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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宝琴名节,虽然宝钗心中有千百个理由,自信是为了宝琴好,但此事被黛玉撞破,毕竟不美,少不得要从中解释一番。谁知黛玉连连摆手,满面含笑道:“谁要听你解释这些?只是我先前还疑惑你恐怕和这位韩公子有什么情弊,谁知见你竟对这位韩公子如此落落大方,说起自家妹子来不卑不亢,全然是光风霁月的胸襟,这才服了你。只是我尚有一事不解,你是怎地认识那位姓冯的公子的,他竟这般得你的心,你宁可舍却薛家姑娘的名头,也要嫁给他不成?”
提起冯渊,宝钗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但是这件事情她早就打算同黛玉讲清楚的,于是携了黛玉的手,慢慢走至那一方竹林前,见四周无人,遂从金陵城中哥哥薛蟠同冯渊争抢香菱开始讲起。黛玉一边听一边抿嘴笑:“这也真算奇缘了。可见前缘天定,谁能想到你哥哥同人争夺一个丫鬟,最后却落到自家妹子的姻缘上头呢。”
然而黛玉虽是笑着,心中却隐隐觉得膈应。她觉得这个冯渊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宝钗。但是忖度着宝钗既然这般愿意嫁,她自然也不好当着宝钗的面说冯渊的坏话,故而只是一味以恭维为主。
“你这般说,却是笑话我了。”宝钗摇头道,神情中透着凄然,“我原想着,便如同别人家里头的守灶女一般,这辈子不出嫁,守着母亲过活,却也是了。哪里是什么前缘天定?只是我虽是这般想,奈何天不从人愿,母亲一心想打发我出门。你难道竟不知道,母亲竟有意把我送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室。可那忠顺王爷府是什么去处,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果真去了那里,我粉身碎骨尚是小事,没得让薛家背上卖女求荣的名声。”
其实薛姨妈要把宝钗卖到忠顺王府里当妾室的消息,在贾府里也曾经风靡一时,故而黛玉有所耳闻。可是黛玉一直以来只当是以讹传讹:她的父亲林如海和母亲贾敏疼她如掌上明珠,她实在想不到薛姨妈竟能作践女儿作践到这种地步。
“原来那个传闻居然是真的。”黛玉不由得喃喃说道,她看着宝钗,满眼怜惜。黛玉是个聪明人,宝钗说到此处,黛玉自然能够想见当日宝钗的艰难处境。
“难道那什么冯公子,竟是宝姐姐无奈之时推出来应急的吗?”黛玉冰雪聪明,忍不住问道。
其余人皆不屑冯渊家世,平日开口闭口以“姓冯的”称之,惟黛玉肯看在宝钗面上,称他一声“冯公子”,是她自己有涵养的缘故。其实仔细论起来,黛玉的父亲母亲皆是世族大家出身,似冯渊这样的家世,纵使拖家带口捧了契纸过来愿意合家为奴以求庇护,林家也未必肯收的,怎的就配被黛玉称一声“冯公子”了?
“我也知道你们多为我抱屈的。此人品行我心中也大概有数。”宝钗笑得苍凉,“若非如此,我又怎肯下嫁?这都是迫于无奈,师父和姚先生她们帮我择定的,为的是他家世弱,好拿捏,不至对我家有太多抱怨罢了。”
黛玉略想了一想,也知道宝钗心中无奈之意,却又惋惜道:“可惜了。其实姐姐同那位韩公子甚是般配,若是姨妈肯成全时,当日韩家上门求亲之时,就该一口允诺下来,其后风光大嫁,以姐姐之能,未尝不能做出光耀门楣的一番事业来……”
宝钗摇头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来试探我。我早已告诉过你,我同这位韩爷只得生意上的交情。若非如此,我怎会希望他跟琴儿……”
黛玉疑惑道:“这可就奇了。宝玉那样的你自是看不上的,如今韩公子这样的,你却又忙着推给别人。你不惜同薛家闹翻,也要嫁给这位冯公子,可若说你对他青眼有加,原也不像。难道宝姐姐竟是个天生冷情冷心的人吗?”她心中不觉微动,然而先前几次已是被宝钗以言语拒过,伤得太深,故而再也没法子鼓起勇气。
宝钗看了黛玉一眼,想起不久后即将嫁与冯渊,早晚要回金陵生活,从此天各一方,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黛玉不得。因了这个缘故,姚静、孙穆等人都一直怂恿着她跟黛玉把话说清楚,以免徒生遗憾。只是话到嘴边,却苦于无法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拉起黛玉的手,向她微笑道:“你且随我来。”
黛玉心中砰砰狂跳,因怕失望,却又竭力安慰自己说千万莫要想多。两个姑娘就这样一路手牵着手,走过那片风格酷似潇湘馆的竹林,沿着小石子甬道,一路走向园子的尽头。园子毕竟狭小,一路上她们接连遇到探春、鸳鸯等人,黛玉只觉得脸上发烧,颇有几分无地自容,但是探春和鸳鸯她们却只觉得宝姑娘和林姑娘感情好,她们跟她们随意地打着招呼,报之友善的微笑。
黛玉就被宝钗这般一路拖拽着,来到小石子甬道的尽头。在那里,原本被宝钗下令移去的太湖石全部又被移了回来,太湖石旁许多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像极了蘅芜苑的风景。黛玉从前曾经为这处风景大发雷霆的,如今见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早惊呆了。她惊讶中却又透着隐隐的兴奋,她总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将要发生,却又害怕自己再次失望。
“这处园子是我亲手买下,亲自指挥着人打理的。从前你嫌这处地方改的不好,我便命人一一改了回来,只盼着你心中欢喜。其实这些年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宝钗缓缓说道,“我从前曾经指望着能一直伴在你身旁,若能亲手照顾你最好,若不能时,远远看着你,便也心满意足,只恨因缘际遇,天不遂人愿。但愿从今往后,你能于闲暇之时,来这处园子多走动走动,能多忆着我的好处……”
黛玉起初还觉得宝钗的话过于含蓄,生怕猜错了她的意思,然而到了后来,听着听着,却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什么叫天不遂人愿?倘若你果真记得我说的话,就该明白我的心事,又怎会说出天不遂人愿这种话?”黛玉流着泪说道。她何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早从宝钗这般欲言又止、一派含蓄的言语里体察到了宝钗的心意。她知道若想逼着宝钗说出更直白的话,那是千难万难,故而也不去强求,然而想起宝钗那一句天不遂人愿时,到底心有不甘,还是嚷了出来。
宝钗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两世为人,遥望着黛玉、恋慕着黛玉、揣测着黛玉的心意,也已经有两世。早在她开口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便料定了黛玉会有这般反应。然而她又能如何?
“如今你仍旧是林家的大小姐,钟鼎之家、探花老爷的嫡女,我只是一个被宗族所弃、行事不妥的女人。你难道未曾听说过士庶有别不成?更何况宝兄弟对你一片痴心,虽不思上进,不事生产,然世家子弟,能似他那般温柔待人,是极难得的,当为你良配。便是他日果真坐吃山空,只要你仍旧守定了这一份嫁妆,再加上起先你分得的那些利钱,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是有着落的。”宝钗耐心说道,“除此之外,这处园子的竹林下面还藏着一万两银子,却是姚先生特意为你准备的私房钱,若到十万火急的时候,大可以拿这个来应急……”
宝钗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已经将黛玉的未来都筹划安置妥当,但是黛玉却越听越不是滋味,恼怒道:“为什么你总说宝玉是我的良配?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把伺候他的丫鬟暗暗收了房,在外面又眠花卧柳,无所不为,前不久还被忠顺王府的人寻上门来,说他和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来往过密,把戏子给拐走了。似这样的人,除了一条温柔待人,哪一处及得上你?你既然说你只盼着我心中欢喜,为何每每总要撮合我和他?”
宝钗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黛玉的话,字字句句皆戳中她的心思。其实宝钗又何曾真个把宝玉看在眼睛里,何尝不知道宝玉除了待人温柔外,既不能于经济仕途有所成就,又不能安贫乐道,护住妻子家人?
宝钗觉得宝玉处处皆不如自己,然而惟独有一条:
“可他是个男子,我只是个女子。”宝钗无奈道,“身为女子,是无法不依附于男子生存的,无论你才华横溢,还是精明强干,都不能。朝廷不会容你,官府不会容你,父母宗族也不会容你,便是街坊邻居,却也容你不得。”
身为男子,至少有这点好处。单这一点好处,就足以一锤定音,将宝钗压得死死的了。宝钗清清楚楚,这便是薛姨妈宁可舍弃孝顺体贴的女儿她,也要拼命拉扯一个简直蠢到无可救药的薛蟠的原因。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无人可以撼动,就连宝钗和姚静暗中谋划了这么久,也不过是想在这种以男子为尊的观念控制下,为女儿寻一点苟延残喘的生机罢了。然而成功与否尚在五五之数。
宝钗一个人被逼无奈,同薛家决裂,只怕会是遗臭万年之举,宝钗又怎敢让林黛玉牵扯其中,令她声誉有损呢?
黛玉冰雪聪明,恼怒了一阵子,看着满脸无奈的宝钗,却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宝钗是为了她好,身为姑苏林家的嫡女,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林家家风。她的父母那么疼她,她的情况和宝钗截然不同,确实没办法冒着林家家族蒙羞的危险,肆意妄为,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你说的对。”黛玉拼命搅着手中的帕子,满脸的不甘心,“可这世上总是有办法的。只要我们努力,总能想出办法的。”
宝钗迟疑了很久,才告诉黛玉道:“我师父先前同冯公子提起过,说我心中另有所属,冯公子说他大可以另觅姬妾传宗接代,未必会强迫我。只是,冯公子家乡在金陵,早晚要回去的……”
“那我也回金陵!我跟宝玉说,他也可以由着袭人为他家开枝散叶,我同你一起回金陵去!”黛玉心神激荡之下,口不择言地说道。
宝钗只得无奈地叹气。宫中元妃娘娘指婚的事情,已是定了下来了,过不了多久,旨意即将下达。而身为国公府二房嫡子的贾宝玉,一向颇得贾母和元妃看重,这样的人,自然是要留在京中,好在贾母膝下承欢的。至于黛玉所言让袭人这个姨娘替贾家开枝散叶,则更是小孩子的气话。袭人固然恪守本分,不至于宠妾灭妻,然黛玉若是长期和宝玉分居,一个人回金陵去,头一个贾母就不乐意,再者也是生生打了元妃娘娘的脸。便是黛玉体弱,不禁生产之苦,贾母她们只怕也会变着法子给黛玉寻医问药,逼着她生出贾家的嫡子来。这是豪门贵妇人的必经之路,无一可以幸免。
宝钗思来想去,见黛玉始终不肯接受现实,无奈之下,只得起了暂时稳住她的心思,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试着说服冯家,令他留在京城吧。在京城经营生意,商机比起金陵城中却是多了许多,晓之以利,只怕冯家未必不动心。”
黛玉只觉得峰回路转,便如同绝处逢生一般喜出望外。她只顾得高兴,一时怎能堪透宝钗言语里的敷衍之意,只当宝钗果真是回心转意了。
此日宴会,对于旁人来说,是大家姐妹一场,为宝钗最后践行,从起士庶有别,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对于黛玉来说,却如同一场苦尽甘来的狂欢。
宴会之后,黛玉胡乱寻了个理由,借口身子不好,想在园子里休养几天,不肯随贾母等人一起离去。贾母虽是深感纳闷,不放心她,然而有姚静一干人在旁边拍胸脯打包票,也不好相强,没奈何留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嬷嬷,又嘱咐了一番,这才离开了,料想天子脚下,贾家又是皇亲国戚,谅得无人敢对元妃娘娘的未来弟媳下手,做出什么冲撞亵渎的事情。
对于黛玉来说,在园子里逗留的几天时光简直是她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刻。那日待到宝钗送走了一干客人,她便命雪雁将宝钗请到屋里来,当着紫鹃的面,同宝钗讨论些诗词歌赋。
可怜紫鹃暗中得了老太太的叮嘱,重任在肩,却苦于听不懂这些高雅脱俗的东西,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生闷气。
少顷又有琴声响起,却是宝钗和黛玉两人各自取了一把琴,以琴声相互挑逗相和。
紫鹃更加听不懂玄而又玄的琴声,暗中向雪雁抱怨说林姑娘未免和宝姑娘走得太近,道:“原先这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宝姑娘为了私自嫁人,在薛家那一通大闹,外面还不定说她什么呢。林姑娘和她走得这么近,若是不慎被风言风语牵连到了一丁点,你我粉身碎骨尚是小事,只怕姑娘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黛玉每每单独见宝钗时,都会把雪雁带在身边。故而雪雁反而更能理解黛玉和宝钗两个人之间的深厚情意。雪雁听紫鹃说德煞有介事,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心中很有几分瞧不起紫鹃忧心忡忡、因为宝钗失了身份、就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姑娘的一辈子?姑娘不是要嫁给宝二爷的吗?传闻都说过三两日,只怕贵妃娘娘的懿旨也就下来了。宝二爷对咱们家姑娘如何,你也是清楚的,温柔小意还来不及,如何又会责怪姑娘?更何况,宝姑娘的才学,宝二爷每日里也是极为称道的,便是宝姑娘同薛家三击掌划清界限,宝二爷还怅然若失了好一阵子,反而大骂说是薛姨妈的不是,这些事情你全忘了?”
紫鹃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又实在说不出来。曾经为宫中皇太妃医病的姚先生每日来为黛玉问诊,言说黛玉的病势一日好似一日,又说心病还要心药医,要宝钗陪着黛玉四处走动走动。
紫鹃完全不能明白姚先生的意思,她曾经大着胆子问:是在治黛玉从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吗?姚先生却又摇头说不是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然而黛玉的气色确实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宝钗待黛玉也确实尽心竭力,她那么忙的一个人,一早一晚都会来探视黛玉,有的时候还亲自挽起袖子,替黛玉盥洗理妆,那目光里的体贴和殷勤,令紫鹃这个做惯了黛玉贴身丫鬟的,也不觉为之汗颜。
贾母每日里打发了婆子来看黛玉,每每言语里流露出催促黛玉回大观园的意思,总有姚先生跳出来说,治病治到一半,半途而废了对谁都不好。于是贾母一时之间倒也无计可施了。
只是所有人却也清楚,黛玉不可能长久地在这个园子里住下去,元妃娘娘的赐婚眼看着过几日就要下来了。而宝钗下嫁冯渊之事,却也筹备得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黛玉突然间心血来潮,表示要跟宝钗一起出去透透气,在外面逛一逛了。紫鹃吓得魂不附体,贾家派来的婆子也好说歹说,以良言相劝,都没能改变黛玉那一颗想看看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心。
也就是在那一天,黛玉和宝钗两个人在喧闹的集市之中,遇见了正在四处躲避官兵追杀的柳依依。黛玉的胆子比宝钗大,她一力怂恿着宝钗,两人合力将柳依依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