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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肘腋之变(十三)
苌楚也就是猕猴桃。苌楚之称,始见于《诗经》当中的《隰有苌楚》一诗。
在汉代,猕猴桃还是一种野果,但由于它广泛分布于秦岭一代,亦即在上林苑当中十分常见,而且风味甘酸可口,这才有幸成了皇宫的供奉果品。每年,上林苑当中的虞人,总要采摘一批送到洛阳来。
刘宏倚在何皇后怀中,啜饮了一口猕猴桃的汁液,登时愁眉苦脸起来:“阿若,这苌楚汁为何如此之酸……”
“是臣妾特地嘱咐下人,挑选一些还没熟透的苌楚来挤榨,陛下,酸了才好解酒,还是暂时忍一忍罢!”何皇后柔声道。
“行行行!”刘宏腻在何皇后身上,笑嘻嘻的道:“哪怕阿若你手中拿的,是一杯鸩酒,我也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陛下又胡说了!”何皇后白了刘宏一眼:“这话传出去,臣妾可担当不起!”
“阿若放心,哪个敢乱嚼舌头的,叫我知道了,即刻拿出去乱棍打死喂狗!”刘宏突然高声叫嚷起来,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刘宏发泄了一通怒气后,人又变得醉眼迷离起来,喝完猕猴桃汁后,他整个人赖在何皇后的怀里,不肯离开。在闭目享受了好一会的丰腴软嫩之后,刘宏突然叹了口气。
“陛下在臣妾的怀中叹气,却为何故?莫非是想起了新得的美人?是不是觉得臣妾已经人老珠黄,不及那些新人了?”何皇后佯装生气,娇声责怨道。
“哪有,哪有,只是最近比较心烦罢了。”刘宏赶忙辩解道,见何皇后并不追问,刘宏又有些疑惑:“阿若,你就不问问我,因何心烦么?”
“臣妾虽在深宫之中,但身为皇后,有些事情,纵使臣妾不去问,也有人一个劲儿的往臣妾这里吹风。陛下的烦心事,臣妾倒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事关臣妾的兄长,臣妾还是避嫌的好。”何皇后轻抚着刘宏的脸颊,温声细语的说道。
刘宏抓住何皇后的柔荑,放在嘴边轻轻的吻着,何皇后的话,说得十分得体,没有一点为了自家兄长而咄咄逼人的口气,这让刘宏在宽慰之余,又觉得十分贴心。一想起董太后今天的态度,再想到自己已经做出许诺,晋封董重为骠骑将军,刘宏心里又对何皇后一阵歉疚——这么体贴的妻子,这么聪慧的儿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猜忌的?何苗在前线立了功又如何?难不成还能一跃成为骠骑将军不成?
“阿若,只要你开口,我这便让世英出去领兵,如何?”刘宏紧盯着何皇后的双眼,目光炽热,神情激动,仿佛是一名吊丝第一次给女神送生日礼物一般(这到底是什么糟糕的比喻)。
“陛下,此乃朝廷大政,陛下应该与诸位相公、大臣商议,岂能因臣妾的一句话就决定?再说了,二兄已然官至河南尹,今后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迁升便是,又何必去前线冒险呢,他又没有带兵打过仗!”何皇后道。
听了何皇后的话,刘宏宽慰的一笑,随即,他便叹了口气,道:“唉,朝廷诸公各执一词,宫内的常侍们也是意见不一,真让我头疼!”
“既然陛下觉得头疼,何不干脆别换人了,前一阵子,前线不是还传来了几次捷报么?不如让司隶校尉袁绍继续领兵讨贼,直到陛下有了心仪的人选,再做决定不迟。”何皇后劝慰道。
当日,刘照做好各项安排之后,又到何皇后这里来,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一遍。当然,里面有些事情,刘照还不能跟何皇后挑明了说,他只说刘宏对何家已经有猜忌提防之意,因此不宜过多的替何苗说话。相反,袁绍乃是士人集团的中坚人物,帮他一把的话,可以博取士人集团的好感。
何皇后听了刘照的话,倒是颇以为然,一直以来,何进就走得是亲近士人,靠拉拢士人集团,来增强自己与天子博弈时的砝码的路线,何皇后对此自然是持赞同态度的。
至于何苗,何皇后的想法,跟她方才对刘宏所说的那一番话差不多——身为外戚,还用得着靠军功来迁升职位吗?只要自己的圣眷不衰,何家的富贵就不会有穷尽的一天。
听何皇后这么一说,刘宏也觉得很有道理,袁绍最初的确打得是有声有色,捷报频传,只不过后来便有些挟兵自重,消极殆战罢了。既然自己对换将一事下不了决断,何不让袁绍继续领兵,至于说他消极怠战,大不了派一名黄门去前线监军便可。
“阿若真是我的福星!”刘宏心中大乐,手脚也不大老实起来,奈何今天他毕竟喝多了酒,稍稍折腾了一会后,便在何皇后的哄逗下,渐渐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刘宏回到西园,恰好又接到了几名大臣的奏疏,全都是为袁绍辩解、说情的。对此,刘宏略微有些不高兴。无他,久闻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刘宏早就心存忌惮了,如今,看到有好几位大臣,不约而同的上疏替袁绍说好话,他自然本能的要产生厌恶的感觉。
不过,这些奏疏里的话,倒说得十分委婉而且有理,大意是,袁绍只有数千兵马,却要抵挡十万贼军,能守住成皋,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了,因为怕消息传出后,会引发京师的震动不安,袁绍这才没有将成皋的战况,详细上报给朝廷,以致于让有些人觉得袁绍实在消极避战云云。
有了何皇后昨晚的劝说,刘宏已经有意让袁绍继续领兵了,再看这些奏疏说得也挺在理的,如果事情属实的话,那袁绍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需要好好褒奖一番才是。
就在刘宏即将要颁下诏令,将南阳、颍川等地的郡兵调拨给袁绍统领时,段圭从旁边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启禀陛下,昨日陛下答允了太后,要晋封太后之侄董重为骠骑将军,今天太后已经数次派人来催问过了,不知陛下意欲何如?”
刘宏当时就被段圭的话给噎住了。旁边赵忠见状,呵斥道:“伯符!那不过是陛下酒醉后的戏言,岂能当真!”
赵忠这么一说,刘宏反倒一拍几案,喝道:“天子无戏言!封就封!有什么大不了的!”
晋封董重为骠骑将军的诏书写好后,刘宏心里郁气,总觉得想要找个什么机会发泄一下似的。最终,他喝令道:“传我诏命,着河南尹何苗,率领诸郡之兵,前去成皋支援司隶校尉袁绍!”
略微顿了一顿后,刘宏继续说道:“军中依循故例,以司隶校尉袁绍为主将,河南尹何苗为副,一起协力破贼,早传捷报,以慰朕心!”
诏命一出,满朝上下,议论纷纷。人们最觉得惊诧的,就是董重的突然晋升,而且是一步升天,直接到了骠骑将军的位置上。有人猜度,这是天子为了制衡何氏而采取的举措,但是,随后的诏命又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何苗不过是副将,主将依旧是袁绍,根本不像之前人们所预料的,何苗会取代袁绍统领近畿兵马,这还有什么制衡的必要?
又有人立刻猜想到,袁绍曾经是何进的故吏,本质上也算是何氏党羽,因此,无论是何苗领兵,还是袁绍领兵,天子都需要另一名外戚,来制衡何氏。
刘照听说这个消息后,也是哭笑不得。历史上,一直到中平五年,董重才得以出任骠骑将军,现在居然提前了三年,而且,最重要的是,刘照竟然弄不出清楚,到底是什么因素,促使刘宏做出了这一决定,难道真如世人传言,刘宏是为了制衡何氏?
刘照立刻动用内厂的力量,就此打探了一番。其实,刘宏在永乐宫说的那些话,本不是什么机密,在场的不少内侍、宫人都听到了,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后,刘照不由得仰天长叹——人,有时候脸皮还是得厚一点啊!
既然如此,那咱也找皇帝老爹要官去!做人可不能太老实啊!要吃亏的。
于是,乘着给刘宏请安的机会,刘照举荐荀攸去前线参议军机:
“父皇,儿臣听说朝廷要往成皋加派援军了,特来向父皇举荐一人,随军参谋。”
“我儿所荐何人?”刘宏闻言,倒也有几分好奇,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最喜欢搜罗人才,不仅门下能人辈出,但凡每次有所举荐,也无不称人之意,就不知道他这次举荐的是什么人?
“儿臣举荐黄门侍郎荀公达,随军参议军纪,赞画方略。”刘照答道。
“哦?荀公达?未知是何出身来历?”刘宏问道。
“荀公达乃是颍川人氏……”刘照便把荀攸的出身履历讲了一遍,刘宏听了,到不曾言语什么,唯独他身后的诸常侍,一听荀攸的祖父是荀昙,当即脸色就变了一变。
荀昙是什么人?那可是铁杆的党人!当初为窦武出谋划策、谋诛中官的,就是荀昙的兄长荀翌,这可是冤家对头啊!
“陛下,黄门侍郎职在省内,侍从左右,恐怕不宜轻出。”赵忠婉言劝阻道。
刘宏微微一笑,赵忠等人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对于荀攸,刘宏是相信刘照的眼光的,既然能得到刘照的举荐,就说明荀攸确有才干,如今贼军声势浩大,正需要荀攸这样的智谋之士,来筹谋破贼,因此,刘宏从心底已经有几分意动,准备采纳刘照的举荐了。
可是,一干心腹内侍的情绪,刘宏也不能不有所照顾。最终,刘宏又娴熟的使出了“和稀泥”*,任命荀攸为参军事,同时又任命蹇硕为监军,一并随军出征。
此时的成皋,情势已然岌岌可危。袁绍已经下了第二次征召令,然而征召来的,却大多是老弱年幼之辈,显然,城中的普通百姓,已经被压榨到极限了,无法提供更多的兵员。而城中的那些豪强、富商,虽然家中还藏有不少青壮人口,但那都是各家的子弟亲眷,心腹仆从,根本不可能应征出来上战场。
第一次征召所得的万余人,在几天之内,便消耗掉了大半,成皋城内的兵力,又一次捉襟见肘,不敷使用了。当然,作为攻城的一方,黄巾军的死伤更加惨重,然而,有河南东部八个县的人口支撑,又有敖仓存粮的支持,黄巾军兵力补充的速度,远比损耗要快。
“该死!”袁绍恨恨的砸了城垣一拳,心中暗道:“再这样下去,不等朝廷派何苗来取代我,我自己就先要在成皋‘为国殉难’了!这个颜良,出去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居然一点成效也没有,眼前的贼军,哪有半分缺粮的样子?”
正在此时,袁绍左边的城墙上,喊杀声突然加剧了。袁绍拔出长剑,走出敌楼一望,只见二三十步外,一断城墙已经被黄巾军攻破,上百名黄巾军士卒登上了城头,与汉军士兵厮杀在一起,并有诸部扩大缺口的趋势。
袁绍心中大急,正要喝令蒋奇调兵去堵住那个缺口,却又想起,早在之前不久的时候,蒋奇就已经向他告过一次急,说是城墙某处被黄巾军攻破,已经没有后备兵力可以添补空缺了,最后,不得已,他派出了身边所有的亲卫,前去救急,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半点音讯。
袁绍怒极反笑,以剑划地,口中喃喃道:“莫非,今日便是我袁绍的死期?”
“主公!此处危险,请先下城躲避!”在袁绍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粗豪的大嗓门。
不用问,肯定是文丑这家伙了。袁绍心中稍定,他回头一看,只见文丑浑身是血,甲胄上镶嵌着十几处被折断、削断的箭杆,身边跟着十余名同样浑身染血的壮汉。
这些壮汉全都是袁绍的亲兵,只不过,方才出发的时候,还有三十多人,如今回来的,却有十来个了。
“大丈夫死则死尔,躲什么躲!士雄,方才的那边,可守住了?”袁绍喝问道。
“启禀主公!登城的贼人已被我全部杀尽!”文丑沉声答道。虽然他浑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杀气,但是眉宇之间,依旧掩饰不住疲态,这些天,作为“救火队”,文丑在城头上来回奔波,几乎没有空闲、休息的时刻,若非他天生膂力惊人,身体强健,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士雄,这些天辛苦你了!”袁绍拍了拍文丑的肩膀,随即,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士雄,无论别人怎么议论,我相信,士信一定尽力了,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文丑闻言,虎躯一震,当即向袁绍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带着士兵又冲向了战场。
有了文丑的助阵,汉军士兵终于定下了心,回过了神,慢慢的稳住了阵线,最终把登上城头的黄巾军全数歼灭。
然而,文丑却是被抬着回来的。他的左腿上中了一枪,这倒不是致命伤,可正是左腿的这个伤口,让文丑的行动变得迟缓,面对城外井阑射过来的一波箭矢,文丑躲避不及,被射了个正着。大部分箭矢都射在了盔甲上,文丑本来穿的就是上好的铁扎甲,而且还披了两层,因此,这些箭矢对文丑并未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是,偏偏有一支箭,正中文丑的脖颈。任是文丑体壮如牛,遭此重创,也不由倒了下去。
袁绍见状大惊,赶忙迎上来探望。只见文丑的左脸颊的下巴根部,颤巍巍的插着一支羽箭,血如泉涌,人已经神志模糊,失去了意识。袁绍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气血上涌,他转过身去,连声呼唤随军的医工。
若是在此之前,颜良、文丑二人,在袁绍眼中,不过是在门下供自己驱使,如同仆役一般的人物罢了。但是经此一役,袁绍才真正清楚了颜良、文丑的价值。军中有了颜良、文丑这样的猛将,足以抵得过千军万马,倒不是说他们两人能一个打败一千人、一万人,而是他们在战阵所起到的表率用作,足以激励全军,发挥出数倍于平常的战斗力来。
这几天,若非文丑身先士卒,勇猛作战,有效的激发了汉军的斗志,挫伤了敌方的锐气,恐怕成皋城早就失守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自己手下仅有颜良、文丑这么两名猛将,如今却要眼睁睁的折损一位吗?袁绍捏紧了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犹然不觉得疼痛。
随军的医工匆匆赶来,看了文丑的伤势,也是倒吸一口冷气。袁绍上前,一把拽住医工的脖领,喝问道:“文督军可还有救?”
望着袁绍狰狞的面孔,杀人般的目光,医工哪敢做出否定的回答?只怕他刚说出“没救”这两个字,就要被袁绍从城头上丢下去了!
“启禀司隶,箭矢正中要害,不能拔出,只能先截断箭杆,将伤口包扎起来,等止了血,再做处置。”医工战战兢兢的答道。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袁绍喝令道。
医工长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手抓住箭杆的上部,稳住箭矢,然后拔出一柄短刀来,在箭矢的根部划了一道口子,然后顺势一折,拗断了箭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