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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中的这场议事长达四个多时辰,中间还有宫中小黄门殷勤地送上午餐的御赐食盒,请秦王和诸位大臣用膳。也不知皇帝是想表明自己知道秦王府中正在召开会议,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但是李曜此次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不可谓不重,是以谁也没工夫搭理这倒霉天子,也就是接过食盒的时候按例致谢一下罢了。
待众人散去,李曜正欲起身去后院休憩片刻,他这些日子南北奔波,各项事务繁杂之极,本就耗费了无数心神,又要安排政务,还得提前做好到太原后的各种应对,纵然经年修习道家秘法,也是累得不轻。毕竟再怎么了得的秘法,无非也就是修身养神,又不会是真有神仙经卷之能,道家擅长养身不假,却也没见谁真个白日飞升的。更何况作为后世某党培养大的孩子,他打内心里也是个无神论者,帝王们追求长生的心思,他可生不出。
岂料刚刚起身,便有牙兵匆匆来报,说吴王特使戴友规求见。
李曜愕然诧异,心中暗道:“淮扬最近似乎并无什么大动静,朱温忙着对付王宗范,钱鏐也挺老实,杨行密不是应该安心养病才对么?居然在这种时候把戴友规这样重要的谋臣派来作特使,是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他知道杨行密最近身体颇有问题,但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杨行密会跟张义潮似的来个束身归巢,把大好淮扬送给自己。
因此只得强打精神,道:“哦?有请。”
不过多时,戴友规进来,李曜与他本是熟识,此刻见他虽然面上堆笑,眼底却似有些隐忧之意,不禁笑道:“吴王内除逆贼,外取鄂岳,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以先生反而面有忧色?”
戴友规对李曜的近况自然也清楚得很,见他这种时候还能言谈自若,神采飞扬,不禁叹道:“我家大王虽除了内贼,也在鄂岳略有小胜,却哪里及得上秦王殿下?秦王三战连发,一举荡平李茂贞、王建三四十万大军,这般军威之盛,淮南唯有仰望。而今秦王正值军政繁忙之时,却仍如此风采照人,反观我家大王,身子却是日渐不堪……这不,才越发地担心儿女子孙,命某来长安参见秦王来了。”
李曜对戴友规的话略微意外,因为按说作为臣僚,通常是不该说自家主公身体不好这种话的,但戴友规偏偏说了,还说正因为如此,杨行密变得儿女情长,担心后代,才让他来见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怀疑归怀疑,李曜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吴王的儿女子孙有何值得担忧的?若是吴王忧心淮南节度之延续,孤可以给他承诺,只要他确立留后,而淮南将士请命,朝廷必授旌节。”
由于之前李克用与杨行密实际结盟的原因,李曜与他也处在实际盟约当中,因此这话说得就十分直白,甚至没有对杨行密的身体状况做出什么客套的虚言。
但戴友规却苦笑道:“秦王有所不知,我家大王如今对几位王子……均不十分看好,嫡长子杨渥生性鲁莽奢侈,而且年仅十四岁,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最为年长的嫡子了。我家大王担心一旦自己有个什么差池,大郎君即便能够顺利就位,日后……却也难说。”
李曜心中暗暗震惊:“难道杨行密的身体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戴友规身为其最重要的谋士,在我面前居然毫不讳言,这只能是得到杨行密本人首肯才能对我说的啊。但问题是,杨行密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还指望我去辅佐杨渥不成?那不是笑话么!”
他觉得这下不能再打哑谜了,因为历史上杨行密似乎是五年之后才死,可如果真出了什么蝴蝶效应,杨行密的情况果如戴友规说的这么严重,那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万一杨行密今年就死了,杨渥才十四岁,主少国疑那是怎么也跑不了,杨潞再有能力心计也终究是个女儿,而且与其军中大将并无多少交集。这么一来,杨家自己掌握不了大权,而徐温现在也还功绩不显,威望不足,恐怕也没法震住场面,那么偌大的淮南集团怕是瞬间就要四分五裂。
这一来,要么被钱鏐趁机捡了便宜,要么被朱温吞掉——朝廷连番动兵,又正值调整军队编制,同时还恰好出在自己被李克用怀疑的当口,朱温要是今年东线只保持对王师范的防御,南下吞并一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淮南,那可不是什么难事,而他李曜现在要出兵中原,只说粮食一条,就几乎断绝了这种可能。而南边的钱鏐如果再趁火打劫,则淮南很有可能被南北瓜分。如果是那样的话,朱温和钱鏐实力都将大增,那么自己日后对朱温的剿杀必然更加艰难不说,就算灭了朱温,钱鏐只怕也有能力与自己划江而治的实力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李曜的面色严肃起来,沉着脸问:“戴先生,你我二人都不是愚钝之辈,说话这般圈圈绕绕委实没什么意思,须知秦、吴两家乃是盟友,吴王究竟让你来带什么话给孤王,你不妨直说。”
戴友规等的就是这句话!纵然他发现李曜这次说的是“秦吴两家”而不是“晋吴两家”,却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秦王一封,这位年轻得令人炫目的右相李令公必然是要自成一家的,这有什么值得怀疑!天下大势、天下大势,秦王其势已成!
因此他也严肃地拱了拱手,道:“秦王教训的是。”然后微微一叹,道:“去年淮南内乱两场,吴王身心俱疲,几乎是一病不起,进来虽然稍有好转,但身体早已不复往日矫健安康,吴王自己十分忧心,一旦有个意外,便是主少国疑之祸……秦王殿下乃世之英杰,更是国朝宰执,今后必将立千秋之伟业,开万世之太平。因此,吴王尤其希望与秦王殿下结下姻亲之好,以固双方之盟。”
李曜闻言,诧异道:“孤虽有一养女,但年纪尚幼,只怕难适吴王世子。”
“哦,不不不。”戴友规忙道:“非是如此,吴王的意思是,将庐阳县主许与秦王殿下,并非是秦王想象的那般。”
李曜愕然一怔,继而苦笑道:“此事只怕难办了。”
戴友规面上笑容一僵,迟疑道:“为何?”
李曜无奈道:“孤王刚刚答应娶太原王氏之女、大唐医学院及河中医学院院正王嫣然姑娘。”(无风注:本来应该说王家娘子,但在这一句,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么说很不爽……)
戴友规心道:“糟糕!”面上却还镇定,问道:“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
李曜愕然:“这个倒是还未曾有。”
戴友规顿时放心下来,笑道:“那便无妨,想来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既然还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是尚未定下。然则我家大王,却已经另遣一使前往太原,请晋王允诺此事,随行自有官媒为证。只消晋王答允,这亲事仍是铁板钉钉的。”
李曜顿时呆住,急忙问道:“那使者人在何处了?”
戴友规心中得意,面上却一片愕然:“大概已过了黄河吧。”
李曜脸上连笑都挂不住了,勉强招呼一声:“孤王忽觉有些不适,怕是要失陪一会儿。戴先生若不急走,还请在寒舍小住些时日,以便孤王一尽地主之谊……来人,为戴先生安排一处院舍,好生伺候。”
戴友规不料李曜反应这么大,正要说话,李曜却满脸堆笑站起身来,一手虚引:“戴先生,请”
对方毕竟是秦王殿下,戴友规没法装傻充愣,无奈之下只得随侍女去了。
戴友规一走,李曜就坐不住了,走出门外朝一名牙兵道:“周厉,你去通知朱将军和元将军,北上时间提前,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让他们今夜整理好天策卫。”
“喏!”那名叫周厉的牙兵抱拳应命,匆匆而去。
李曜又对另一名牙兵道:“张恪,你去通知左右羽林卫的李、张二位将军,也将提前出发之事告之,命他们做好准备。不过,他们无需与天策卫一同上路,未时二刻出发即可,其前军与天策卫后军保持三十到四十里间距。”
张恪也应诺一声,匆匆下去。
李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心道:“最早的一批‘十三亲卫’之中,留在我身边也就这两个了,让他们去一线军中执掌部队也是时候了。嗯……邠宁、泾原、天雄都挺不错。”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曜又想起刚才这桩意外的消息来。他仍是有些不解杨行密的想法,和自己联姻对于全国范围内的战略而言,那肯定是大有好处,这没得说,可这跟他淮南集团的权位继承能有多大关系?就算自己娶了杨潞,可杨渥难道就一定坐得稳吴王大位了?不错,自己是执掌朝政,而且最近这几仗打得天下噤声,可就算有人怕自己,多半也是那些离得近的藩镇节帅。然而淮南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鞭长莫及,更何况这年头藩镇里的骄兵悍将,一旦决心造反,谁把朝廷放在眼里?杨行密总不会是想跟我联姻之后,杨渥会因为怕我就有所收敛吧?这……这简直就是脑回路不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就算杨行密病糊涂了,戴友规没糊涂啊,看他这意思,他也很赞成此事,那就不对了,只能说明这其中还是有什么门道。
李曜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之中,一手支着下巴,沉沉思索好半晌,思路总算清晰了一点,他自己在心里逐条分析:“杨行密欲与我联姻,目的肯定是为了保住淮南基业,而保住淮南基业则有内外两个方面。对外,与我联姻并高调结盟的话,朱温就不敢轻易动他,哪怕他自己挂掉了,杨渥即吴王位,我就是吴王的姐夫加盟友,势必不能容忍朱温灭了淮南,这样他们家的北线就算稳住了。而西线如杜洪之流,了不起就是稳住自家地盘,不会有余力去与淮南为敌。南线有钱鏐、钟传两家,其中钱鏐这人,历史上说他无天下之志,也就对自家一亩三分地感兴趣,不过如果淮南大乱,我看他还是很可能去玩一手混水摸鱼,只是如果杨家与我联姻,钱鏐看来还挺在乎中枢给的名义,估计就不大可能对他下手了。至于钟传,好像他是被杨渥给灭的……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但即便是这般分析,这也还是全国战略的层面,李曜又继续分析对内:“对内的话,与我联姻有什么好处?除了他杨渥变成秦王的小舅子之外,还有直接好处么?似乎没有。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不可能派兵从蜀地顺江而下去淮南打仗,那战线拉得太长,派三千兵马而且主将会打游击的话可能饿不死,要是再多点,那就只能搞敌后武工队,或者建立抗战敌后根据地了,明显不现实。那他需要我这个女婿干嘛?”
想到“女婿”二字,李曜就想到杨潞。其实说实话,杨潞要能力有能力,要美貌有美貌,虽然心计多了点,李曜自问也还驾驭得了,而且她还给李曜一种久违了的“现代女性”的那种独立感,要说没有好感,那是扯淡。只是,自己和王笉的关系,却更加深厚。当年若非有王笉帮忙,自己能不能进入李克用的‘核心圈子’,那都还是两说,而若不是在王笉的坚持下,太原王氏在各个方面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只怕也无法在短短的不到十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光是有情,而且还是有义,甚至有恩呐……说不得,也只好对不住杨潞,不给吴王殿下这个面子了。
不过眼下的关键是要尽早赶到太原,如果迟了,万一李克用被杨行密的使者一通忽悠答应了下来,这事情就难办了。
要知道,尽管唐时婚姻较前代比较开放,青年男女择偶相对自由,但是在家长制的宗法社会,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婚姻完全包办的传统并未改变。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数千年婚姻手续的定制。大唐这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数也不例外,仍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只是男子出门在外之时,才可“自娶妻”,但是这毕竟只是少数。正如刚才戴友规拿话堵李曜的嘴时所说的“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李曜如果在李克用为他定下这桩亲事之后拒不承认,那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
甚至可以说: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已经不光是一个道德、信誉的问题,而是法律问题了!
唐法大多承袭隋法,其中有明文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职,以会男女”,民间也有“无媒不得选”之说。如开皇初年,乐平公主之女娥英择婿时,隋文帝“敕贵公方集弘圣宫者,公主亲在帏中,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为姻媾”。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例外。
在唐代比较开放的风气影响下,也出现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缚自己择偶。也有的家长,尊重子女的心愿,容许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厅墙壁间开一横窗,装饰杂宝及纱缦,常日使六女戏于窗下,每有贵族子弟入谒,李林甫即使“女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而在唐人传奇中,男女自由择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红拂女夜奔李靖,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等。
但是不得不补充一句,现代人看这些是浪漫故事,在当时可多半都是被鄙薄的。比如李林甫的这个做法,就被很多人背后讥笑为家风不正。
不过以李曜这种好歹是后世法律系出身的人,多少还是会找点漏洞出来为自己正名的,因为在唐时,不仅在现实中有自由择偶的现象,而且在大唐“婚姻法”——《唐律疏议》中也透露出一点容许婚姻自择之意,李曜已经决定,一旦自己没赶到吴使之前面见李克用,就拿这条律令出来顶包。
《唐律·户婚》曰:“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此规定的意思是,子女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已经成立婚姻关系的,法律给予认可。只有未成婚而不尊长者,才算违律。
这条规定从法律上为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开了小小的绿灯,李曜必须赶紧去与王笉打个商量,一旦自己赶不及时见到李克用,就只能撒个谎说已经跟王笉完婚了。这样虽然在道德层面略有些不那么好看,但至少在法律层面上已经说得过去了。而且他和王笉还符合一种相对比较特殊的情况:李曜属于“男子离家在外”,王笉则是父母双亡。这俩理由实际上都有些牵强,因为以李曜的身份,要给李克用报个信还是很方便的;而王笉虽然父母双亡,但她是什么家族的出身?族中尊长完全可以为她决断婚姻大事,譬如王抟,谁敢说他没这个权利?
不过这里有虽然未必多么好使,多少也能挽回一点点道德分。甚至李曜还可以拉下脸去找王抟,让王抟跟他“串供”,这样至少女方这边就已经是得到家长允许的合理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