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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看我月夜下狄道(三)
颠吾听了盖勋的讥嘲,仰天一笑,反唇相讥道:“我本以为盖长史是凉州少有的明智之士,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哦?何以见得?”盖勋不甘示弱的反问道。
“当今天子向各州郡下达诏令,征调马匹,这件事情,盖长史总该不会不知道吧?而护羌校尉泠征,乘机向诸羌部族强征暴敛,甚至扣押了十几位部族首领,以此要挟我们尽快上缴他所要求的马匹,这件事情,盖长史也应该有所耳闻吧?你倒是当着我们羌人儿郎的面,说一说,当今天子以及泠征的所作所为,配称得上‘公平’二字吗?”说这些话的时候,颠吾的脸色登时变得严肃起来,口气十分的强硬。
盖勋却闻言叹了口气,道:“在这件事上面,的确是朝廷的不是。”
“盖长史莫要以为我是个羌人,就没读过你们汉家的典籍。你口口声声以‘大义’来指责我们,可是我却听你们汉家一位叫孟子的贤人说过,‘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汉家朝廷对我等不公,欺凌太过,我等也就只能起来反抗了,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颠吾问道。
“哼,你也莫要砌词狡辩。”盖勋反倒哈哈一笑,道:“也许,你们的初衷,的确是为了反抗泠征的欺凌,可是,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你们就敢说自己没有叛汉自立,割据陇西,甚至自成一国的想法?就算你颠吾没有,你又能保证其他人没有这份野心?我听说,金城的王国已经自称天平将军,宋建则自称平汉将军,这又怎么说?”
看到颠吾一时语塞,盖勋一脸诚恳的神色,对颠吾说道:“如果你们真的只是为了反抗朝廷的横征暴敛而起兵,那我可以帮助你们——当然,不是帮助你们攻打大汉,而是设法免去你们的负担。当今天子向诸郡国征调马匹一事,朝廷上的诸位大臣,也是极力反对的,故太尉杨公,甚至曾闯宫劝谏过当今天子。所以,只要你们有和解的意思,我愿意从中牵线搭桥,向朝廷进言,赦免你们反叛的罪名,并且从此不再向你们强行征纳马匹等物资,大家各自罢兵回家,过太平日子,如何?”
“唉,若是凉州主事之人,是盖长史,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祸乱?”颠吾长叹一声,盖勋的想法虽好,但是颠吾也明白,如今的凉州叛军,正如盖勋所言,早已经失去了最初反抗汉家暴政的初衷,一个个转而谋求起自身的荣华富贵来。特别是在眼下形势占优的情况下,他们更不会考虑与朝廷和解。
看到颠吾并不接口,盖勋继续劝道:“莫非你们觉得我盖勋官小卑微,说话做不得数?放心,我盖勋如今虽然成了白身,但是说话依旧是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只要你们有和解的意思,我愿意只身赴京,亲自向天子陈述你们的冤屈。”
“盖长史有心了。”颠吾苦笑一声,道:“你方才说得不错,事到如今,我军当中,的确已经有人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情势已非你我可以控制得住了。罢了,盖长史,今日我便放你回冀县去,至于日后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只能各凭天命了!”
说完,颠吾正要示意部下收拢军队,放盖勋一行人离去,突然,人群当中一员健将纵马而出,拦在了盖勋一行人的面前,对着颠吾呵斥道:“颠吾大人!这盖勋乃是天平将军点名要抓的重要人物,你怎能说放就放?”
“成校尉,你家的天平将军,既非我的顶头上司,又不是联军的统帅,我为何要听从他的命令?”颠吾一看,原来是王国部下的昭义校尉成宜。见成宜出言不逊,颠吾也落下了面皮,冷声驳斥了一句。
“没错,我家将军的确不是大人的顶头上司,也不是联军的统帅,没资格号令大人。可是大人这次攻打盖勋所部,却是奉联军统帅北宫大人的命令罢?既然颠吾大人是奉北宫大人的军令行事,那像盖勋这样重要的俘虏,也总该先带回去,交给北宫大人亲自发落吧?可大人偏要自作主张,放了盖勋,不知是何居心?方才盖勋的一番话,我等可都听的真真切切,莫非颠吾大人,果真有了归顺汉廷之意,要叛出诸部联军去了?”成宜的话,句句诛心,听得颠吾眉头大皱。
最终,颠吾无奈的长叹一声,道:“也罢,那我就把盖长史带回去,交由北宫大人亲自处置。”
成宜一挥手,羌族的士兵复又朝着盖勋逼近过去,颠吾见盖勋吃力的握起了环首刀,赶忙道:“盖长史,世事无绝路,你又何必急着轻生?这样吧,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放了你手下的将士,如何?”
盖勋闻言,望了望身边残存的士兵,终于颓然撒手,将佩刀丢在地上,束手待缚。
几名羌族士兵走上前去,也不敢对盖勋失礼,只是拿绳子象征性的缚住了盖勋的双臂。汉军的士兵见状,一个个群情激奋,想上前将盖勋抢夺回来,却被盖勋给制止了。
成宜本来对颠吾放走其他汉军士兵,也颇有微辞,但是看到颠吾面色阴沉的可怕,他也就知趣的不再说什么了。
自此,阿阳的这一路汉军,正是宣告覆灭,汉阳北部的诸县,阿阳、略阳、显亲,也先后丢失,唯有成纪、平襄二县,尚在艰难的支撑着,天幸陇县尚在汉军手中,否则,即便冀县不失,一旦叛军拿下陇县,据守陇关的话,汉廷的援军,可就真要被挡在陇山以东了。
盖勋被押送到前线叛军的大营当中后,北宫玉、王国等人,皆拿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对盖勋恭敬有加。但是盖勋却对这些人,一概不理不睬,冷言相向。最后,北宫玉只能将盖勋先行软禁起来,徐徐图之。
抓住了盖勋后,北宫玉、王国等人志满意骄,认为整个汉阳,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敌手,王国当即让韩约起草一封书信,劝说凉州刺史左昌投降。
此时的韩约,也难免有些洋洋得意。因为,整个事情的始末,全都是他一人亲手策划出来的,而且取得了如此丰硕的成果,这怎能不让他自矜?
结果,受这种情绪的影响,韩约在写给左昌的信函当中,语气难免就有些盛气凌人。而且,韩约认为,汉阳马上就要落到他们手中了,一旦汉阳陷落,整个凉州的局势,便基本落入了他们的掌控当中,是时候向汉廷摊牌,向天下宣示自己的政治口号了。
于是,在信中,韩约公然批评汉帝刘宏,宠幸中官,残害忠良,闹得天下民不聊生,声称自己此番起兵,为的就是清君侧,诛权阉,还天下一个清平。因此,韩约希望左昌能认清大势,早早归降。
为了说服左昌,韩约还把自己和边允的事迹,拿出来做例证。只是韩约没有考虑到,或者说他已经不在乎,如此一来,他与边允从贼的事迹,可就完完全全暴露在世人面前了。
之前,允吾陷落,太守陈懿被害,汉阳这边的人,都不太清楚韩约的下落,还以为他也死在乱军当中了呢。而今,韩约算是正式以反贼的身份,出现在了汉阳吏民的视野当中,还顺带把边允也给暴露了出来。
信函一送入冀县,左昌看后,登时大怒,他气的,自然是信中韩约的语气——小小的一个从事,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他昔日的上司说话了!
至于投降叛军,左昌却是想都没想过,这倒不是说左昌对大汉有多么忠心,而是左昌对大汉的武力,很有信心,他始终认为,叛军只是一时得势罢了,终究还是要被朝廷的大军击败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苦屈身从贼,到头来反被朝廷清算,祸及子孙。
左昌这么想,倒也不完全算是错误的。因为,既有凉州三明威震羌胡的事迹在前,又有大汉朝廷火速平定黄巾之乱的事迹在后,鬼才相信这帮叛贼能抵挡得住朝廷的大军呢!
一怒之下,左昌立刻下令,通告凉州诸郡,正式将韩约、边允二人,定性为叛贼,并开出了赏格:只要能诛杀韩、边二人当中的一个,就可以晋封为列侯,食邑千户。
自然,此刻冀县被围,左昌的命令根本没法传出去,不过,经过汉军的大声宣讲,这个消息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叛军。
韩约对此嗤之以鼻,他立刻建议北宫玉、王国,火速分兵攻下陇县,占据陇关,至于冀县,陷落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还怕他们插翅而飞不成?
就在叛军调动军队,准备攻打陇县的时候,大营中,一间重兵把守的帐篷内,盖勋倚在一张小几上,面前对着几卷竹简,正在悠然自得的读书。
他的对面,一名文士打扮的人,满面愁容,颓丧的呆坐着,不是别人,正是边允。
“唉,元固,我这一步,大概真的是走错了。”边允哀叹道,前两天,当他得知自己被凉州刺史左昌,正式发文定性为“叛贼”后,心情十分低落。原本,他是受韩约的嘱托,前来劝诱盖勋投降的,谁知,如今盖勋反倒成了他倾诉的对象了。
“哼,那韩约狼顾鹰视,我早就看出他野心不小。此番风起云涌,祸乱骤起,只怕正中了韩约的下怀!”盖勋放下卷册,轻哼一声,道:“倒是你边伯诚,被那韩约几句话轻轻一哄,便稀里糊涂的跟着他上了贼船!”
边允叹了口气,道:“文约说了,他不过是为了凉州的父老着想,遏止叛军的暴行,这才屈身从贼的……”
“那如今战火已经燃遍了半个凉州,他韩约可曾为凉州父老做过什么没有?叛军纵兵劫掠汉阳诸县,他韩约可曾制止过?”盖勋厉声责问道:“依我看来,他韩约就是想借叛军之手,扶自己上位!日后,他凭借着这份势力,进可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退也可与朝廷讨价还价,换取一份荣华富贵,哼,只可怜了凉州的百姓,用自己的尸骨,为韩约垒起了一道上进的阶梯!”
边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颓然的站起身来,满身萧瑟的离去了。
有道是隔墙有耳,韩约早就在看押盖勋的守卫当中,安插了自己的耳目,盖勋与边允的对话,被一字不差的传到了韩约的耳中。
对于盖勋的抨击,韩约并不在意,但是对于边允的反应,韩约却不能不多加小心了。
一方面,边允本人有才干,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治理地方,都是一把好手,如能为他所用,那便是如虎添翼。
另一方面,边允在凉州的名气,甚至比他还要大一些。如若有边允的支持,那么凉州士人的态度,就会更加倾向于他这一边;若是失去了边允的支持,那他的根基可就倒了一大半,日后只能依靠羌胡诸部成事了——问题是,羌胡诸部,又怎么会全心全意的拥护支持一位汉人?
因此,尽管要谋划攻打陇县的事宜,但是韩约却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和边允好好谈一谈。
好在,边允是个实诚人,在韩约巧舌如簧的劝说和辩解下,边允的心情,终于好转了一些。虽然可以预料,两人之间肯定已经产生了隔阂,但是,至少在眼下,边允又重新坚定了立场,站到了韩约一边。
为此,韩约对盖勋,也是心中颇为怨怒。思来想去,韩约灵机一动,伪造了一封盖勋的劝降文书,送到冀县城中,向籍此挑拨离间,让左昌也把盖勋冠名为叛贼,发文通缉。
却不料,当日被颠吾放走的汉军士兵,有不少人历尽千辛万苦,设法逃回了冀县,将整件事情的始末,禀告给了左昌。
左昌听了之后,又羞又怕,羞得是自己不听李晟等人的劝告,结果白白丢了阿阳不说,还把盖勋所部的八千将士给坑害了;怕的是少了盖勋的这支部队,冀县的实力又弱了几分,前景不容乐观。
不过,正是因为左昌好歹还有这么一点廉耻之心,对盖勋心存愧疚。因此,对于叛军送来的所谓盖勋的劝降书信,在听了李晟等人的分析之后,左昌便将其丢到了一边,不予理会了。
韩约见左昌居然不上当,惊奇之余,也就只能就此作罢,专心的谋划攻打陇县之事了。
见叛军连日围而不攻,又隐约有军队调动,奔着东边而去,李晟心知,敌人这是想避实就虚,去攻打陇县了。
如果说獂道是汉阳的西大门,那么陇县就是汉阳的东大门,不容有失。因此,李晟向左昌建言,乘叛军调动了不少兵力去攻打陇县的机会,率军出城,向叛军的大本营发起突袭,就算不能一举击破叛军,擒杀其首领,至少也能逼迫叛军回师防守,为陇县解围。
但是,左昌依旧是死也不肯出城——说实话,李晟都真的有送他上路的心思了!
眼看叛军就要拿下陇县,扼住陇上咽喉要道的时候,一条从陇西郡传来的讯息,如同石破天惊一般,在叛军的大营当中炸开了!
陇西南部都尉庞德,乘夜袭取了狄道城,斩杀了太守李相如,陇西郡的诸县,除了枹罕以外,纷纷开城投降,复又回归到了汉军的阵营当中!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最为焦虑的,自然是北宫玉。如今,凉州的叛军已经隐然分为两派,一派以北宫玉为首,另一派,自然是以王国为首。两人一个的大本营在陇西郡,另一个则在金城郡。如今,丢了陇西郡,北宫玉等于是成了丧家之犬,还如何在王国面前抬起头来,与其平起平坐?
而且,丢了陇西郡,许多居住在陇西境内的羌族部落,也顿时慌乱起来,他们部族的牛羊牲畜,男女老少,可都留在陇西呢!若是落到了汉军的手中,那得是多大的损失!如果遇到一位狠戾的汉官,只怕会屠尽他们的部民,来震慑其他地方的羌族部落了!
于是,这些部族首领,纷纷找到北宫玉,叫嚷着要打回陇西去,确保自家部民、财产的安危。
北宫玉的老巢,实际是在金城,他是月氏胡,部民大多居住在金城的湟中、令居两地。但问题是,他所倚仗的势力,却是陇西境内的诸羌部族,没了这些部族的支持,他北宫玉可就只能向王国俯首称臣了!
但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自己回师去夺取陇西,万一让王国独自一人,拿下了汉阳郡,控制了凉州的中枢,那么整个凉州的诸羌部族,肯定会奉王国为马首,到时候,自己这个联军统帅,不一样得让给王国,自己不一样得向王国俯首称臣吗?
一夜间,北宫玉差点把头发都给急白了。不得已,他只能召集诸部首领,商讨此事。
王国自然不愿意半途而废,在这个时候放北宫玉回去。因为北宫玉一走,叛军在汉阳的兵力,只怕会减少一大半,到时候,又如何能够迅速拿下汉阳,扼守陇山?
因此,王国与韩约,只能从大局的角度,劝说北宫玉以及陇西诸部,继续留在汉阳,至少等陇县被攻克之后,再回师陇西,夺回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