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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邕,你昨天下午怎么没来上学?”
“不是给你说我爹回来了嘛。先生没发现吧。”
“骗子,你爹昨天就没回来。”
“我骗你干嘛,真的。”
“我二叔昨晚才从河北回来,早上吃饭的时候说昨天过河的时候看见你爹的车队了,走到老慢了,所以你爹不可能昨天就到家了。”
“那么较真干啥。”
柳邕小声嘀咕道。
“我爹回来了,我不得提前准备下吗?”
柳邕狡辩的说道。
“你们俩在那嘀咕什么了?”
正在检查学生课业完成情况的孟先生扭过头来看向坐在中间偏后的柳邕、杨章二人,声音严厉的呵斥道。
孟先生是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头,用浅灰色的蜀锦裁成的襕衫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晃荡,平底的布鞋倒是干净异常,走路的时候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这项神出鬼没的功夫常常把在课堂上走神的学生吓一大跳——故而私塾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在私底下称呼孟先生为“孟半仙”。
“没,没什......”
柳邕正在为昨天旷课被人发现了而心虚,被先生的一声呵斥下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否认道。不等柳邕把话说完,杨章打断了道。
“我和柳邕在复习先生讲的文章。”
“哦?那好,杨章,你把我昨天上午讲的文章背一下。”
“孟半仙”双手背在身后,说道。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杨章早有预料,还算熟练的完成了先生的提问,孟先生轻轻点了点头,皱着的脸舒缓了一些,示意杨章坐下,然后看着坐在杨章旁边的柳邕,道:
“你把昨天下午我教的,背出来吧。”
“这......”
柳邕顿时傻眼了,昨天下午他旷课没来,刚刚还在庆幸没被先生发现,逃过了一劫,谁料马上就又栽了进去。
柳邕半侧着身子看着刚坐下还趁机给自己使了个鬼脸的杨章,不停地挤着眼,想让杨章给底下帮忙。
可杨章好像没有看见一般,坐的直直的,一本正经的抱着自己书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嗯?怎么不背呀?”
孟先生语气又有几分不善,将手中翻开的书放到身旁的一张桌子上,右手从袖子中抽出一根一尺长的木尺,在左手上轻轻的拍着。
柳邕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几丝汗珠。孟先生教学可是城南众多私塾先生中有名的严厉。常常学生稍有差错,便木尺加身,柳邕没少被打掌心。
“这.......这个.......”
“不会背吧?”
孟先生拿着戒尺向柳邕走来。
“先生,我会背,我会背......就是一时没想起来。”
看着孟先生一步步的走进,柳邕的左手掌就好像肿了起来,又涨又疼,曾经被打手掌的“可怕”记忆纷纷浮现在眼前。
“还学会了撒谎了你!
昨天一下午都没见你来上学,怎么可能会背!老实交代,昨天下午你去哪了?”
柳邕如同一只受惊了的鹌鹑,缩着脖子,呆呆的站在座位上,低着头不敢看孟先生。
“我爹回来了,我去接他去了。”
柳邕硬着头皮,侥幸道。
“胡言!
你娘方才托人捎话给我,说要你今日放学早走半个时辰,去接你父亲。”
柳邕暗叫一声完了!这才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母亲有提到过,方才自己竟然给忘记了。
孟先生被柳邕气坏了,木尺使劲的敲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啪——的一声,把屋子里的学生都下了一大跳。不一会,门外伸进来一个好奇的小脑袋,但遂及又被孟先生的眼神狠狠的瞪了回去——那是孟先生的小孙女。
“程子言,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你这幼学的年纪便满嘴谎话,又如何能有出息?手伸出来!”孟夫子举着木尺厉声道。
柳邕颤颤巍巍的伸出了左手。
“啪——”
一连十下,屋子里的其他学生也听的心惊胆战。
“把《大学》抄上五遍,明天早上交给我!”
“明天旬休......”
“那就后天!”
......
“你不讲义气,陷害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杨章一直跟着柳邕。
“我哪里陷害你了,明明是‘孟半仙’自己发现你旷课了,又不是我举报的。”
杨章一脸无辜的解释道。
“要不是你说咱们在温习,‘孟半仙’就不会让我背书了。”
“那样挨打的就不止你一个人了。”
“你!”
柳邕看着杨章那貌似无辜的表情,感觉就像是傩舞里最丑陋的那个小鬼一样让人讨厌,还是每年年节时大相国寺里那种大型的傩舞演出中让人最最讨厌的小鬼。
“别跟着我,我不认识你这个没义气的。”
柳邕使劲的推开一路上紧跟着自己的杨章,赌气的说道。
“我哪里跟着你了,我家也是这个方向。”
杨章差点被柳邕推到,站稳后又迅速的追了上去。
“那你离我远点。”
“大街又不是你家修的,我想走哪就走哪,你管的着?”
“你——哼!”
柳邕加快速度,本着你不走我走的态度想要离杨章远点,但无奈杨章和粘人的膏药一般紧随其后。
“你昨天到底去哪玩了?”
两人一追一赶,过了保康门桥,沿着蔡河往西走,离家又进了些,杨章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为什么要给你说。”
柳邕撅着嘴,直白道。
“是不是兄......”
“不是!”
“讲不讲义气?”
“不讲!”
......
“帮我抄五遍《大学》我就告诉你。”
沿着蔡河一直走到龙津桥,拐到了宽阔的御街上,北方高大的朱雀门已经在目,远远地能隐约看到朱雀门下御街两旁已经开始忙活起来的夜市,柳邕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杨章紧跟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差点撞在柳邕身上。
“哎,你怎么这样啊?‘孟半仙’罚你抄写的,凭啥让我写啊?”
“我不是手都被打肿了吗,哎呦——真疼了。
怎么写字?再说了,我今天挨打挨罚,少不了你的原因。”
柳邕伸出自己红彤彤的左手,伸到杨章面前,尺子打下的印痕还没有完全消退,一道道浅浅的叠加在掌心上,看的杨章都感觉一阵麻疼。
“哎,怎么就赖上我了?还有,你左手被打肿了,关写字啥事?”
“我左撇子行不?还有,你还想不想知道我昨儿下午去哪了?告你说,可好玩了,明天旬休,我可是还要去了。不写我可走了。”
说完,柳邕将拿在右手上包着纸笔的包囊夹在右胳膊腋下,扭头就要离开。
“哎哎哎,别走啊。我帮你写还不行吗。不过就你那丑字,帮你写,准被‘孟半仙’发现。”
“你不会写丑一点,笨死了!”
“明天带上我。”
“成交!
啊——疼!疼!疼!”
柳邕如同一个奸商做成了一笔生意一般偷笑着,伸出没有夹包裹的左手,一时间忘记被“孟半仙”打肿了的事情,和杨章使劲的一个击掌,惨叫声响彻数个厢坊。
“我回来了。”
柳邕在龙津桥和杨章分别,然后径直往北,匆匆往家里赶去。门没关,一进门,柳邕喊道。
柳邕家在开封外城城南朱雀门东紧邻州桥夜市的一个背街的小巷子里,五间木瓦房方才翻新了四五年,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停了一辆马车,东侧的院墙下修了一个马棚,两匹毛色杂乱的矮马静静地啃着马槽里的干草,一匹年岁不大,另一匹肚上没有丝毫的肥膘,湿漉漉的毛发刚刚刷洗过。
“我爹呢?”
“在屋里面换衣服了。邕哥儿,不是请人给孟先生带话了吗,今天要你早放学半个时辰,去新郑门接你爹爹去。”
沐氏正在从厨屋端饭出去,正厅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大半桌丰盛的菜肴,闻着味让半晌就已经有些饿了的柳邕直咽了几口吐沫。柳邕紧跟着母亲进入正厅,将包囊丢到一边的椅子上,直接坐到饭桌前,伸手就向一块兔腿肉抓去。
“没规矩,先去洗手,等你爹一起吃。”
沐氏将手里端着的盘子到桌子上,看到柳邕贼兮兮的举动,伸出手拍在柳邕的爪子上说道。
“哦。”
柳邕讪讪的收回右手,站了起来,往井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含糊的回答着刚刚母亲的问题。
“今天先生教新文章,很重要,没法提前走。”
“真的?”
沐氏怀疑的问道。
“真的!比俺爹给你打的那个金镯子还真!”
柳邕从井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先是用冰凉的井水小心翼翼的冲了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肿的左手,不只是舒服还是蛰的疼,柳邕打了个激灵,然后用右手胡乱抹了一下脸,遂及将瓢扔回水缸,伸手抓过一旁搭着的毛巾擦干。
“你这俏皮话都从哪学来的!”
沐氏眉头一皱,站在厨屋门口,看着不远处井边的柳邕。
“你的左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着了。”
柳邕见母亲注意到自己红肿的手,侧了侧身体,将手藏了起来。
“是又在课上犯错误,被孟先生惩罚了吧。”
“没有。”
“没有?”
“你怎么不信我了?诶,爹!”
柳邕瞧见柳清之从房里换完出来,飞也似的跑了过去,打断了母亲的询问。
“我的儿子哎,爹看看长高没有。”
柳清之脱下了在外行商时穿的麻布做成的裋褐,换上了读书人喜欢穿的襕衫,淡蓝色的苏锦上被沐氏绣上了几株竹子,显得帅气多了。
“当然长高了。年初才到爹爹胸前,现在都快到爹爹下巴了。爹爹,有没有给我捎礼物呀。”
柳清之常年在外面做生意,有时半年甚至都不能回来一次。
“当然有,爹爹这次赚到大钱了!”
说到礼物,柳清之顿时意气风发。
柳清之的老东家王东家年初因为在西京河南府的祖坟被盗,而耽搁了大半年的生意,至今还未回来。
早有单干意向的柳清之拿出了自己近乎全部的积蓄,租了一只马车队,雇了几个熟识的伙计走上了湟州这条新出现没有几年的商路,将内地的茶叶、布匹等物贩至湟州,而将湟州的药材、皮革等物贩至东京。
一走就是小半年。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柳清之也得到了丰厚的利润回报。
一家人从院子里走回正厅,坐到饭桌前。
“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柳清之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一个盒子,递给柳邕。柳邕接了过来,沉甸甸的。快速的拆开,几本厚厚的书落在一起,最上面封皮上写着《文集》二字。
“这可是我在关西路过西安府买的,横渠书院张子的著作——张子是谁你知道不?关西的大儒,自成一派,培养出了好多位进士,出将入相。
多读读张子的著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里面有些书可能你现在读还尚早,不过没关系,早晚可以用到的。
爹爹我的科举之路已经没戏了,咱们老柳家就看你了!”
柳邕本来非常激动的心情瞬间颓丧了起来,翻也不翻的把书放在桌子的一角,拿起筷子夹起了排骨,嘴里还小声嘟囔着:
“有种鸟,他自己不会飞,下个蛋逼着孩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