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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白日里无缘无故受了一场调戏,虽然她是个丫鬟,论理不好和公子哥儿们争竞什么,因此少不得含羞忍辱,自认倒霉了,但在心里头,到底是难过的,半是委屈,半是羞愧。是以这日左思右想,吃不下饭,半歪在床上伤神。
宝钗和莺儿一前一后进了屋来,香菱见状慌忙起身来迎接。宝钗遂命莺儿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都摆在桌子上,温言笑道:“你生得这般弱,总不吃饭可怎么了得,况且这气恼委屈郁结在心中,日子久了岂不是要生出病来。”
香菱闻言倒不好意思了,正要说话时,宝钗又指着那盘椒盐猪手,笑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香菱不解其意,答道:“这是太太平日最爱吃的猪手。”
宝钗抿嘴一笑,拉着香菱的手在桌边坐下,问她道:“整日家看戏,你可还记得孙猴子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那段戏文?”
香菱一愣,宝钗已经接着说道:“那里头有个猪八戒,原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帅,因调戏嫦娥,被玉帝罚下人间,投作猪胎,这段你可还记得?”
香菱还未说话时,莺儿已经拍着手说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是骂日里头那人是猪!”
宝钗笑笑,向着香菱说道:“这些畜生里,唯独猪最为好色。看到平头整脸的姑娘家,就想上前撩拨一二。难道咱们人还能跟猪一般见识,跟他计较不成?权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反咬回去?若是为了畜生伤心,难过,自责,惭愧,更是不必。”
香菱从来没有听到过宝钗骂人,不觉惊呆了。莺儿忙对香菱说道:“若是心中气不过时,就把这盘猪手都吃了,再好好睡上一觉,事情也就过去了。”
香菱难却盛情,只得勉强吃了一块猪手,又就着汤吃了小半碗饭。
宝钗命莺儿收拾了食盒送回厨房去,自己却笑着向香菱道:“我今个却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须跟我说实话。”
香菱慌忙说:“姑娘说哪里话,香菱何曾瞒过姑娘甚么事。”
宝钗道:“怕只怕你脸皮薄,顺着我的意思往下说,那就更误了事。我本是一片真心为你,若你顾着我面子,不肯据实以告,岂不是大谬?如今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哥哥这个人如何?”
香菱见她这么问,心中也猜到一二,面上飞起两朵红云,低头弄衣角道:“姑娘的哥哥自然是好的。”
宝钗见这意思终究不甚恳切,亦猜不透她是女儿家心性害羞,还是果真对薛蟠观感不错,更说得明白了一点:“论理,今个你受了委屈,我原不该在这时节提别的事情。只是听说哥哥又在母亲前要你了。这次母亲倒似松动了许多。只怕哪天一时间心血来潮,就把事情定下来,也未尝可知。故而少不得来盘问你,看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好早早打算,有个对策。”
香菱闻言,脸更红了,更不回答。
宝钗道:“女孩家择夫婿是最要紧不过的一件事。我和你同岁,我们平日相处又是那般光景,这等事岂有不为你考虑的。想来你也知道我哥哥的意思,只是我怕他这个人喜新厌旧,倒折辱来了你,故而哥哥在母亲跟前提了好几次,我都设法挡了回来。哥哥说我只为自己考虑,不顾你的终身,我细细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尚不知道自身将来如何,就敢私自为你筹谋,岂不是耽误了你?我哥哥那心性模样,你也尽见识过了,若你不嫌弃的话,我自然会教母亲郑重其事地摆酒,纳你入房,便是正儿八经的姨娘。你待如何?”
香菱见宝钗追问,犹豫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方说:“姑娘是知道我的,向来没什么主张。姑娘为我好,我岂有不知道的。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被人拐了那么多年,卖到这里,又遇到姑娘,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事,别的事情,一概不敢想。还是请姑娘为我做主罢。”
宝钗听她这么说,起初摇头道:“终身大事岂能儿戏,能做主时,岂能轻轻放过,由着别人做主的?”继而仔细一想,却也恍然。须知香菱的心性,一贯如此,最是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起初在姑苏甄家,她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受尽父母呵护。后来被拐子拐走,打骂了几年,受了几年的苦,她也自认为是前世作孽太多,今生受苦为的是还债,故而也能安之若素。待到知道拐子把她卖给冯家冯渊,知道快要过好日子了,便也未想太多,只是欣喜,盼着早早入门。最后薛冯两家争人,她被薛家抢到,来到薛宝钗身边做丫鬟,就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地服侍薛宝钗,更兼看到薛宝钗这里有许多书,闲来无事时候学着认字,倒也自得其乐。听那个神秘声音说,前世里香菱嫁与薛蟠为妾,亦是安分平和,从不生事,从不抱怨。其心性如此,此时若是强逼着她自己拿主意,倒是难为她了。
宝钗因知道前世香菱后来的悲惨遭遇,心中实不想这等悲剧再度发生,欲阻拦时,又怕香菱自己有别的心思,故而才特意跑来,细细盘问香菱。如今见香菱一口一个“姑娘为我做主”,知道她恐怕真是没有什么主张的,自己少不得担起这份责任来,替她谋划,故正色说道:“既是你一定要听我的主意,我便说了。你须自个儿斟酌着,若觉得不好时,便说出来,大家再一起合计合计。”
香菱点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宝钗遂将这几日心里头的盘算缓缓说出:“我哥哥那样一个人,我冷眼瞧着,倒不敢拿你的终身托付。偏你又生成这样一个模样,整日里在他眼前,难免不生事。母亲又素来疼他,他这么几次三番地要你,恐怕渐渐地心思也活络了。若等到她老人家做主发话,事情只怕已难转圜了。故我琢磨着,若是你愿意当这个姨娘,我自然也乐意认你这个嫂子,从此吃穿用度自有定数。若是觉得我哥哥不成器,不想当他的姨娘,就要早做打算才好。”
香菱见宝钗把话说到这份上,心中感激,滴泪道:“姑娘虑的极周到。”
宝钗笑道:“此事若传出去,母亲定然怪我不顾骨肉亲情。这倒还罢了,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如何?”她和薛蟠虽然手足情深,被那个神秘声音几次三番的提示,知道香菱未来的结局,故而不欲她嫁给薛蟠,重蹈覆辙,是以方有这看似出人意表之事。只是为他人决定前途命运,何等重担,行事之前必要反复问过当事人的意见。
香菱见左右无人,轻轻答道:“大爷虽好,只恐我高攀不上。”
宝钗知道,直至此时,香菱才说出了真心话,就是看不上薛蟠平日行止的意思了。她不由得心中又暗叹一口气,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欣慰的是自己果然没有错看香菱,香菱并不是那种眼皮子浅、为了点眼前的荣华富贵就不择人品、赶着去做姨娘的虚荣女子;难过的是薛家少主,自己的亲哥哥因行止放荡,不学无术,那好的女子就看他不上,这般可如何是好,偏薛姨妈不顾情由,遇到事情唉声叹气、哭天抹泪一阵,平日里只是一味溺爱,宝钗看在眼里,难免有些烦恼。
宝钗定了定神,向香菱说道:“你可想清楚了。我哥哥虽然不着调,但一时家里还不至于穷了,你跟了他,吃穿用度都是不愁的。若是不想跟他,咱们须早做打算,想办法把你暂时送到别处去,离他远远的才好。那地方难得是自由二字,想来却极是清苦,少不得要抛头露面,事事亲力亲为,只怕要吃糠咽菜也未尝可知。到那时候,想遇到如咱们家一般家世的人,可就难了。”
香菱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听宝钗这么说,就知道她定然是有了主意,前后都想得妥当,忙说道:“姑娘说哪里话。这自由二字,却是我这些年来想都不敢想的。吃糠咽菜怕什么,姑娘难道忘记了,我从前就是这么过来的?”
宝钗见她愿意,心中欢喜,又再三提醒她说道:“我也只是这般打算。能不能成还是两说呢。你心里先存个数吧。”
香菱感激不尽,两个又细细谋划了一阵子,莺儿送食盒回来,宝钗遂命香菱好生歇着,不必想着晚上置夜,倒和莺儿一起回去。
路上莺儿见四周无人,悄声问道:“香菱可曾愿意了?”宝钗点点头。莺儿便叹道:“香菱也是个好女孩。可惜大爷眼馋得紧,身边留不住。”
宝钗笑道:“莫说是香菱,就是你,我也想禀告母亲,叫你将来早早放了出去,在外面寻户人家嫁了的。”她一心一意打的是入宫陪侍的主意,故而想也未想自己出嫁时候,莺儿须陪着一同过去。
莺儿是薛家的家生子,按常规若不是跟着姑娘出嫁,就是被主子做主配小厮的。听了宝钗的话,她自然心中深深感激宝钗的心意,却忙着摇头说道:“我是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姑娘的,姑娘别想撵我走!”
两个说笑了一阵子,宝钗便问道:“你哥哥那边,可曾问过刘姥姥了?”
莺儿笑着答道:“起先姑娘送了二十两银子去,那刘姥姥家里感恩戴德的,直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又说要亲往家里向太太、小姐、公子哥们问好,被哥哥拦住了。这次哥哥又去,刚提香菱的事情,试探着说出一句半句来,那刘姥姥就不问情由,连忙保证说住多久都可以,住多少人都可以。”
宝钗听了,道:“听你所言,这刘姥姥虽老,却是个能办事的人。倒要郑重其事的对待才好。”
莺儿兴奋,连声称是。宝钗倒笑了:“不过这点事,瞧把你高兴得。眼下不过暂时预备着,真到那个时候再说罢。”
其后的几日没什么要紧事,宝钗那旧疾却一天好似一天了。薛姨妈和薛蟠又开始张罗着替宝钗多买几个丫鬟,预备着调.教。宝钗心里明白只怕这就是香菱之事的前奏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任凭薛姨妈和薛蟠做主。正巧王夫人在屋里做客,听说薛家要买人,连声说:“这又何必麻烦?家里头闲着不干活的人多得很,改日我送几个来,让宝钗随便挑选就是!”
次日果真遣了周瑞家的,带了足足十几个小丫鬟过来,又暗暗指着其中一个姑娘,向薛姨妈说:“这丫头原本是宝二爷房里的大丫鬟,向来规矩是极好的,服侍人也极妥当。不承因被小事牵连,惹怒了宝二爷,被撵了出来。阖家上下都为她道委屈。奶奶若是看中她时,我就向太太回一声就完了。”
薛姨妈是个实诚人,一时之间未能明白周瑞家的话里头的意思,只是一味笑着点头。宝钗倒在一边看出些端倪来,因走过来悄悄地问道:“你方才说这个丫鬟是宝玉房中的?又是因了什么缘故被撵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