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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斜,冷露沾湿罗幕,来仪宫百年如一日的冷清。
琉璃灯内,烛花劈啪作响。李扶摇静静的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望着白天的那一盘棋,久久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衣武将悄悄进了门,隐在帷幔后跪拜抱拳。
“如何?”李扶摇暗中捏紧了棋子,面上却漫不经心道:“她是秦宽的人,还是楼皓的人?”
黑衣武将道:“回禀陛下,貌似都不是。”
“哦?”
“她醒后,属下一路尾随,发现她又进了城,在面摊前和前侯府的暗卫乌鸦见了面。”
“你说谁?乌鸦?!”李扶摇嚯的起身,神情变幻,半响才艰涩道:“师姐的近卫,乌鸦?”
“正是此人!属下绝没有认错。”
“是他……为何又是他?”李扶摇似乎焦躁不安,负着手来回踱步,急切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乌鸦与萧氏说了会话,举止甚为熟稔,似乎那萧氏对他而言十分重要。”黑衣武将道:“可惜那乌鸦实在是太警觉了,属下被他发现了行踪,只好暂时撤回。”
烛火摇曳中,李扶摇恍如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他缓缓扶着案几坐下,神情脆弱而茫然。
“能让乌鸦重视的人只有一个,我早该想到的。”李扶摇失神的喃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滴泪水终于滑过眼角。他怔怔的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湿渍,只觉得胸腔内一阵绞痛。
李扶摇缩在软榻上痛苦地蜷成一团,将脸埋进绣枕中大口喘气,哑声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
第二日清晨,涂灵簪在雄鸡的啼鸣中醒来。
她睁着眼看着头顶半旧的纱帐半响,才猛然回想起自己早已不在深宫之中了。妹妹涂缨睡在她的身侧还未醒来,大概是昨晚哭得厉害的缘故,涂缨眼皮略微红肿,睫毛上还残留着泪痕,想必是半夜醒来又哭过一次。
回想昨夜,涂缨一边流着泪,一边絮絮地讲着自己三年来的经历。从惊闻姐姐噩耗,到涂府被抄家,她在乌鸦和文焕之的帮助下匆匆逃离长安,再辗转到长沙郡求助王世阑……涂灵簪拥着妹妹,安静地听她诉说漂泊三载,一心复仇,不禁心疼万分,湿红了眼眶。
涂家的两个女儿,涂灵簪性格像父亲,一身武艺年少成名。而妹妹涂缨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都更像是涂夫人的翻版,温柔细腻,端庄淑仪,很难想象这三年来的仓皇与漂泊,对于手无寸铁的涂缨来说,是怎样一种痛苦和磨难。
涂灵簪低头看着妹妹不安的睡颜,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面颊,这才悄无声息的起床穿衣,脱下宫裳,换上了荆钗布裙。
待梳洗完毕,她一打开厢房的门,便愣住了。
只见院子里以乌鸦为首,齐刷刷的跪了十余人,见到涂灵簪出来,这十余个汉子纷纷抱拳,声如洪钟道:“属下叩见小主公!”
涂灵簪望了望空中成群被惊飞的鸟雀,满意的点点头,挑眉道:“看来阔别三载,涂家十三骑的功力倒是有增无减嘛!”
听到了她的声音,院中的十三人俱是低低的咦了一声,忍不住抬眼朝涂灵簪看去。半响,有人不确定道:“你……你真的是我们的小主公?”
涂灵簪抬手,示意他们先起身。
他们的反应倒是意料之中。现在的涂灵簪无论声音、容貌还是身形,都和从前大不相同,的确很难让人信服。
一个高壮的汉子扯着嗓门道:“乌鸦,你只说小主公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这,这何止‘有些’啊?简直是完全不一样嘛!”
底下的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那高壮的汉子口无遮拦道:“不会是假的吧?毕竟主公的尸首我们都是看过的,被砍成那样……”
闻言,乌鸦眼神一暗,他伸手往背后一拔,短剑剑锋铮的一声出鞘,下一刻便抵在了那高壮汉子滚动的喉结上。乌鸦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幽绿的眸子里杀气四现。
“乌鸦!”涂灵簪飞身向前抓住乌鸦握剑的手,示意他先退下。她明白,三年前自己的惨死无论对乌鸦还是涂缨来说,都是一场不能被提及的噩梦,那汉子是触了乌鸦的逆鳞了。
乌鸦望了涂灵簪一眼,眸中的戾气渐渐平息,他警告似的朝汉子冷哼了一声,便听话的退到一旁,抱臂而立。
院中顿时噤若寒蝉。
看到乌鸦这反应,涂家十三部将都有了几分底:能让乌鸦乖乖服从命令的,向来只有一人。看来,面前这个清丽柔美的小娘子,真的就是死而复生的小主公了!
涂灵簪望着那高壮的汉子半响,方温和笑道:“张武,你左臂有一道疤,是泰元五年在与北燕慕容恪的关山之战中,为护我冲锋而留下的。当时战事激烈,你咬牙撑到关山大捷才去治疗,结果箭伤溃烂,皮肉和衣物都连在了一起,大夫用小刀刮到见骨,才救回你一命。”
闻言,那叫张武的高大汉子顿时垂下脑袋,惶然不敢言语。
涂灵簪走到下一人面前,继续道:“黄敬怀,你入涂家军时才十五岁,是谎报了年龄才进营的。当时爹问你为何要参军,别人都说要保家卫国,唯独你说‘要衣锦还乡,迎娶自己的心上人’……三年前你曾对我说,打完这一仗就要回去迎娶你的青梅竹马,现在心愿可了?”
黄敬怀哽咽道:“托主公福,前年与阿梅成的婚,犬子已有一周岁了。”
“很好,回头再给小公子补上周岁贺礼。”说罢,她又继续看向下一人,如数家珍道:“顾玄,你嗜酒如命,运气却奇差,每次与乌鸦拼酒,猜拳输的人要付酒钱,你必输。还有陈闵生,当初我爹战殁,是你陪我一天一夜,将爹的尸骨从塞北运回长安……”
初日升起,将山间的薄雾染成橙黄。
涂灵簪走到最后一人面前,目光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红了眼眶的高个汉子,缓缓道:“孟大哥,我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半夜跑到我府上,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一天能打赢我……现在,你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主公……”孟承低下头,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眼睛,哽咽不能语。
涂灵簪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拿了一把剑,舞了一套涂氏剑法,这才回身收剑,淡然笑道:“死而复生的我,这具身体太弱了,再也舞不动八十一斤的大刀。但是,至少涂氏的招式,我永远都不会忘。”
“属下错了!请主公恕罪!”孟承再也听不下去了,单膝再拜,双肩因悲痛而剧烈颤抖。
其余十二人俱是撩袍下跪,羞愧道:“请主公恕罪!”
“诸位都是涂氏麾下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忠良之辈,何罪之有?如今奸臣当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国恨家仇,正需各位助我一臂之力,诸君可愿?”
“但凭主公吩咐!”
顿了顿,涂灵簪沉声道:“哪怕要你们以血肉之躯对抗十万军马?哪怕你们是螳臂当车,九死一生?哪怕抛妻弃子,碑上无名?”
几乎不假思索,十余人凛然道:“忠心可表,生死相随!”
霎时间,浓雾褪尽,暖阳冲破云层,普照大地。清风徐来,天地浩渺。
“那么,”涂灵簪深吸一口气,铿锵道:“诸君请随我一战!”
“喏!”
涂灵簪灿然笑,一如多年前横刀立马,英姿飒爽。她吩咐道:“原计划行事,乌鸦即刻前往长沙郡,务必说服王世阑。其余人等兵分两路,给我盯好秦、楼二人,一有收获即刻回报,切勿打草惊蛇!至于孟大哥,你便留在我和阿缨身边。”
“属下遵命!”
涂缨打着哈欠出来,同乌鸦一起摆好米粥和包子,细声细语的嗔道:“一大早就这般闹腾!还好邻里们都隔得远,否则我们又得搬家啦!”
一扫刚才沉闷的气氛,十余人嘻嘻哈哈的围上来,一边大口吃着粗粮便饭,一边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解甲归田的趣事。
其实这些事,涂灵簪昨日便听涂缨说过了:当年自己出事后,这十三人不愿投诚秦宽,便同乌鸦一起护着涂缨东躲西藏,中间迫于生计,这十三人打过短工,种过稻子,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却没有一人想过要叛主。
涂灵簪难掩心中暖意,笑着点评了一句:“耕田不忘忧国。”
闻言,十三部将哈哈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驰骋沙场,在硝烟未散的城墙上开怀畅饮的日子。
中间,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可惜了主公那柄玄铁打造的秋溟大刀,兄弟们找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找到。”
秋溟刀?
涂灵簪望着面前的粥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找到了又如何?自己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天生神力的女战神了。
用过早膳,乌鸦便匆匆上马,南下前往长沙郡送信。其他人等也都按计划兵分两路进了城,监视着秦楼二人的动静。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涂灵簪望着远处那座白雾缭绕的灵山,转头问涂缨道:“听说,你们将我的尸骨埋在了灵山上?”
涂缨一听便有些生气,漂亮的眸子里立刻氤氲了一层水雾,带着哭腔道:“不准提那几个字了!你又没死!”
涂灵簪赶紧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阿缨莫怕。我只是想上山去看看,顺便拜祭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