就是那个可怕危险的女人。
曲寒方喉咙里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知皇上想同曲某人聊些什么……?”
朱炎又笑了声:“罢罢,朕也就是这念头埋在心里太久了,如今总有人能够说了,便多说了些,反让先生困扰了。不过朕有一言,先生这般天生心性淡泊之人,或许只有待您真正遇到心爱之人后,才会明白朕此刻心情,那时候先生就会明白,于外头同人争得无法开交之时,若有个人在你旁边站着,说些温软熨帖的话,这时候……所有的不痛快,都会显得十分值得。而朕,蒙上天垂帘,赐朕一个真心人,朕会用一生爱护她……希望先生,亦能够早日寻到此间之人。”
朱炎醒来后说得话真有些多了,腹部隐隐作痛,他停住话茬,轻轻吸气,注意不牵扯到伤口,而他的眸角余光亦探察到了曲寒方的脸色表情,那种深思困解,倒有点像他当初情形……幸好,他终于一路走过来,气过,恨过,失望过,悲恸过,害怕过,最后……到底还是释然。
“承蒙皇上吉言。”
见曲寒方沉默许久,仍抛出这样一句官腔,朱炎叹气,既然他心中迷惑,这种事外人来说不管用,他不再为难他,而是自顾自地摸着手里的香囊,心里数着日子,想快些回宫见到她,他被人行刺一事闹得这般大,此刻她必然都知道。喻德海已经传信过去,然她至今还未有回信,说不浮躁是假的,但朱炎知道她心里一定也是担忧着自己的。
他低头笑笑,温柔地瞧着,不再支声。
曲寒方见他此等痴恋模样,心头震动万分,他越发困惑,心头乱麻缠成一团,本来打算过来替他针灸逼毒,现下,曲寒方却不能,他怕此时的他心绪不稳,会导致手下出错。他行医以来一向严谨周密,曲寒方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心在出现乱子的时候,让病人替他承担他的烦忧。
故而他就这样沉默无声地坐在那儿,默默缓解自己的心情,消化朱炎方才那些听上去就让人十分动心的话。
一个温暖的……家。
曲寒方毕竟不是普通人,时间流逝中,他的心终于平稳下来,他打来带来的针具,摊开来摆在桌头,朱炎一见他的架势,就知道他是要逼毒,便无声地放下香囊,两个大男人都没说话,一直待针灸完毕,曲寒方淡声道:“明日再针灸一次,就能将余毒彻底除干净,届时,加以曲某人亲制的膏药敷上三日,您的伤口就能够结疤,伤口亦不会再留血。届时,您就可以启程回宫。”
“这几日都靠先生悉心诊治,朕的伤才能好得这么快,先生心中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曲寒方望着朱炎,眼神漠然不动:“救人医病只是曲某人为人的原则,皇上的赏赐……曲某人担不起。”
“曲先生真是……”朱炎略略失声,他再问一遍:“先生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朕的谢礼罢了,朕并无侮辱先生的意思。毕竟先生救朕一命,宛若朕的再生父母,朕若不能答谢先生,今后想来……终究心里难安。”
曲寒方目光微冷,直直地斜过去,他望着男人真诚的脸,忽然有种冲动,想要脱口而出他要一个人。
一个,他给不起的人。
曲寒方身上散发出的一丝莫名敌意让朱炎微愣,他正待要仔细端详,曲寒方的神情已经恢复过来,淡漠如雪:“曲某人对赏赐并不兴趣,而非误会皇上是想要钱银来侮辱曲某人,曲某人并非自命清高之人,只是生性如此,钱银对曲某人而言,若想要,触手可得。皇上若真心想要送曲某人一份谢礼,那不如卖曲某人一个人情。”
“人情?”朱炎还真当曲寒方是不食人间烟花,如今他这般坦坦荡荡地声称他仍是红尘中人,嘴角噙上一丝兴味之意,颇觉有趣,“不知曲先生,是想要朕卖一个怎样的人情?”
曲寒方沉吟片刻,道:“不若,便请皇上先记在心上,曲某人现下并无十分想要。然皇上又要还这救命之恩,那不如暂且记下,待曲某人想到想要的。自然,限定于仁义道德之内。如此……皇上意下如何?”
曲寒方的话令朱炎略微怔愣,他没有立即就答应曲寒方的话,而是皱眉深思,毕竟要卖一个未知的人情,是需要有一定的风险性的,他是皇上,需要考虑到天下百姓,金口一开,驷马难追,故而他不能轻易许下承诺。
对于朱炎的迟疑,这是曲寒方早料到的,他不知为何会突然开这个口,他其实心里隐约有种恶质的趣味,想看一看到时候他进宫后这个男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于他的救命之恩,现在看来,确实很重要不是么。
这一次,换成曲寒方耐心等候。
朱炎没有令他等太久,他很快就给予答复:“朕答应曲先生。”
他的松口不是不让曲寒方感到诧异的,他以为以男人的身份,对于这近乎于无礼的要求会心生反感,毕竟他此番像是以救命之恩来胁迫一般,谁知……他竟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
朱炎的神情很浅,眼神里眸光流动:“一个人情换一条命,已是朕占了便宜。”
曲寒方浑身一震,他那瞬间,心头震荡不已,他想收回那个提议,他是个行医者,何时变成一个借此来要挟的险恶之人?他醒过神来时,自己都无法突破自己这一关口,他为他夹杂的一丝私人用心而感到可耻羞愧。
然正待他想开口想要退回这个要求,门外噔噔地响起两下敲门声。
喻德海的声音在外头恭敬小心地传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曲寒方的话只能被迫吞回去,而朱炎的脸色于此刻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动,宛若一张凉薄的面具被他戴上,他的身上显现出一派寡冷淡漠的气质。而曲寒方不便多留,对他道声告辞,便拿起针具离开了。
曲寒方走出屋外,林皇后正要从外进来,他的眼神很轻地掠过她,林皇后道:“曲公子是来为皇上针灸逼毒吗?”
他“嗯”了一声。
声音低低闷闷,听上去像什么精神。
林皇后见他眉目泛冷,心里无端端起了一种情绪,她想了想,还是道:“……不知皇上的伤还有几日功夫才能愈合?”
曲寒方不想她还在继续问,他不太想搭理她,便冷下声平淡地说道:“最晚一周内。”
林皇后故作松气,心里斟酌着还想说点什么,曲寒方却皱眉道:“皇后娘娘,曲某人还有事要做,就先告辞,您还是进去看皇上吧。”
话音一落,曲寒方不再迟疑,冲林皇后微微点头,随即手挽着针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林皇后留于原地,脸上神情尴尬,她咬咬唇,转身踏入屋内时神情已全然抑制住,脸上满是关切忧虑,她走到床边,刚要落坐,朱炎一个眼神看过来,林皇后的动作一下顿住。
她终究没有坐,她心里暗火纵生,从她跟他一道来的这些日来,分明她同他日夜同眠,可他却从不碰她一下,就寝时竟还是一人一条被褥,同时警告她不要越界。一想到那些,林暮烟曾经对朱炎生出的那点爱慕很快就被消磨光了,她用这短短一段时日看得十分清晰,皇上同她之间是同床异梦,戒备森严。
她没有之前那样傻了,为朱炎和沈夙媛那个贱人斗得你死我活……皇上是不会喜欢上她的,林暮烟认清了。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看清楚了,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思及心里的人,林皇后的表情变得动人起来,她温柔地望着皇上,无论如何,表面的平静还是需要维持的。
“臣妾适才听曲先生说,您的身子一周内就能愈合,臣妾心中深感欣慰,不知此刻……皇上觉得身子如何?”林皇后情深意切,说起来她虽看清她和朱炎之间有着绝对无法跨越的一条渠沟,然曾经倾慕向往过的男人,此时就算不如从前那样痴傻,一门心思地为他,心底里终究还有一抹无法彻底抹去的情愫。
这样的情愫,依旧令林皇后在他的面前,显得柔情似水。
可不是她柔情似水,对方就会回应她。
“皇后寻朕有事?”朱炎瞥了她一眼,手伸到床头桌面上,将方才于曲寒方闲淡时置放一边的书籍重新拾起,头也不抬地慢慢翻阅起来。
纸张的声音一页接着一页,发出极为细微的哗啦声。
林皇后心头略紧,他这样的行径,是全然不将她放入眼底,她尴尬的同时更感觉自尊被严重羞辱,林皇后羞恼地攥紧手心里的绢帕,勉强笑道:“难道无事就不能来寻皇上么,臣妾心中挂念您的伤势,这些日以来同母后一直于清福寺为您祷告,您心里……就一点瞧不见吗?”
听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朱炎抬眸看去,林皇后不由坐直身躯,目光里泛开些许水光,她自认她的姿态摆的已经很低,她不信,他真的一点都不愿心软,就算看在她祖父的面子上,他也不该这样对待她。
然而朱炎的眉目连皱都没皱一下,表情默默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一场索然无味的独角戏。
“皇后想要朕看到什么?”
“臣妾……”她脱口而出,紧接着咬紧下唇,迟疑少刻,接上话:“臣妾只想要皇上看到臣妾的努力和付出,臣妾……是皇上亲封的皇后不是么?”
“那么朕有没有告诉过皇后,这个位置……并不一定只有你能坐。只是刚好,皇后投生的好。林老太傅曾对朕有恩,然而如今太傅这一去,朕心里了无牵挂,皇后认为……朕还需要给皇后怎样的承诺才能令皇后心安?”
他说这番话时,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手头上泛黄的薄纸一页翻过一页,他的语气何其清冷淡漠,比之曲寒方更胜一筹。
曲寒方只是冷,而朱炎,冷漠之外,还隐隐透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戾气。
这是久居帝王之位,过惯受人追捧臣服,自然流露的龙威。
若林皇后聪明,此时就不该继续触碰他的逆鳞,然而听到朱炎这赤-裸-裸的警告之言,林皇后内心无法镇定,他的意思是……祖父这一死,他就再无顾虑,若他想……就能随时废了她的皇后之位?
这一念头倏地冒出来,顿时惊得林皇后一身冷汗,她不敢置信地抬头面向朱炎,抖着声音道:“皇上的话……臣妾、臣妾不懂……”
他复而低头,嘴唇轻轻翻动:“皇后不必懂。”
“皇上,臣妾不明白……”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快要哭了。
他翻阅的手一顿,将木签压入,随后将书册放到一旁,随后双手安置好,摆出一个躺坐交流的姿势,目光定定地落在林皇后惊慌失措的脸上:“皇后只需要明白,这后位你若想坐稳,就不要生什么乱子,之前你搅合的那些小事朕不在意,是因为皇贵妃曾对朕说过,皇后是心里不平,受了委屈,故而朕忍让你一分。然而……若皇后的心永远都如此的不安定,朕能封你为后,自然能寻一借口再废除你。”话说到这里,朱炎目光凉薄地望着坐在不远处的人一张煞白惨青的脸容,他眉峰都未曾挑动一下,神情自若地问,“皇后……还有什么疑问想要问朕么?”
林皇后唇瓣哆嗦,说不出话来,她大脑似是在朱炎说出这番话后瞬间放空,她茫然又无措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男人,他何其残忍无情!当着她的面……将她的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她无比怨恨,她看似是这场后位之争的胜利者,然而转头就发现,这场硝烟四起的战争不过是他拿来保护一个人的措施。她只是运气好,有一个对他有过教养之恩的祖父,而现今……这最大的武器都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制衡他。
他的选择,瞬间多了许多。
不再是她遥遥领先,后头那些曾经她瞧不上的,看不起的,不愿与之同流的,此番都会重新摆在她面前。
他这是在警告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因为她现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改变整个时局。
林皇后恨!她恨极了!这样的恨倾涌而出,几乎一瞬间盖过恐惧之心,她想质问,想发怒,想狂吼,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受到这样的屈辱!凭什么沈夙媛……就能得到这个人的真心爱护?!
不甘受辱的林皇后想到自己坎坷的命运,想到她的无辜,想到她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朱炎需要一个挡箭牌来保护她心爱的女人,而她,就是那个可悲的,无法选择的,最终沦为牺牲品的女人!她不甘心……不服……她怨……她恨!!
“皇上的话……臣妾明白了。”她的泪从眼里流露出来,她很委屈,却似是没力气用手擦泪,一颗接着一颗汹涌地掉着,裙摆上湿了一大块,她的手紧攥纱裙,不停抖动。
朱炎见到她这模样,纹丝不动的眉头忽地就皱了起来,他目光直直看向林暮烟,她哭得梨花带雨,像一朵雨夜里娇弱颤抖的花儿,他看了她一会儿,嘴角一丝讽笑浮现,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就挪开了视线。
林皇后最终还是离开,她回到太后的住处,径自来到铜镜前,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目光冰冷带着浓浓恨意的女子。
那是她。
可悲的,凄惨的,徒有皇后虚名,却处处受制的她。
外边的侍女走了进来,林皇后收起眼里的恨意,让人打了一盆清水过来,当她洗完脸,张太后带着她的心腹秦嬷嬷入内,林皇后很姿容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拭干净面上的水渍,随后转过头,笑容浮现:“母后,您怎么来了。”
张太后目光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温和一笑,来到她身边问道:“你方才去找皇上了?”
林皇后脸色一黯,低声道:“是的母后。”
张太后拿过她的手握住,和蔼地问:“那你可是都明白了?”
林皇后神色一变,她目光震惊地转向张太后:“母后您……您都知道了?”
张太后略带讽刺地勾起嘴角:“猜也猜到了。”
“母后……”她眸光凝敛,声音里满含委屈,“皇上……皇上实在是不公……烟儿不甘心。”她的手颤抖着攥成拳头,尖锐的指甲似在不知觉中就要刻割裂她的掌心肉,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意,任那锐利的刀刃刺入,一直刺入她跳动的心脏。
“母后知道你苦……母后会帮你的,我们……是一起的。”张太后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地说道,她微笑的脸庞上逐渐扭曲起来,像是一条直线忽地于半道上变成诡异的蜿蜒曲道。
“今后烟儿都会听母后的,皇上那儿……烟儿不会强求。”她是彻底想通了,与其求得朱炎的怜爱,还不如彻底掌握皇后这一位置,利用实权建立起她的势力,这样有朝一日,他们就不敢再小瞧自己,如此一来……她也将会拥有制衡的资本。
张太后看她是真的想开了,心里宽慰一笑,她原本的设想是想要林暮烟取得朱炎的心,就算不能得到朱炎的心,用身体得到也是好的。然而她想不到的是朱炎竟然对女色真是一点不沾,当初她能挤下睿德皇后,多数是靠她一张花容月貌,和把男人哄得欢快愉悦的本事。而先帝,又恰恰是个骨子里好风-月的主儿,故而她才能有机可趁。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
她的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不但不近女色,且性格寡冷,软硬不吃,脾性简直怪到让人束手无策,根本是无从下手。因而她后来并不建议林皇后用美色和身体去当作武器,还不如好好巩固她的正宫地位,一点点消磨沈夙媛的势力。
哼,什么帝王宠爱,一旦和真正的利益碰撞起来,那份宠爱还会在吗?
他们沈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大可以利用沈家的这份野心,撩拨他们……
到时候,就看他们互相残杀,而她们,则渔翁得利。
——多好的计谋!
她心底暗自桀笑,面庞神情阴冷,带着一股森寒之气,而林皇后从她的肩头抬起脑袋,比张太后更年轻的脸蛋,眼中所包含的恨意,一点不比张太后少。
林皇后用手拭去眼泪,她终于找到她存活的意义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
她阴鸷的双眼里忽然浮现出一丝的细微柔意,她想到她昏倒后醒来时看到的人,一双远山烟水般淡漠的眉目,却在面对她时露出善意一丝笑,她想到他的声音,干净得像是一旺泉涌,瞬间填满她干涸的心。
她要……得到这个人。
林皇后的想法是令人吃惊的,然而曲寒方的心思何尝不是?和朱炎交谈后,曲寒方感到自己的心境产生了更加巨大的变化,他回到钰坊阁,正要进入自己的房内,就见到从里头用完膳出来的沈夙媛。
他身子一僵,脚步顿时滞住。
沈夙媛神情自然地冲曲寒方打了声招呼:“曲公子晚上好!”
曲寒方:“……”
沈夙媛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眼睛眨了两下:“曲公子怎么不说话啊?难道……是怕我?”她笑吟吟地落下最后几个字,故意把“怕我”两个字着重强调。
曲寒方眉头一抽,他低头,看着她。
思绪不自禁地就融入了一个男人温柔专注又充满深情的声音……
……朕治国平天下,却也想要一个温馨暖和的家,不是被规矩条条例例束缚的假象,而是真的是让朕忙碌之外能够松一口气的地方……
……朕是蒙上天垂帘,赐朕一个真心人,朕会用一生爱护她……
曲寒方的目光于她面上来回巡视,极为专注认真,似是想从她的表情窥探出她真正的内心,然而他发现,他不但无法窥探到她的内心,反而被这双闪烁着星光璀璨的眼所吸引,不断地丧失大脑里的理智,一直到她脆生生的声音切断他的思绪。
“今晚夜色极佳,曲公子想不想和我一道观赏?”
他不说话,无声立于原地。
沈夙媛见他这眉始终皱着,从未真正舒展过,不由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冲曲寒方笑道:“医者父母心,如曲公子这般,更该心胸开阔,不被那些世俗所束缚才是。总皱着眉头,和个老头儿似的,让人见了,真是白瞎了公子这幅好相貌。”
曲寒方脸一白,白过后耳根子泛起一阵热气,他的脚跟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他一直知道他自己生得好,可他并不是靠着一张脸走天下的,故而十分厌烦别人拿他的相貌说事,可如今由她嘴里这般随意地说出来,他……他居然会……会庆幸他生了一张好脸。
这太可怕了!
他连话也没说,就转身朝房中走去。
沈夙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曲寒方一关上门,他转眼心里就升起一股懊悔,他为何要躲她,如此一来,更像是欲盖弥彰!以她这般聪明之人,怎会瞧不出他的异常?曲寒方手一点点握紧,不行!他将来若要入宫,必然会经常碰到她,难道每一次都要这样逃避?那他成什么了……而他又让她成什么了?
她是无辜的,她的本意是想要拉拢人才,而他心里边却抱着这般可耻的心思……
曲寒方觉得他这种行径实在叫人厌恶,他当机立断,转身打开门,不想一开门他就愣住了。
她没有走。
而是站在他的房门前。
曲寒方心头掠过一丝惊骇,她……她知道了!
沈夙媛似是没察觉出他的异常,和没事人一般,径自向曲寒方发起邀请:“我就知道曲公子会迷途知返,今夜月色……是真的不错啊……正好,夙媛有点事,想要问曲公子。”
曲寒方这心头宛若被一盆水无情浇下,他脸庞泛白,曲寒方知道,她想问的事情是有关于谁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傻,搀和到这些事里来,他应该只负责自己的事,做完后就立刻离开,这样,他的心就不会乱,不会被这两人无端牵扯进去。最令人无力的是……这两个人心意相通,任何人的插入,都会令其变成一场笑话。
曲寒方在这一瞬间认清他的立场,他确实该认清的。
他用这双眼,见证了那个男人对她的真心。亦同时,见证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地方,不顾一切,只为确认那个男人的安全的决心。这样的两个人……他有何权利干预?
既然无法干预,又无法抽离……他何须再如此苦恼?不如放任自己的心……
他是怎样的,就是怎样,不会因为谁而改变,除非他主动改变。而至于那个人在不在意,就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了。或许这样,他就会不会如此烦躁忧心,不可自拔。
沈夙媛耐心地等待着,她此时一身浅粉的纱裙,夜里的凉风透过窗口吹起来,微风舒怡,连同她的笑容,亦坦荡畅谈。
曲寒方忽然之间豁然开朗,他的面部表情终于不再是一片冰川,宛若初雪化融,冰凌散尽,露出被霜掩埋下的真正风景。
他平生笑过的次数从来只会在医治病人时露出浅浅一抹,那是心上宽松下来的笑。而平常时候,他从来不笑。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有笑的必要性。
而此时此刻,最平常不过的时刻。
曲寒方笑了。
他想,这天下很幸运,遇到了一位英明的君主,他英勇,心善,为民着想,同时,这位君主也很幸运,遇到他的命定之人,她聪慧,美丽,魅力非凡。而他,将是这场倾世的恋情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见证者。
作者有话要说:曲公子的内心真是谜样の感动
下章萌物和女王要相见咯,得好好设计一场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