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淮扬风云(七)

云无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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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有扬州的应对,汴军有汴军的情形。驻扎在泗阳的汴军这边,庞师古端坐帅帐,满面矜色。自攻取郓、兖之后,庞师古作为主帅,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朱全忠对他又是隆恩眷顾,令他担任伐淮主将,他自觉自己这一生的功业,足够笑傲中原了。此时此刻,他正对左右副将氏叔琮、徐怀玉道:“我视淮南如草芥,杨行密之所以前者二度进犯,不过是趁火打劫罢了!”

    氏叔琮乃是汴军中一员骁将,历来号称“武痴”,虽已年逾六旬,火爆脾气不改,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大军已在泗阳待命多日,为何不及早杀过淮去?兵士们早已急不可耐,欲战不能了!请都指挥使下令,老氏先提一旅渡淮,定然端掉杨行密的扬州老窝!”

    这话自然有些问题,士兵急倒是急,不过急的是赶紧打完好回家。

    庞师古笑着对徐怀玉道:“氏老已急不可耐了。”又对氏叔琮道:“氏老不必着急,岂不闻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某自领兵驻守泗阳,杨行密便于濠、泗、楚增兵,扬州仍有三万步骑驻守,力战虽能胜之,却也不智。氏老且稍安勿躁,扬州已在我觳中,待其大军一出,某即刻渡淮!”再对徐怀玉说道:“兵士既然求战心切,如今又尚且未到出战之时,军心之盛,久拖必衰……来,怀玉与某对弈一局,以定军心!”

    徐怀玉从命。弈至中局,斥候来报:“扬州大军已经出动!杨行密亲率两万步骑救援寿州去了。朱瑾率五千步军,正往清口赶来!”

    庞师古哈哈一笑,伸手猛然推掉棋盘,骄矜地捋了捋须,道:“朱瑾手下败将,五千步军,想来不过是他的残军,竟然还敢来挡我!着令,火头军埋锅造饭,军士饱餐一顿,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准时拔营出发,辰时前渡淮!”

    徐怀玉略觉不妥,谏道:“司徒不可轻敌!岂不闻‘哀兵必胜’,朱瑾因兖州之失,此战必全力以赴,还须小心应战才是!”

    庞师古是朱温表荐的徐州节度使,最高官位与李承嗣一样,是检校司徒,因此徐怀玉称其为司徒。

    庞师古听了他的劝谏,哼了一声,道:“此节我自知晓!”

    此时又有斥候由来报:“司徒,大王为鼓舞士气,已身临宿州督战!”

    庞师古精神一振,遂宣谕全军:“将士们,拿下扬州,超迁三转!大王此刻正在宿州,看着我辈建功!”

    庞师古骄矜轻敌且不多说,却说葛从周自渡过淮水以后,才知道朱延寿、柴再用已经坚壁清野,把百姓尽数徙入城中,固城自守。如今四野既无粮草可掠,欲求一战又不可得,寿州坚城,若是强攻,一时也难以攻克,这才领悟到了出兵之时朱温所言不虚,这朱、柴二人都是劲敌!然而事已至此,此时无论往前深入,还是往后退回淮西,都会受到朱延寿从后掩杀,正是进退两难,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先屯军安丰,静观其变。

    他正在帅帐主位上沉思,忽有斥候来报,言杨行密亲率二万大军西来,朱瑾率五千军北上。部将牛存节闻言一喜,连忙请元帅示下,葛从周皱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不急!再探!”

    牛存节大惑不解,问道:“元帅这是为何?”

    葛从周微微摇头,语调低沉:“杨行密军力分配不当,如此决断,大失水准!我料其中或许有诈!”

    果然,不多时斥候又快马回报:“庞司徒已率大军南下。”

    葛从周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杨行密定有诡计,恐怕师古会有危险!我须急赴清口南岸,襄助师古。”当下断然下令,即刻开拔。

    军至窑山,忽闻一阵震天响的擂鼓声,一军从山上冲下,只听那为首之人高声喊道:“通美兄,小弟在此恭候大驾多日了!可还识得故人否?”

    葛从周大惊,闻其音知是柴再用,定了定神,立马阵前,朗声答道:“柴兄既认从周为故人,却为何以这般方式相见啊?”

    柴再用哼了一声,道:“通美,当日,齐主待你可谓视如己出,你却为何一朝从了叛贼?今日你已入我伏中,死在当前,不如早降!今弘农王乃仁义之主,某在大王面前代你说项,大王定会不计前嫌,厚待于你!”

    葛从周哈哈大笑,道:“量你这区区几个伏兵,也能阻拦于某?黄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且丧心病狂,某观今日之天下,唯东平王方称当世豪杰,良禽择木而栖,从周归汴,此生无憾!”遂下令突围,跨上战马,抡戟便出,身先士卒。

    柴再用在山坡上望见,叹道:“真有我当年之勇!可惜……”乃令不许放箭,务要生擒,也将淮南精锐黑云都参战。

    葛从周纵横驰突,力战黑云都,搏杀出一条血路,往濠州方向奔去,然而也折损两千人马,快到濠州之时,又与濠州刺史刘金战了一通,双方互有损伤。最后刘金不敌,退入城中固守,葛从周也不去管,只顾继续前行。

    行到一舍之地,前军斥候忽来报:“不好,又有一支军马拦于道前!”

    葛从周大惊道:“可知是哪支军马?”

    斥候嗫嚅道:“是——是——杨行密亲自率两万大军来了!”

    原来,李承嗣率五千骑兵西行,打的是杨行密旗号,当日行过清流关扎营。次日巳时,正欲将兵马折返,忽报葛从周已率大军往濠州进发。李承嗣大惊,对左右道:“李使君神仙手段!来时便暗中嘱咐于某,言及葛从周或将往清口与庞师古会师,命某闻讯必须阻截。”

    左右麾下也是大吃一惊,骇然道:“仆等久闻李军使神算,只恨缘悭一晤,今日得闻神妙,不意竟至于斯?”

    李承嗣感叹数声,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立刻折向西北。

    葛从周听说杨行密亲至,自然也丝毫不敢大意,急令停军备战,因士卒已经轮流打过两番鏖战,早已疲惫不堪,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只是稳扎营寨,打算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那边李承嗣偏偏也担心会被识破,犹豫许久,终是不肯主动进攻,两军遂成相持之局。

    这边再说庞师古、史俨两军夹淮相遇。庞师古下令渡淮,此时李曜提到的朱温缺少水军军备的劣势果然呈现,只见汴军兵士或泅渡,或架桥梁,或驾小舟抢渡,一时间战线沿清口两侧拉至十余里长,偏偏此时又已进入冬天,淮扬早寒,那些只能泅水的士卒冻得半死,十成战力怕是剩不下一成。

    淮南虽然缺骑兵,但其弩兵却是举国皆知,这一军弓弩营兵马使系庐州人米至诚,此人初为杨行密牙校,曾凭一张弩机开路,力保行密杀出孙儒的十数万大军的包围,因而被杨行密赏识重用,令他统领弓弩营,调教出一支五百人的弓弩手,远近闻其名而惊骇,人称“至诚一张弩,射破凤铁树。”足见其弩机的威力。

    史俨令米至诚带领弓弩手沿河边一字排开,但见汴军已过中流者,便射击,无不翻身落水。也有抢渡成功的,毕竟以个数计,不成规模,史俨在岸上早已严阵以待!砍杀如捉小鸡。庞师古有心炫耀兵力强大,竟然连兵书最忌讳的“半渡”都不考虑,随淮南去半渡而击,他打算用人海战术淹没对面那“些许残兵败将”,使他们“再不敢直面我军锋芒!”

    当然汴军的确兵力强大,而且前文说过汴军军令严苛,违令者死,因此在庞师古的严令之下,汴军前赴后继。

    一两个时辰过后,淮军弩箭已然将罄,而抢渡过对岸的汴军却是越来越多。正是此时,却见下游驶来一支百十艘的艨艟舰队,船上两侧都张挂竹幔,正是淮军张训率涟水三千水军赶到。此刻张训驶艨艟冲将过来,汴军大骇。

    艨艟此舰,惯以庞大致胜,作战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如果用四个字概括的话就是:横冲直撞!

    艨艟巨舰一阵冲撞,庞师古修好的浮桥全被冲垮,驾舟欲渡的汴军兵士,也全被冲翻落水。抢渡的士卒顿时一个也难过中流,前面已过中流的就像连惊弓也能吓死的孤雁,孤单单的彷佛后世的伞兵——“我们天生就要被包围!”

    庞师古见状大惊,也知当前形势急转直下,急令放箭。张训站在巨舰之上远远看着,此时冷哼一声,转身挥手,命将士回仓,汴军的箭全部射到两侧竹幔上。原来草船借箭并非那么神妙,唐代早有这种战术,连这个在史书中几乎默默无闻的张训也来秀了一把与诸葛武侯计出同门的“竹幔借箭”!

    庞师古又羞又怒,面如紫檀,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得他打算喝令停止放箭,改用火攻。其实这时既已入冬,北风呼啸,火攻倒的确正合时宜,庞师古毕竟是多年带兵的宿将,骄矜归骄矜,基本能力还是不差的。一时间,火船,火箭,火鸟、火瓮等等引火工具一齐飞向艨艟。

    但是淮南既善水军,张训自然早就料到对方会用火攻,岂能没有防范之策?当即下令,艨艟就中流抛锚,一字排开,士卒登上小舟,游回南岸,竟把那百十艘艨艟生生丢弃了。

    庞师古瞪大眼睛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许多巨舰要造出来,花费可是相当不菲,更别提其中要花去的时间。可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仗正打着,可不会时间停止,等他想完了再动。他心念电转,知道如此一来,火攻便成了双刃剑,一剑刺向了庞师古自己。试问,庞大的艨艟巨舰抛锚定在河中,汴军还怎么过河?这般巨大的战舰,你就是要把它烧沉,那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如此,汴卒就无法穿过火海,抢渡到南岸,时间就被有效的拖延了。更何况庞师古深知汴军缺乏战舰,看见这么多淮军战舰,又有些红眼,虽然明知不智,下意识里却仍想将它们据为己有。

    但庞师古倒也聪明,既然有火船阻隔,我打不到你,你也骚扰不得我,居然干脆下令士卒多造浮桥,先推进至中流,倒也节省时间,反正留待明日便可一鼓而渡河。

    渐渐的,艨艟上的火光越来越稀,推进至中流的浮桥却是越来越密,有好几十座,在一个河水平面上玩俄罗斯方块一般,只是大气了无数倍。可是庞师古没有察觉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天色,已经越来越暗。

    氏叔琮作战凶猛,看了看眼前局面,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上前请命,抱拳道:“司徒,艨艟已沉,我等不如一鼓作气,连夜渡河,省得夜长梦多。”

    “不,不可,夜战强攻非是明智之举,敌军弩箭厉害,只消设下弩阵,我军很难避开敌人的箭矢。更何况冬夜寒冷,士卒又已疲乏,如何还能再战?不可妄送他们性命。如今浮桥已推进至中流,休整一夜,明早抢渡,量这些淮人如何勇猛也自抵挡不住了!”庞师古说完,下令就地扎营!

    氏叔琮差点没给他一句话憋死,心中暗骂:“你这厮打的什么鸟仗,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弩箭凶猛,怎么不记得眼下乃是冬天了?”

    徐怀玉见氏叔琮面色忿忿,也上前阻道:“司徒,此地名曰清口,地势低洼,四野又无刍牧,系兵家所谓之绝地,不可扎营啊,仆以为还是退往泗阳扎营为善。”

    庞师古刚吃了一阵乱仗,心头正恼,闻言立即不耐烦道:“仅此一夜,何必往来折腾!大王命我直取扬州,清口便是毕竟之路,此时不驻清口,淮军还道某等怕了他们,气焰更加嚣张!更何况,某若退去,这些刚架好一半的浮桥无人看守,不就让敌人破坏掉了?糊涂!着令,军士饱食干粮便是,今夜原地扎营!”

    朱温军规极为严苛,当初汴军头号大将朱珍都因违令被杀(本书前文有详述),他徐怀玉自然不敢以副将身份去顶撞主帅庞师古,心中虽然忧虑,却也只得听令。

    渐渐夜幕降临,冷月高照,两岸的士卒都是征战整日,疲劳一夜,早早的安寝了。除了营中昏暗的灯光下照见裹紧棉衣巡逻的士卒外,四野不闻犬吠,只有静静流淌的淮河水声,寂静得可怕!到了后半夜,似乎连淮水也不流淌了,万籁俱静,寂静得更加可怕!待到晨曦微露,终于先听到北岸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声浑厚而深远,却似乎带了点悲咽。那是庞师古在集合部队,准备继续昨日的征程。

    庞师古见一夜未见敌军夜袭,心中嘲笑南军兵少,正欲大战一显身手,忽然闻报:“营北有一军驰来,着我军服色,建‘朱’字大旗,恐是大王亲自驾临!”

    庞师古闻言大惊,头皮都麻了,朱温这人出身贫寒,发迹之后架子特别大,庞师古久从朱温,知道其中利害,要是让朱温以为你故意怠慢他,那只怕打再多的胜仗都救不回来。当下急怒道:“奴辈误我,怎不早报!快,鼓乐伺候!大开辕门!俾将以上,随某迎接!”说罢赶紧整了整仪容,亲自出迎。然而“北军”尚未到达,忽的营中大乱,军士乱奔,纷纷大吼,庞师古满脑子大王亲临,正欲怒喝,忽然一霎间听清他们吼的是:“不好了!大水来了!”

    正有一士卒奔至马前,庞师古二话不说,猛然拔剑斩了,喝道:“休得胡言!”然而回首观望,大水已汹涌奔腾!

    此时朱瑾已来到距离庞师古仅一箭之地,远远望见师古惊恐慌乱的样子,遂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刷的一箭正中庞师古面门。庞师古淬不及防,险些栽倒马下,众将急忙护着回营。

    朱瑾傲然把手一挥,一万精锐也如汹涌的淮水直冲入汴营。汴军士卒方才知晓那北来者哪是他们的东平郡王?尽是满眼复仇怒火的山东猛虎!此时又值入冬,水冷刺骨,待水深渐渐到达膝盖,毁坏了营寨鹿角。朱瑾山东败北后,随他奔逃得走的几乎都是骑兵,此时铁骑纵马驰突,汴军步卒泡在冷水中,在铁骑面前几乎全然丧失了抵抗力,纷纷没命的往宿州方向逃窜,只有骑军尚能咬牙抵抗一番。不时,李简也率泗州兵赶到,来助朱瑾。

    再说南岸杨行密此时也已会合楚州兵马抵达;濠州刘金因陆上葛从周阻隔,乃由水路抵达;李承嗣与葛从周一直对持到入夜,却将旗帜、营帐原封不动,灯火不灭,扎百余个草人,绑缚在马上于营外假作“巡逻”,自己却领五千兵马乘夜遁去,天明也到达南岸。大军集齐,见北岸已经得手,杨行密雄姿英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身边淡然而立的李曜,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半响才从这种恍惚中惊醒,断然下令,全师渡淮参战。

    这一来,庞师古昨日造好一半的浮桥反倒助敌了,为淮兵的提前“登岸”节省了不少时间。

    朱瑾见杨行密大军也到了北岸,精神倍奋,乃弃小卒,但寻庞师古而去。而此时氏叔琮、徐怀玉正于营中找到一个可容纳十余人,水淹不到的高坡,将庞师古扶到上面,拔去箭簇,敷好创伤药,包扎妥当。

    庞师古面沉如水,深吸一口气,对二将说道:“今日败军,全是师古之罪,已无生还之理!你二人速率骑兵突围,记住,不要回宿州,可乘虚渡淮,奇袭扬州,或可反败为胜。”

    徐、氏不从。徐怀玉道:“纵然奇袭扬州,也应该是司徒去,我二人誓死在此力战,拖住杨行密。”

    庞师古摇摇头,整理了一下仪容,静静地道:“我祖上庞令明公,为报曹氏魏王大恩,抬棺椁而决战。师古承蒙东平王大恩,竟有清口之败,何颜再回汴州!唯有效仿祖先,在此一战,以死报恩,虽败绩难言,尚留一生忠名!你二人为某拖累至此,某不忍心再害二位,以功相让,或可全命。”

    二人与庞师古毕竟是“一起扛过枪”,而且还是扛了很久的老战友,听这番话,哪里肯走。氏叔琮眉毛一竖,大声道:“司徒既抱必死之心,某花甲老将,何惧一死!君不闻马革裹尸之语?正当与将军共患难!”

    徐怀玉热血激昂,但氏叔琮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他也没啥好说了,也只说不走。庞师古大怒道:“某虽大败,帅印未交,如今仍是此间主帅!你二人再敢抗命,我便军法处置!”话未落音,却因激愤过度,创口迸裂出血。

    二人吃了一惊,忙上去扶住。庞师古见状,终于维持不住沉着颜色,竟是老泪纵横,拉着二将的手道:“师古惟愿一死以全名节,你二人为何万般阻拦?”二人知他已生必死之心,这才被迫听命,哭拜主帅三通而去。

    庞师古送别二将,由军医重新包扎好,便手持长刀,跨马冲下高坡。挥刀砍杀数通,正撞上朱瑾跨着弘兴骓,挺丈八马槊奔至。他这马是杨行密所赐,年口尚小,却果是宝驹一匹,喂食了有三个月左右,竟自能上阵驰突,奔走如飞。朱瑾也看见庞师古,大喝一声道:“庞师古,纳命来!”

    庞师古也喝道:“朱瑾小儿,休得猖狂!看庞爷取你狗命!”也舞朝天刀迎上。他这句“庞爷”跟后世理解有些区别(前文有述),意思却是等同于“你庞家老爸”,也就是说朱瑾是他私生子——当然这只是随口一骂,言语上讨点好处,兵书称为骂战。

    二人你来我往,战了十余合,师古因有箭伤,目力体力均是不支。他知大限已至,悲吼一声:“大王,师古去了!”栽倒于马下。朱瑾面露杀机,纵马跟上,挥刀便取其首级。

    庞师古初随杨复光为忠武八都,破巢贼有大功,杨复光死后,独从朱全忠,官至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兖伐郓皆有大功,为人以儒将自称,体爱士卒,然而也刚愎自用,故有清口之败。

    汴军余众见主将已死,心灰意冷,纷纷或降或溃。杨行密大胜收兵,对朱瑾大加赞赏。忽而闻报,言徐怀玉、氏叔琮带领余骑渡过淮水。魏约拦住,却被氏叔琮斩杀。徐、氏已直奔扬州去了。杨行密神色古怪,竟是又惊又喜,深深看了李曜一眼,见李曜一言不发,知他意思,转而急令朱瑾、李承嗣率骑军渡河追击。

    李承嗣走后,李曜才对杨行密道:“葛从周现驻屯在濠州城东三十里,我可分步军乘胜追击。”行密以为然,遂派台蒙、史俨、刘金分军往濠州。

    且说徐、氏二军一路奔至天长,得知淮军即将追上。徐怀玉对氏老说道:“不好,清口战罢太也迅速,奇袭扬州我看是无望了!不若折而向西,与葛仆射(葛从周此时为朱温表荐为兖州节度留后,检校尚书左仆射)会军,或可攻下寿州,也是将功补过!”

    氏老道:“某粗人,只知厮杀,此番事但听怀玉便是!”二人遂折军向西。可惜他二人不知葛从周此时在濠州境内。

    是日,天气隐晦,至辰巳时分,忽而彤云密布,大雪片片飘落,如鹅毛,如琼花。不一个时辰,四野已白茫茫一片,楼台砌玉,山水银装。这般下法,若持续个一天一夜,南天门也被它填平了。

    当葛从周踏雪来到李承嗣营,早已是空营一座,正不解,忽然惊闻庞师古清口败死,葛从周仰天长叹:“江淮有高人啊!但叫我葛从周掌兵一日,绝不再踏进江淮一步!”正感慨,忽闻报,言台蒙、史俨、刘金率领追兵赶来,葛从周也不犹豫,当即下令就洞口渡淮回师。然而正行至淮水岸边,却又闻报,徐怀玉、氏叔琮部奔袭扬州无果,竟折向西往寿州方向去了。葛从周闻报,心就像冰冷的石头,猛地一沉,喃喃自语道:“此时往寿州,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岂不是自寻死路,某不可不管!”复令转而往寿州进发。

    牛存节道:“柴再用还在窑山,我等这般原路回去去,不也等于送死么?”

    葛从周摇头道:“非也,我料柴再用必已回到寿州,布好口袋等着怀玉、氏老他们。”遂下令进军,果然经过窑山时已空无一人。待到达寿州城南,正遇着徐怀玉军,却已是狼狈不堪,兵士个个无精打采,尽显疲态!

    徐怀玉道:“朱瑾、李承嗣骑军甚是厉害,我军被追着打,又因天寒地冻,兵士多被水浸,一日只能饮雪,又冻又饿!”

    葛从周见状也不禁长叹:“我等轻视淮南,谁料淮南竟有高人,竟至如此惨败!”话尤未尽,报朱瑾、李承嗣追兵又至!只听牛存节道:“仆射与怀玉、氏老先行,我来断后。”

    葛从周许诺,先行至淠水岸边。牛存节也回来了,说道:“朱瑾追兵被我挡了一阵,稍稍退却,我们也得以将息片刻,补充点食物。”然而军中哪里还有食物!军士只得再以雪为食,休整片刻。葛从周毫不犹豫,道:“速往正阳关渡淮。”

    话说淮水在寿春城西约五十里处,淠、颍二水南北来会,其交汇处,便是正阳关,系寿州门户,淮南要塞。葛从周、徐怀玉到达正阳关,却已见朱延寿、柴再用早已严阵以待。

    葛从周心中一沉,知道己军已入了死地!乃谕晓全军,道:“今怯懦畏战是死,不战而降,我等亲人皆在北方,必连累家人,生不如死!唯有力战,或可保全一己乃至家族性命!”军士被他感化,士气大振。

    从周大喝一声:“柴再用,休得猖狂,葛从周来也!”说着就抡起画戟杀来,汴军既是置生死于度外,纵使猛兽也难相比。

    柴再用对朱延寿说道:“此困兽之斗也,某等不如先行退开,放他们渡河,一俟他们看到生路,拼命的那股勇气也就泄了。待其半渡,我再出击,必获大胜。”

    “言之有理!哀兵之怒,不可力敌,似这等死地之兵,切勿操之过急。”朱延寿点头说道,乃引兵退去,让开道路,并留下几条船只给他们。

    汴军见阻敌已退,纷纷抢船渡河,反倒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士气顿泄。方渡过小半,朱瑾、台蒙两路追军也赶到,合寿州兵,全线压来。汴军惊慌失措,抢不到船的纷纷跳下冰冷的河水。及至对岸,冻死的,淹死的,被淮军射死于水中的,不计其数。葛从周、牛存节、徐怀玉、氏老等几个主将先渡过河,望着背后情形,知道已不可挽回,葛从周长叹一声,只带着不足千人回到汴州。

    朱友恭也得知清口开战,北上来援,却被李神福所阻,此时听到寿州之败,也率残军由武昌路退回许州。

    杨行密也清点伤亡,发现这一仗打得极其精彩,仅折损两千余人,指挥使以上仅魏约一人战死。朱温十数万大军伐淮之战,遂以溃败而告终,实力不能扩大,扫荡群雄,统一天下便成为妄谈。此战过后,藩镇诸强鼎立,十藩分天下的大势也就形成了。

    江南宣、歙、池、升、润、常六州为杨行密所有,再加上淮南扬、庐、楚、滁、和、舒、寿、濠八州并泗、海、光、蕲、黄,杨行密的实力共十九州之地。

    江南苏、湖二州为钱镠复取,乃有两浙杭、越、苏、湖、睦、明、台、温、处、婺、衢,又升嘉兴为秀州,共十二州之地。但昆山小县目前尚为秦裴以三千兵占据,后来顾全武围攻八月未克,遂引水灌城,昆山城坏,食尽,秦裴仅盛羸兵不足百人,力屈而降。

    再说河东李克用,亲征幽州,至安塞军,在清口大战前夕,因饮酒大醉,被单可及引骑兵强攻,败退至木瓜涧。是日大雾,不辨人物,再被单可及所分的伏兵所击,伤亡大半退回太原。幽燕于是被刘仁恭所巩固。陇西郡王李克用辖地仍是河东、昭义、邢洺、大同、振武、天德六镇,羁縻河中、义武、成德三镇。

    刘仁恭于是据有幽燕(卢龙)幽、涿、瀛、莫、檀、蓟、新、武、妫、儒、顺、平、营十三州。

    朱全忠是宣武、义成、忠武、佑国、河阳、武宁、天平、泰宁八镇,共洛阳、汴、宋、亳、颖、辉、滑、郑、许、陈、蔡、徐、宿、孟、怀、郓、曹、濮、齐、兖、沂、密、汝一都二十二州之地。羁縻忠义、魏博、平卢、陕虢四镇。虎踞中原,虽有淮南一败,仍旧俨然为天下第一强藩。

    再说关内,李茂贞本有凤翔、山南西、秦州、保大四镇共凤翔、兴元、陇、凤、兴、洋、开、蓬、壁、巴、秦、成、阶、鄜、坊二府十三州之地。后二次犯阙又取邠宁及同州,共邠、宁、庆、衍、同五州,合二十州府之地。

    另有西川节度使王建,自取西川成都、眉、简、资、嘉、茂、雅、黎、汉、邛、蜀、彭一府十一州后,与李茂贞争夺山南西,得集、利、阆、果、文、渠、通七州。复觊觎东川,于清口大战前攻下梓州,杀死顾彦朗,得东川梓、绵、剑、普、荣、遂、合、泸、渝、昌十州。另取荆南忠、万二州,乃拥有四川之地三十一州府。

    湖南武安节度使马殷代张佶而镇楚地,任用谋士高郁,发展茶叶贸易,以商富国,遂连下衡、郴、连、道、永、邵六州;湖南七州尽归马氏。

    荆南节度使三舍翁之一成汭,即郭禹,其中缘故后叙,有荆南荆、归、峡、夔、施、岳六州。成汭后战死,荆南最终落入高季昌手中,仍割据一藩。

    福建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拥福、建、泉、漳、汀五州。这王审知乃是光州人,黄巢乱军大起时,随其兄王潮起兵,辗转进入福建,从逐黄巢出福建的陈岩麾下。陈岩死后,王潮入主福建军府;王潮死,王审知继承兄位。

    除以上十大强藩外。另散有几个弱藩,其后全部为强藩所并,不复延续,其实不值一提,一笔带过也罢:

    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据沧、景、德三州。

    泾原彰化军节度使张琏,张铛之弟,据泾、原、渭、武四州,

    金商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据金、商二州。

    峒蛮雷满攻杀了澧州向瑰,遂据郎、澧二州;

    武昌节度使杜洪据鄂、安、申三州;

    江西镇南军节度使钟传据洪、江、饶、信、虔、吉、抚、袁八州。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李思谏据夏、绥、银、宥四州;其弟李思敬为保塞军节度使,据延、丹二州。定难军在原先的历史中一直维持到宋时,而后成为西夏王朝的前身。

    此时的泱泱大唐,唐室实有的国土,唯京兆府、兴德府(前华州)及陇右、安南、岭南的远疆而已。

    而自此役之后,杨行密踞保江、淮,朱温再不能与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