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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争霸到了如今,天下间各大势力已经都被牵扯进来,无论愿意与否,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
然而这一战从哪里开始打,决定权只在汴州,只在朱温。
五月初五,天中节。朱温饮罢雄黄酒,吩咐下人在王府门前挂出钟馗像,又系上菖蒲、艾草,与按礼制回娘家的女儿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带着牙兵到了城外大营,十万大军尽数开拔,出征晋地。
但朱温这次出兵动向颇为异常,不仅不去河北,反而大军向西,直入陕州,兵锋直指潼关,却似要入寇关中。
长安、太原闻朱温十万大军已至潼关,做派全不相同。
李曜以河中节度使名义下令河中守军全线收缩,除开山左军外,全军撤入蒲州及东升新城,兵分两处,以为犄角之势。而开山左军则立刻从蒲津渡西渡黄河,再南下到潼关,充实潼关守备。与此同时,李曜主导下的朝廷以天子名义下诏,调派左右羽林军与河中护**征讨李茂贞的战事依旧照常进行,不得延误。
李克用得知朱温去向后,却便即刻遣李存进、周德威并次子廷鸾将兵三万入河中,打算东进直取泽潞,一则收复失地,二则分朱温之势。李存进等很快便过余吾寨,兵逼泽州。
朱温于陕州闻信,笑与众人道:“李克用莽夫,非孤之敌,孤所虑者,李存曜也。今李存曜固守潼关,一心只取凤翔,此事李克用之二心昭显无疑。既无李存曜之患,李克用何足道哉!待某挥军北上,直定太原!”
有将言道:“李存曜诡计多端,他若只是作势,待我大军北上,却率军追截,却又如何是好?”
朱温笑而不语,李振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李茂贞死守凤翔,不与李存曜野战,蜀中王建大军出动,如何会是助李茂贞守城?必是心中觊觎兴元、凤翔。如今关中西南之战,实乃二虎竞食,李存曜此时再想抽身,难矣!我等不乘太原此时正弱,消灭强敌,更待何时!”
朱温大笑而赞,遂调拨水师接应全师渡河,救援泽潞。以康怀贞为先锋先往救潞州。
李存进说周德威道:“闻泽州刺史候言也算大将,而潞州刺史何絪无谋之辈,我今晚可将五千军马袭下潞州。”
周德威道:“然则闻朱温已渡河回援,公须小心为是。”
李存进点头笑道:“此等细节我自知晓,不须提醒。只是大王令二郎随军历炼,公须保护好了,不使有失!”遂领军先去。
是夜,掩至潞州城下,果见防卫非常松懈,李存进轻松攻下,何絪慌忙逃走。然李存进方入州衙,却报有一支汴军至。李存进赶忙上城严防。原来那何絪逃走之时,正遇往潞州赶路的康怀贞部,其乘夜行军是欲不为晋军侦察到。何絪引其军至潞州,知城墙上何处有暗门,乃引康怀贞入,李存进从未治理潞州,却不知此节,遂取潞州仅一个多时辰,又复丢失。
李存进退回,周德威道:“朱温大军已回,我等不易再深入重地,不如先退往余吾寨扎营。”李存进同意。数日后,朱温十万大军皆至,屯于余吾寨南,两军对持,汴军横垣十余里。
李存进、周德威兵力弱其三倍,余吾寨又非雄关大隘,观之稍惧。李廷鸾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二位大将说道:“我自幼跟随大王习骑射,自认弓马娴熟,请于阵上擒其大将归来!”
李存进治军颇严,闻言怒道:“孺子何出狂言!今我大军众寡悬殊,又深入重地,主动出战乃是寻死!”李廷鸾甚是不服,求于周德威,请出战。
周德威年长,又不像李存进,有李克用养子身份,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求于李存进道:“大王令二郎随军是为历练。不妨让他一战,嘱咐他小心为是便了!”李存进敢直斥李廷鸾,却不好拂了周德威的意,只得嘱咐李廷鸾道:“但觉不支,即刻速回,切记不要恋战!”李廷鸾大喜,立刻点兵出营,于汴军寨前挑战。
朱温望见竟是一员小将搦战,打马上前几步,问道:“你是何人?狗胆不小,须知孤王有二十万大军,大将如云,凭你,也胆敢前来挑战?”
李廷鸾道:“我便是河东晋王二王子廷鸾。昔年你洹水擒斩我兄,今日,我便要用你这奸贼之首,祭奠我兄亡灵。”
朱温冷笑道:“你家耶耶尚不敢如此与孤王说话,当真不知死活!”转头向众将问道:“谁愿为孤王擒此狂妄小子?”
氏叔琮摇头道:“俺老氏却不屑与一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孩斗勇,此时俺便不参合了,大王还是令后生出战为妥。”
朱温狞笑更深,转头对朱友宁说道:“我侄十年寒窗,苦学武艺,今日成就如何,可令我一观!”
朱友宁领命,拍马上前,根本不去多说,挺枪便上。李廷鸾久理情报工作,性子也转向阴鸷,同样不多说话,于是两员后生小将顿时战成一团。然而未战几合,朱友宁却跳出圈外,用戏耍的语气对李廷鸾道:“番邦小子,如何生的深目虬髯!何似一怪物啊!哈哈……哈哈!”
李廷鸾气得怒目圆睁,双眉倒竖,舞动狼牙棒复上前来战。朱友宁举枪接战数合,又跳出圈外,戏道:“小子!可曾娶妻否?哦,也是,料我中原女子必不愿从你!”
这话正说到李廷鸾气头上,李廷鸾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朱友宁抛到九霄云外,跌下摔死。二话不说,又复寻朱友宁来战。然朱友宁却边战边退,只是频频与之相戏!李存进望见,暗叫不妙,急令鸣金收兵。
不料李廷鸾早已被朱友宁激怒得无法按住心中无明业火,完全失去了理智,非欲擒之而后快,闻金声起竟不顾,只是刀刀拼命来取朱友宁,朱友宁只是避让,见其体力消耗殆尽,知时机已至,大喝一声,发起反攻,刀刀如寒霜摧衰草,暴雨打梨花,李廷鸾哪知朱友宁方才只是故意引诱,此时早已无从招架,当下力屈就擒。朱温大喜,厚赏朱友宁,这次比上次擒杀李落落还要干脆,直接下令将李廷鸾斩首示众。
朱温这番心头大喜,对氏叔琮说道:“今日再擒斩李克用之子,必已令李存进胆丧,破他正在此时。令你将三万军断其归路,我自将大军前攻。”
氏叔琮领命而去。
此时,李存进、周德威却在为损失公子而指责。李存进怒周德威不该让李廷鸾涉险,今日无法向大王交代。周德威叹道:“二郎被擒斩,责任我自担待。今当速速退军为要,迟则为朱三断了归路,大军危险了!公请将后军为前军先行,我自将五千骑断后。”
李存进想想现在争责任也不是个事,遂不再责怪,将大军北去,然而行不多远,却已见氏叔琮将大军阻了归路,李存进大怒,大喝一声,杀将开去,左右驰突,毫无惧色,乃混战成一锅。
这边,朱温遣朱友宁来攻周德威。朱友宁自擒廷鸾,早已不将周德威放在眼里,只道敌将早已胆寒,必然失了分寸,当下便有些轻敌冒进,结果被周德威杀的大败而退。周德威遂领兵而还,正遇李存进、氏叔琮战得不可开交,乃将飞骑突入阵中,氏叔琮不意周德威竟这般勇猛,部队为其冲乱,不复成形。周德威救出李存进,往北奔去,却也损失辎重无数,伤亡万人。氏叔琮、朱友宁重新集合队伍,自后追赶。
周德威见之,语李存进道:“追兵在后,恐被两面夹击,可将部队摆成一字长蛇阵,依西山而行,能加快行军速度!”李存进从之,果然安全抵达乱柳,正遇晋王遣李存灏将兵来援。
李存灏好容易有机会独当一面,又听说李存进和周德威二人失了李廷鸾,那朱温的追兵也追得疲了,心道正是立功机会,忙对二将说道:“公等先回,我来抵挡!”李存进二人知道有此一败,总要回太原请罪,便即同意。
须臾,氏叔琮、朱友宁大军至,李存灏力战一番,哪里能敌?也忙不迭收拢败兵退回太原。汴军乘胜复取乱柳,又攻下石会关,待朱温军令一到,再往西取了汾州据守,以断河中河东联系。其实从河中往河东去,还有自隰州往石州而通太原一道,但路途难走,没有一两个月绝难成事,因此朱温根本不去在意。
朱温乃传令氏叔琮,不要退军,乘胜直趋太原。氏叔琮大喜,对其将佐说道:“前番伐河东,老氏为主将,未能建功!此番再伐,定取太原以谢大王厚恩。”乃将兵至太原,营于晋祠。次日,将兵攻太原西门,褒衣博带,坐镇指挥,以示必取。时李存进、李存灏等方回太原,兵尚未休息,李克用知事急,也不惩罚他们,甚至连李廷鸾失陷之罪也顾不得了,只是亲自登城指挥,昼夜不下,寝食不得。一连两日,氏叔琮攻势放缓。
晋王得喘息之机,方下火线,退回晋阳宫中。召诸将议进止,说道:“氏叔琮攻城甚急,其身后尚有朱温数万大军随时可至。太原一旦危急,王镕等辈皆不可信,落井下石寻常事耳,孤料太原此番难保了!孤意,退守云州如何?”
李存璋急道:“儿辈在此,必能固守。大王不可动摇人心!”李存进、周德威等众将也请命固守。唯李存灏道:“关东、山东皆受制于朱三,我今兵寡地蹙,十四郎又坐守长安不来相救,我等守此孤城,彼若筑垒穿堑环围,以积久制我,我飞走无路,便坐待困毙了。今势已危急,不若且入云州,徐图进取。”
李存进大怒道:“七郎,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遇难之时,如何便失了胆识?”复请于晋王道:“大王经营太原,至今十余年,一夕弃掉,断难复取!儿誓死欲与太原共存亡!”
众养子、大将多请命道:“誓保太原!与此城共存亡。”李存灏却力劝退守云州,晋王不能决,忽闻屏风后一女子声言喝出:“存灏儿休再误国!”
众人转头,却见刘妃闪出,不见了往日珠罗玉翠、雍容华贵。却是一身紧身束服,淡妆盘髻,腰悬宝剑,手握花枪,更显英姿飒爽,正是当年那巾帼女豪模样。在座众人皆为动容。
刘妃正色道:“存灏此言,安有远虑!大王常笑王行瑜轻去其城,死于人手,今日反要效仿他吗!且王昔日居达靼,几乎自免。赖朝廷多事,始得复归。今一足出城,则祸变不测,塞外岂是能去的!妾愿与王同城御敌,勉慰将士。”
晋王见爱妃壮语,不禁动容。双手扶住刘妃双肩道:“得爱妃相助,我晋军将士必同仇敌忾,汴贼纵然猖狂百倍,能奈我何?”众人大喜。晋王转身怒斥李存灏道:“竖子误我!”又忽然想起一事,问刘妃道:“爱妃,前次正阳有私函,呈金银锦囊各一,再三言之,那银锦囊只在万分危急之时方可拆开一观,其中会说何时可拆金锦囊……孤想今日已是万分危急之时,不如拿那银锦囊来一看,如何?”
刘妃立刻应了,自回后院取李曜锦囊。
前两日城中居民恐太原城陷落,多有逃亡。晋王乃宣谕全城,安抚民众,亡民复归,军城复定,此时忽报幼弟李克宁至。李克宁当时想要做幽州节度使不成,时任大同节度使,李克用见他到来,大惊失色,还以为刘仁恭乘虚取了云州,忙问李克宁:“你不固守云州,怎擅自回太原?”
李克宁道:“弟知兄长危急,恐弃城而退。故而赶来,以绝兄长退保之念。事若不济,此城即弟与沙陀全族之死所!兄长,我沙陀多年拼杀才有太原,怎可偏安代北!”
晋王感慨而抚其肩道:“说得好,说得好!此城亦我死所!”众将也皆起立,高呼道:“此城亦我死所!”李克用也没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李曜的锦囊上,遂复于众人商议破敌之策。
尚未达成共识,刘妃匆匆回来。
晋王忙问道:“存曜儿可有破解之策?”刘妃满脸笑容,答道:“有。”
在座之人对李曜的智计早已心服口服,闻言顿时个个身长脖颈,听刘妃将李曜的计策道来。只见刘妃面带微笑,不急不慢,招手取出一药箱道:“朱温自陕州忽然北上救援泽潞,此事正阳早已已料定,他还知太原必有大难,故而令人在太原那个新建的什么医院备下此物,助大王破敌!此药名为软筋散,系集合河中医学院十余位大夫,古法新用,精制而成……正阳锦囊中说,此药有一种怪味,人畜闻了,即头昏身重,手脚乏力,虽不致命,却如染瘴疫,五日后药效方才失去,那时才可恢复正常。如今只要将此药投入汴军营中,五日内便可破敌!”
周德威迟疑道:“然则我军如何抵御此药气味?”刘妃道:“这个简单,正阳这里还有一盒药丸,将其化于水中,令士卒饮下,可御软筋散气味!另外,众将不必担心解药不够,城中医院早已备好,足够十万大军之用了,多有多剩。”随取出一方盒,递于晋王,道:“所难之处,即须一支敢死之师,闯入汴营,将软筋散播撒。”
李存璋闻言乃上前请命道:“儿愿往!”
李存进也上前请命:“儿与五弟同往,相互可有照应。”
晋王喜而同意,刘妃复叮嘱道:“软筋散原料甚是难求,此一箱不过二斤,却是正阳一年多所攒的全部,你二人务须于中军大营周围播撒。”李存进、李存璋领命。
当夜,先将解药化于水中,令晋军将士人皆饮下。遂选敢死跳荡百人,携软筋散由暗门出,突入汴营,直闯中军,开箱取药四处分撒。乃回,仅剩十余人!
盖寓病中醒来,得知太原危急,也使家仆将其抬来白虎堂中,此时便对晋王于众将道:“明日可遣大军攻营,必胜!不出三日,氏叔琮必退军,从后掩杀,可获全胜。”李克用点头表示认可。
次日一早,氏叔琮醒来,顿感头昏身重,四肢乏力,以为连日操劳的原故,然巡视诸营,却见将士多有此症。
部将徐怀玉道:“此前来伐河东,因连日多雨,将士因而疫病。可今日无雨,将士如何复感疫疠?”
氏叔琮叹道:“莫非天不予太原亡?”他到此时仍以为晋军昨夜只是突袭。忽报周德威将大军出城,氏叔琮急令将士整装待发,出寨迎战,然将士皆乏力,勉强应战,为周德威杀得大败而回。又次日,周德威再出战,氏叔琮遂闭壁固守,勉强保得营寨不破。
至第三日,软筋散药效达到最高,汴军严重者已不能起身。幸有军医按治瘴疫之法,取苍术、薏苡仁等药煮水服下,倒是稍有缓解,尚能存一丝战力。然而军医复又来报:“军中苍术、薏苡仁已然用尽,近处各地,这些药材不知为何皆不见踪迹,如今唯有退军了!”
氏叔琮闻言大怒道:“不,我氏叔琮深蒙大王厚爱,每伐河东皆以我为主将。今日离功成最近,若回,他日再无至太原的机会了!我观此疫必不致命,将士修养数日必然康复!”
徐怀玉却苦谏道:“周德威大军就在寨外,每日攻寨,其怎会给我休养的机会。愿将军不要视我汴军性命如草菅,还是早日退军。”
岂料一向硬汉之极的氏叔琮也老泪纵横,道:“我已老矣,恐今日离去,他日不能再为大王征战了,岂不抱憾终身。”于是坚持不从,自去查看将士病情,兵士见其至,无一例外,皆请求退军。
氏叔琮这才彻底崩溃,仰天长叹:“苍天不欲成我老氏功名!”含泪下令退军。周德威、李存进从后掩杀,直追至石会关,斩获颇丰。忽见石会关及周围山坡上遍插汴军旗帜,有人牧马。
周德威凛然道:“朱温那厮素来奸诈,此地恐有伏兵!不若将兵右行,复取汾州,以通河中为要。”李存进以为然,遂领兵去复夺汾州,放弃追击。
谁料那山上旗帜乃是朱温闻氏叔琮退兵,遣牙将高季昌前去接应。高季昌是昔日朱友恭府中奴仆,因其聪慧,武艺卓绝被朱温收为牙将,厚加培养。高季昌在此虚布疑兵,而周德威、李存进前次吃了大亏,这次又谨慎过度,未能识破。
见李存进、周德威将兵西行,高季昌乃收溃卒回潞州,等朱温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