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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完床,护士长走了。
徐阿婆想起外孙女两天没吃饭肯定是饿坏了,就忙拿出一个板砖似的铝制饭盒,“小霜,肯定饿了吧,快起来吃点东西。”
陶小霜趴卧在床上,侧着脸,正回忆着在那奇妙的迷雾镇上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神情又让外婆担心起来。
“小霜,你怎么呢?不舒服吗?”
“啊,没有的,外婆,我没事!”陶小霜回过神来,立马就看见了一旁的饭盒。
“唉呀,外婆,我觉得好饿,我吃了哦……”
陶小霜倚着床头坐起来,一边说一边笑着打开了饭盒。低头一瞅,她就愣住了。只见饭盒装得满满的,一半是熬得粘稠的米粥,另一半则是淡黄色的膏状物,温热微香中带着嫩豆腐般的绵软,正是一道蒸蛋羹——这个菜在饭店的菜单上有个讲究的菜名叫芙蓉蛋!
“小霜,快吃啊!你妈可说了,昨晚你说胡话时就念着要吃蒸蛋呢……”徐阿婆催促外孙女赶快吃东西。
“嗯”,含糊的应了一声后,陶小霜伸手接过外婆递的汤勺,慌忙埋下头,一勺一勺,舀着吃起蒸蛋羹来。
她低垂的脸上,泪水在静静地流,很快就泛滥成灾,从下巴连珠似的滴落到饭盒里。就着自己的眼泪,陶小霜慢慢地把一饭盒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看外婆正在搭蚊帐,没留意自己,她连忙找出毛巾来擦脸。刚擦完,她的主治医生来复诊了。
主治医生姓许,是一个有些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许医生一一检查了陶小霜的体温和心肺,然后神情轻松地说道:“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了。为防万一,住院观察两天吧。另外,你的右手和膝盖需要去值班室搽些药,你现在起得来吗?”
“恩……好像不行”,陶小霜感觉自己的身体没力气,尤其是右半边,一动就隐隐作痛。
看陶小霜尝试后起不来,许医生就开了张葡萄糖的输液单,让她输完后去休息室找值班医生搽药。
护士站里,张丽和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留意到了交上来的输液单。看到是陶小霜的,她忙和要去305号的张护士商量:“张姐,这份单子让我去吧!”
张护士点头后,架上输液瓶,张丽推着架子去了305号病房。
虽然换了床位,可张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陶小霜,那雪白的脸庞不带一丝血色,却更显得眉黛睫浓。
张丽走过去时,陶小霜正在劝说徐阿婆回家,“外婆,你看我人都醒了,不用看护了。家里面的事多,你就回去吧……晚上也不用我妈来陪床了。”这两天一夜里,徐阿婆守着白天,陶小霜的母亲程谷霞则在晚上来医院陪床。
“不行,没人陪着,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哪行呀”,徐阿婆还是担心外孙女。
张丽的心里本就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弥补,听到这里,连忙说道:“这位阿婆,你尽管放心。有事的话,只要到护士站喊一声,我们肯定随叫随到的,为人民服务嘛。”一边说,她一边熟练地做输液准备。
在张丽熟练的动作下,很快左手腕就被戳了一针的陶小霜挂着吊瓶,接着劝说徐阿婆:“外婆,我真的没事了,一个人也可以的。而且这位……张护士也说了,要是有事可以找她们的。”说话时陶小霜看了眼张丽胸口的名牌。
张丽连连点头:“对!对!有事就去找我,这几天里我都负责这间病房的!”
徐阿婆被外孙女一再劝说,又见负责的护士这么热心,也转了心思。她想了想,问道:“要不这样——这两天就让你迎军哥来医院里给你送饭,顺便在白天里陪你。到了晚上,你就一个人,好伐?”
陶小霜赶紧点头,“这样好,外婆,你就放心回去吧。”
徐阿婆提到的迎军哥指的是陶小霜的大表哥程迎军。
徐阿婆和陶小霜早逝的外公程根生一起生养了10个孩子。程根生是绍兴乡下的木匠,据徐阿婆说人能干又顾家,可惜染上了肠痈,早早就去了。后来,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这10个孩子里只有4个长到了成年,正好是徐阿婆的头三个男孩和第一个女孩。在解放的前一年,陶小霜的三舅程家老三还没了。
解放后,大舅程谷余、二舅程谷华先后结了婚,徐阿婆跟着二儿子过,陶小霜则从7岁起就寄住在二舅家。最近三年里,大表哥程迎军也住在二舅这里。如果说陶小霜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寄住的话,那么表哥迎军的寄住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糊涂事了。
陶小霜的大舅程谷余有一儿一女,迎军是他的大儿子。三年前,为了支援三线建设,大舅工作的水泥厂整厂搬迁到了安徽,大舅一家也得随厂搬去安徽的县城。
事出突然,夫妻俩本来打算先去安徽安顿好后,再回上海接孩子,可是大舅妈张娟拗不过女儿采红,只好先带她一起去了安徽,儿子迎军则暂时留在了上海。不久,新家刚有个样子,大舅妈却累得流了产,紧接着采红又染上了水痘,于是表哥的暂住期从两、三个月变成了一年;一年后,年历翻到了1966年,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上海的斗争形势比那个小县城好多了,至少武斗没用上军械,于是,表哥干脆就留在了上海。
至于二舅程谷华,则和二舅妈彭苗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迎国、迎泰、采秀。
所以在这三年里,同寿里4弄2号的二楼客堂间里,程家的人口达到了一个峰值:老中少三代一共八口人。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要做的家务活可不少。因为二舅夫妻要三班倒,三个孩子中最大的迎国也才13岁,所以平日里家里大半的家务是由徐阿婆和陶小霜在做的;至于迎军,毕竟是程家的长孙,家务活什么的,徐阿婆是不大让他做的。
这两天她住院,徐阿婆白天也不在,陶小霜真不知道二舅家里得乱成什么样呢?
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外孙女几句后,徐阿婆走了。
张丽扶着陶小霜去了趟厕所。
“陶同学,你外婆人好好的哦。”
陶小霜很大力地点头,“嗯……我外婆人特别好的。”
“哎呀,你笑起来有酒窝呀!”张丽惊讶的嚷道。这人好看起来就是邪乎,别人长一样都不容易,美人呢就啥都能配齐。
“哦……”陶小霜声音小小的回道。
张丽见她含糊的应了一声后就低下头去,还以为这小同志是害羞了,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触动了陶小霜的心事。
差不多的话,平日里陶小霜不知听过多少,这次却着实让她愣住了。
打小亲戚、邻居都夸她长得好,按说好话人人爱听,但是这些好听话后面却总是带着刺,当面的、背后的,听到后只会刺得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可就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像谁……不知道!’
‘这小囡,生得好,就是不像爸妈……’
‘嘿……好在也不像高四海呀!’
‘……谁都拎的清。要不谷霞那个婆婆会死前才让母女俩见面吗?’
充满恶毒揣测、犹如浸满毒汁的流言蜚语甚至让陶小霜对那些赞语产生了轻微的排斥感——因为也许下一句话就是对她和父母长相的恶意猜测。
如今想来,原本以为全不可信的恶语里竟也有一个真相:自己的长相和陶家人、程家人都不相像,不是因为外婆曾说的‘那些碎嘴婆看不得我乖孙长得好’,而是确实另有缘由。
想到在梦里宋诗照镜时,镜中那比现在的自己略微成熟些的面容,陶小霜只想叹气,但有个张护士在一旁,她就忍住了。
“陶同学,你要有事,就到护士站来……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个话给我,好伐?”说着话,张丽把输液架摆弄好。
“好的呀,张护士,太谢谢了”,回过神的陶小霜忙笑着回道。
张丽脸都烧起来了,又不想自己拆台,只能留下句‘你只管来’就匆忙离开了病房。
一瓶葡萄糖吊完时,表哥迎军没到,她等的人也没见人影,陶小霜郁闷地发现自己又想去厕所了,刚醒时由于脊髓穿刺而麻木的腰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忍着痛,陶小霜拜托一个老阿姨去叫张护士来拔针。
来的不是张丽,而是个中年护士。这护士掏出手绢抹抹头颈上的汗,就开始动手拔针。
“手不动!”护士说着,技术娴熟的抽针,止血,最后用棉团按住针孔,“好了,按着不动等止血……”
说完,护士转身就要走。大热的天气,病人又爆满,这才是为人民服务的正常态度。
“等等,护士阿姨,休息室在这层楼吗,哪一间呀?”陶小霜笑问。
护士面色不耐,还是回答道;“312室……对了,你什么事?”
陶小霜抬起右手,示意她看手臂上蛛网般的青紫痕迹,“主治医生让我去搽药。”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就是。”
护士大步走了,陶小霜软下腰,侧身后仰。靠上枕头后,她深吸口气,随即缓缓吐出来。如此深呼吸了几次,陶小霜摇摇头,下床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