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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绿林的妖怪大都不认得字,但龙月不一样,他可是堂堂龙的后裔,沉睡上万载,一觉睡醒之后,几乎是生而知之——虽然他知道的东西有些古怪,完全不被唤醒他的长老所认可,也经常遭到小伙伴的嘲笑。
但龙月还是很喜欢研究自己的“知道”。
比如他就经常惦记着——在林子外的高高雪山之上有一座神庙,庙里似乎有着极具诱惑力的好东西,那是别人都不晓得,只有他才知晓的宝贝。
他不太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他十分渴望得到它,得到了会怎样,得不到又会怎样,龙月完全不曾考虑过,他只是满怀憧憬地向往“得到”的过程,至于后果,年少轻狂的龙月还没有学会仔细去斟酌后果。
同样,他也不在乎心中那股冲动的起因。
于是在龙月化作人形之后的第十个年头,他终于积攒够了力量,或者说,他终于消耗完了耐心。长老和小伙伴苦劝带来了极其剧烈的反效果,龙月拉拢人手失败,便怒气冲冲地一个人踏上了旅途。
他日夜兼程,穿过苍茫无垠的古木幽林,并在一个眼光明媚的上午,踏上了覆盖有晶莹冰晶的寒冷土地——那正是他目标的土地。
但龙月并没有高兴太久。他转过一个弯,忽的一惊,眯起了双眼,低低喝问道:
“谁?”
不知名的雪山上,他前路的正前头,端坐着一个穿淡金色衣袍的幼小孩子。那孩子生得极为漂亮,他有着曲线完美的脸颊,色泽柔和的肌肤,玲珑深邃的眼眸,比例标准的体型。这个人长得简直毫无瑕疵,而且气质温润,漂亮也漂亮得让人喜欢,并不会使人产生任何类似于嫉妒的负面情绪。
龙月敢打赌,就是以美貌和魅惑著称于世的狐妖一族,似乎也没人能和眼前这小小少年相比。就是天天被人夸“风流俊秀”的自己,在他面前也有些自惭形秽,不由得就开始心虚气短,问题也问得不如平常那么有气势。
少年转头,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龙月,沉默了一会儿,蓦然莞尔一笑。他那笑容堪称惊艳,眉梢眼角的风情与意蕴完全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带出来的,也不是常人能够随便理解的,龙月毕竟见识还浅,一时看得发呆,恍恍惚惚听见对方在说:
“……容砂。”
“啊?”
“我说我叫容砂,宽容的容,砂砾的砂。嗯,石字旁的砂,你知道石字旁吗……”
“我知道。”龙月好容易回过劲儿,赶紧炫耀一般地说道,“我认字。”
“会认字啊……你真是一个厉害的小妖怪。”少年容砂笑眯眯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冰晶,温雅地说道,“敢问尊姓大名?”
龙月老老实实回答:“龙月。”
“龙?”容砂的眼睛顿时发亮,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龙月原以为对方已经是漂亮的极点了,但他惊奇地发现那位居然还可以变得更漂亮,“是我所想的那头龙吗?”
龙月咳了一声:“呃,不是。我只是神龙折断的双角——”
“还是有关系的嘛!”容砂笑着打断他的话,凑过来用自己的脸蹭了蹭龙月的脸,这是绿林妖怪表示友好亲昵的习惯性动作,“小月,告诉你,咱俩是亲族哦!”
龙月推开这位自来熟的漂亮少年,脸颊有些发红:“亲、亲族?”
“是的!”容砂后退一步,但又迅速扑到龙月身上,在他脑袋旁轻轻地咬耳朵,“不要告诉别人,我只和你说啊。”
龙月被他喷出来的热气弄得手脚酥麻。他还想再次推开身边这少年,可他的身体偏生不听指挥,不仅动不了手,反而站得笔直,就像煞有其事地听长老讲话那样。他从喉咙里发出严肃的声音:“噢。”
“我不骗你,咱俩渊源深得很,你既然认得字,也该知道好多成语吧?咱俩合列的成语可谓数不胜数,”容砂笑道,“比如,龙章……凤姿……龙凤……呈祥……游龙……戏凤……龙飞……凤舞……”
龙月吃惊地扭头看他。
凤凰眨眨眼睛,微微而笑。
(二)
神庙里有一本书,还有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
书是纯黑色封面的古朴旧书,里头的文字就像蝌蚪一样,歪七扭八的难以辨认。龙月好奇地翻了几页,翻出了一张黑白色插图,看起来很像是绿林某个地方的地形图。地图上星星点点的白色五角星似乎是那儿几个大妖的固定居住点,五角星与五角星之间有细细的线条勾连着,有的线条上带着箭头,而大多数上面打着漆黑的叉号。
龙月又翻了几页,找到了另一张插画。这次他看到的是一只有着狐狸轮廓的解剖图,骨骼、血管、经脉分列其上,细致入微,条理清晰,龙月看着看着,忽然心中升起了一丝明悟:
只要切入这儿、这儿,割断这儿,就能轻松地毁掉这具身体所有的生命力……
他吃了一惊,手一抖,书页哗啦啦响着,文字与图画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被翻过,最后停在龙月眼前的,是全书唯一一幅彩色图画。
那是一只鎏金为羽、云霞为翼的美丽的大鸟。
那是凤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但它只有半边是外在的凤凰形象,另半边和方才的“狐狸”一样,仿佛被解剖开来,露出了身体内部的骨骼脉络、脏器构成、血液流通路径。当然,“凤凰”比“狐狸”的构造要复杂多了,但搁在有心人眼里——比如在龙月看来,“凤凰”的弱点同样清晰可辨,致命处和如何切入致命处也迅速就能掌握。
如果现在有一只凤凰在他眼前,他甚至可以尝试……
龙月被自己无意识的想法惊得毛骨悚然。他啪的合上书,转头对一起进来同伴说:“小容!快过来看——小容?”
容砂站在那悬挂的人物画像前头,闻言缓缓转身:“什么?”
“没——”龙月方才没看清画像上的人物,现在看向容砂时,眼角余光完整地瞥见了那个人,他顿时就炸起了一身汗毛,只死死盯着画像看,目光中再余不下其他,嘴里含糊地说,“什么——”
(三)
画像上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人眉眼柔和,相貌俊秀,虽然拄着一把剑,但整个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凶戾,恰恰相反,他甚至能称得上是温雅端庄。
然而,若再加上他身后红得发黑的血骨残肢背景,色调分明的反差之下,这位一下子就添了七八分恐怖之意——站在滴血的骷髅头上微笑,再温雅和善的男人都得化身修罗,都能把看画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更何况——
更何况这个人,就是弄出了他脚底可怖地狱的罪魁祸首。
龙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人是杀人凶手,但他不怎么在乎,因为这事儿很常见,他经常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事实证明,他知道的百分百都是对的。
所以这个温柔微笑的男人,正是他脚底一堆死人骷髅、身后断肢腐尸的缔造者。
他怎么还能如此淡然?他怎么还能露出那般云淡风轻的笑容??
龙月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胸口。他能感觉到,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正从他的心脏里钻出来,奔向四肢百骸。他恶狠狠地盯着画上温柔微笑的男人,突然涌出了反胃的感觉。
容砂的声音飘飘渺渺,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小月?小月?你怎么了?”
“我讨厌他。”龙鱼听到自己这么说。
“谁?你讨厌谁?”
“这个。”龙月厌恶地皱起眉,指向那幅图画,指尖笔直地对着那人的咽喉,“这个怪物。”
(四)
听说那人还活着的时候,龙月并不怎么太吃惊。他只是愤怒,不明白天地为什么能允许这种杀人如麻的怪物继续潇洒地存活于世间。
“因为咱们这方天地管不到他,没有人能管到他。”容砂告诉龙月,“世上能约束他的唯有他自己的内心,可是他很久之前就把‘自己’弄丢了,所以你才会看到他杀人放火,做一些邪恶的事情——那是他在寻找自己。”
龙月不解:“通过杀人来寻找自己?”
“不只是杀人,还有很多。”容砂翻着那古旧的书,瞧他的模样,似乎可以读得懂,但龙月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还有很多善良,甚至是天真的事情。当他寻找自己美好一面的时候,就会去做一些圣人的举止;当他要修复自己丑恶一面的时候,他就会化身成为残暴的魔鬼。但就像人们记仇不记恩那样,真界只记住了他人性中恶的一面,却忽视了他远比邪恶要多的好的一面。”
“你是说——”龙月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人——这个怪物——是个好人?”
容砂点点头:“是啊,他曾请我吃过鸡蛋面呢。”
“这——”龙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你见过他?!”
容砂有些哀伤地笑了起来,他合上手中的书,走到画像前头,似是在看着画像中的人,又似是看着遥远的空处:“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曾见过他,他无处不在,无处所在。”
龙月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凤凰那禅机一样的回答,可他有一事模模糊糊地搞懂了:“这个怪物——他果然不是人类,也不是寻常的妖怪。他究竟是什么?”
容砂这次的回复异常简洁:“法则之上。”
法则之上是什么?
龙月不知道。
他决定亲自踏上去看看。
(五)
昆仑神女走下雪峰,明明满怀情愫,偏要故作姿态,推开苦等了她几百天的心尖情郎。
“我要嫁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她这么说着,不忍看情郎脸上的落寞和决绝神色,“等你名扬天下,习得一身好武功,顶天立地,来去逍遥,或许……”
她的话越来越轻,龙月痴痴地看着她,虽然知道这是婉转的拒绝,但他毕竟还有一线希望。
“等我完成给你看。”他粗略地做了个规划,把天下都划到了棋盘里,开始执子下棋,“待我斩尽世间英豪,赚得天下来娶你。”
他说做就做,一昂头颅,毫不拖泥带水地大踏步离去。神女在他身后伸手欲留,樱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当然想说些什么,面前渐行渐远的男子一身血腥杀气,古往今来,未见有如此英雄,倒多类似反派魔头。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只华丽的大鸟从天而降,为她带来了南海独产的热酒,让她将满腔落寞化为了三宿烂醉。
等她醒来的时候,容砂在她门外的芭蕉树下弹着琴,听见她起床,铮的加重了一个音,吟唱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沧海远,雪山无归途。”
神女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敲敲门框,打断凤凰的琴音,问道:“他怎么了?回不来了?”
容砂收手,沉声道:“他赴东海,一日一夜灭蓬莱,血染长生湾,击杀五岛门人千余,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现在他被堵在东海之外,战事未休,谋身不易,回归自然更难。”
神女的脸色变得苍白:“这就是他心中所谓的英雄之道么?”
“是的。”容砂叹息了一声,旋即微笑,“看起来很不像样吧?不过呢,我可以不负责任地说一句,他将会是古往今来最当得上英雄称号的英雄——如果他能够走到最后的话。在那之前,世人骂他,恨他,惧他,误解他,你可莫要跟着起哄。”
神女的眸子刹那亮了起来。
“讲给我听听,”她说,“无论他是英雄还是魔头,无论他有着什么样的未来,我都想要知道——我都想陪在他身边。”
“那可不容易。”容砂淡淡道,“会死的。”
神女唇边终于绽开了笑容。那是红尘中极为罕见的纯净之笑,带着点儿冰雪的澄澈,染着些莲花的清香,和凤凰天生的超脱不同,那是人世间的微笑,却美得有如天颜。
“我喜欢。”神女一字一句地说。
(六)
龙月为魔主,祸乱天下,加冕后返回雪山,求见神女。
神女低低地对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龙月摸摸头顶的冠冕,含笑点头。此时他再不复少年青涩模样,纵横寰宇多年,手上冤魂无数,脚边匍匐着数以万计的仆从追随者,他上不畏天劫,下不惧民心,就是龙塔的那位出来找他翻脸,他也有信心能斩落有真龙助阵的那位人间皇者。
天上地下第一人,真的拿着他的天下来迎娶佳人了。
然而佳人说:“……但你不是英雄。”
龙月怔了一怔:“我不是英雄吗?”
“嗯。”
“那——英雄是什么样的?”
“坦坦荡荡,潇潇洒洒。”神女说,“就算他要去对抗无法抗衡的强大存在,送死前也要对酒当歌,道一声身有所葬,此生不枉!欺瞒世间茫茫大众也就罢了,连所爱之人也要一并瞒着欺着,自饮悲壮,自艾自怜,哪里是大丈夫所为?”
龙月吃惊地看着她,咬牙道:“我哪有——是不是那只大鸟和你说的?”
神女微笑起来:“除非己莫为,否则哪有能包得住火的纸。”
“好吧。”龙月乖乖投降,“我的确有一个计划,说为了这真界未免有些虚伪,可实际上,我的确是要解救千万世人。我要成为大英雄,那么,就得干掉一个大魔头。”
神女笑道:“你自己不就是了么?还是魔主呢,比一般的魔头来得厉害多了。”
“那个不是一般的魔头,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嗯——怎么说呢,那是一个不算很坏——或者说,偶尔还很好的——坏人。”龙月叹道,“他知道自己该消失,所以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人来杀他,好几次都是凤凰动的手,这一次轮到我了,我逃不掉,也不想逃……不过,有时候他会忘了一切,忘了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所以执着地不愿离去,因此而让他身边的人物遭殃,天道陨灭,规则紊乱。他杀人实在不算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当不得世间第一大魔头的称号,可是他对正道的破坏简直无与伦比,对整个真界而言,也许能容我,但绝不会容他。正道外第一人,非他莫属。”
“所以他是谁?”神女好奇地问,“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物,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龙月又叹了叹:“因为……他还未出生。”
(七)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选择这条路,龙月已经不知道了。他站在云端面对天下之敌,听他们口中义正辞严地指责痛骂自己,居然有一种想大笑的冲动。
少年时见了一幅画,从此对那人铭刻心中;青年时为了美人一诺,毅然将其定为最终目标;中年时目睹那人懵懂沉眠,忽然而起恻隐之心;到了现在,那人还没有醒来,龙月已赌上了一切。
他入世杀伐,他出世归隐,他叛道入魔,他自绝东海,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神女,亦或是为了那个素昧平生之人?
都有。
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他既定的宿命。
龙月终于对着千夫所指,仰天大笑起来。
他从来就不信什么命!
那个人必须消失,这是真界的殷殷期冀,也是龙月理性分析后得到的最终结果。可是,消失与消失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不见凤凰杀了那人那么多次,那人至今还活得好好的么?
他龙月答应了美人要斩妖除魔成就大大的英雄称号,自然就要将诺言完成得彻彻底底,杀人杀一半这种事,拿来哄哄真界无所谓,可要用之去哄未来的老婆,那就太难堪了。
大丈夫,坦坦荡荡,潇潇洒洒。
大英雄,论道有亏,问心无愧。
索求的答案,在大道之外,在本心之中。
龙月长笑着,扑向千百倍于己的敌人,眼神热切地望向死亡,望向幽冥。
那里,有他需要的时间。
(八)
倏忽百年。
陆漾出生、成长、发现了棋局,然后落了一子。
他只落了一子。
东海蓬莱千秀峰山顶上两方统帅相遇,这盘棋已然走到了终局。接下来就该数子算账定输赢了,龙月这么想着,有些落寞,又有些快慰——不管谁输谁赢,今天终将有一人陨落在这里。龙月死,则魔主彻底消失,蓬莱新生,世间太平;陆漾死,则灾厄被灭杀在萌芽状态,真界侥幸,大道得存。
龙月不会允许两败俱伤的打法。他辛辛苦苦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杀掉一个陆清安——杀陆漾真是再简单不过了,若真想动手,几百年前就一眨眼的事儿,简直是易如反掌——而魔主大人想要的,自然更多,更多。
比如成为英雄。
比如挣脱宿命。
比如斩灭循环。
比如定万世安宁。
然后他就听见陆漾说:
“我要入魔。”
龙月呆呆地立在那里,一枚棋子已经拈在指尖,随时准备着轻轻扣在棋盘上,结束这太过漫长的博弈。
可是现在——
棋盘没有了!
陆漾那混蛋落了一子,然后愤怒地掀了棋盘!
(九)
照神帝君大婚的时候,龙月带着红裳前去观礼。毕竟新娘算是他俩的孩子——那是他俩精气神结合而凝成的奇特的半人半妖,没有多少血缘关系,但亲缘关系还是能数出来的。
彼时的帝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流量也比平日激增了三五倍不止。龙月走过有些漫长的门洞,正式踏足帝都,一眼就看到了翱翔在天空中的真龙。
“终结之战时我就想找它比划了。”龙月向红裳嘀咕着,“老子是帝后的名义上的爹,天上那畜生好像也是我名义上的爹——想想真是不爽啊,不如宰了。”
“你且安分一些吧。”红裳温柔地为他整理好衣衫,又拍了拍他的脸颊,“听说今日清安魔君也会来呢。”
龙月的身子一僵。
红裳背后传来一个儒雅的声音:“我已经来了。”
于是红裳的身子也僵了僵。
一袭青衫的年轻魔君施施然穿过人流,披散着青丝,叮当着环珮,就像个无害的公子哥儿那般安步当车,未惊动一个无辜旅人,为扰乱一片祥和云彩。他宛如一个人间的幽灵,穿过此界的间隙飘飘渺渺行来,身形淡淡的,很不真实。
在距离魔主夫妇一丈之外站定,他抱拳一揖,彬彬有礼地传递了一声问候:
“七年不见,魔主安好,神女安好?”
看似寻常的问话由这专门使人不安生的魔君口中吐出,怎么听都不是滋味。龙月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找茬儿?”
“不敢。”清安魔君直起身子,脸上挂着极浅极淡的笑容,微微摆手,示意他并没有在闹市打架的企图。
龙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里是千里荒原,压根儿没有一丝活人——正常人——该有的温暖。偏生这位魔君总喜欢挂一副恶心的微笑,瞧着就像狼披了一张滴血的羊皮,分外可怖可恨。
龙月甚至能听见那张皮上血水滚落的声音。
他勃然变色。
尽管红裳在一旁劝慰着、提醒着,龙月还是公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顶着满街讶异不悦的目光,恶狠狠地向前逼近一步:“那只老鸟呢?最近都没人看见他!”
清安魔君依旧是淡然微笑的模样,柔声说道:“自然是杀了。两个月前一次,一个半月前一次,三周前一次,五天前一次,一刻钟前一次。”
龙月倒吸一口气,心里最糟糕的猜测变成现实,他手中的长剑忍不住颤抖起来:“你——你——你刚才就在门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方就像谈论天气、谈论帝君的皇后如何美貌一样,平淡而从容地说,“但就算你过去帮忙,哦,哪怕再加上贤伉——”
他的话语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难听的变音,魔君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闭上嘴巴不再多言。龙月知道他没说完的意思——就算他和红裳都过去,凤凰也逃不掉死亡的厄运。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从七年前开始,魔君就疯了。
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就天君,接着便与容砂交手,并一次次地战而胜之,胜而杀之,谁来阻拦都没用。
所有人一起来劝架,都劝不回疯了的陆清安。
所有人一起来打架,也打不过豁出命去的陆清安。
陆漾还活着,他活着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杀人。他杀大奸大恶之徒,杀穷困潦倒之徒,杀尸位素餐之徒,杀碌碌无为之徒,杀背信弃义之徒……但凡生命里有了那么一丝恶劣的苍白,红尘中人就会等来清安魔君那绝不算正义的制裁。
唯一不惹风尘却死于“制裁”的,唯有凤凰一个。
七年里,凤凰死了将近一千次。
龙月本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了,但看到那人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眼前,就如几千年前在画像上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云淡风轻,背后行来的道路上却淌着满地的鲜血,铺着断肢残骸——他还是忍不住要颤抖。
“我当年真应该——”
他喃喃说着,看着对面那人冰冷无情的眼珠,忽然有一种残忍的恨意涌上心头。他稍微加重了语气,继续道:
“——真应该拦住十九天君,让他活下来,活着看看今日的你!”
“……”
这句话的杀伤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清安魔君的眸子里有什么碎裂了,他的瞳孔中央炸出凄切到绝望的暗红色,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腐朽崩溃的死气,宛如行尸走肉,灰蒙蒙不见灵光。他原地晃了晃,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又无声地闭合上,漠然地摇了摇头——龙月嗅到了他咽喉中发苦发甜的血腥味儿。
“够了,走吧。”红裳不忍再看,扯了龙月赶紧离开,悄声说,“你何必去招惹他?他心里难受,说不得又去杀人泄愤,到时候杀到小容头上,有咱们的罪受!”
龙月默默地点了点头。
行了十几步,他再回头看时,清安魔君还在原地发怔,孤独萧瑟的身影与周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龙月心中一动,稍稍停下脚步,没有急着彻底离开。
不出他的预料,几息之后,那位当世罕逢敌手的年轻魔君忽的咳嗽起来。他以手捂唇,但眼尖的龙月还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鲜红,隔了大半条街,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人独特的血液香味——那是一种让人骨头都要冻酥了的寒冷异香。
“何必呢。”龙月心中的恨意全化作了悲悯。他想起七年前的那天,那时候魔君还不是魔君,还有人陪伴,还会笑会闹会掀棋盘,还活得像个人样,“何苦呢。”
七年之后,魔君成了魔君,孤身一人,满手血腥,求死而不可得,等一人而负一生。
这是命吗?
不。
龙月微带苦涩地想:这是我战胜命运的象征。
他杀死了大魔头,陆漾已死,清安魔君虽然入魔,可他不是陆漾。
陆漾再也不会重启轮回了,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守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未来。
近乎万年的局,以这种突兀而诡异的方式收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回想当初,那个年幼纯粹的龙月站在时光长河里,轻轻向他摇了摇头。
(十)
法则之上是什么?
“一碗鸡蛋面,一杯好酒吧。”龙月醉醺醺地说着,向对面那人举杯,酒到唇前,却又喝不下去了,“嗝……这面条还真管饱,撑死老子了!”
容砂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对面那人笑骂:“你这厮果然居心不良,讨厌我们的魔主尊下,明的不敢出招,就这么暗搓搓地坑害人!”
“什么狗屁逻辑,陆某请他吃饭喝酒,还有罪了不成?”
他对面那位青衣年轻人微微眯着眼,似怨似嗔,目光迷离,也是一副喝高了的酣然醉态。龙月斜眼瞪他,他也毫不客气地斜眼回瞪,两人红着脸颊做针锋相对的斗鸡样,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高人形象哗啦啦碎裂了一地,看得唯一没醉的容砂暗暗直乐。
“老子——老子说你啊——”龙月还是把那一杯酒灌进了喉咙里,这一下他更是醉得厉害,舌头都大了一圈儿,“陆清安,你他妈就是个——是个贱货!”
对面那人也不生气,只是跟着喝了一大杯闷酒,重复道:“贱货。”
“你可别不服!”龙月拍着桌子发酒疯,“天底下人人都苦巴巴地求着能享清福,得自在,便是无心名利的,也想要无拘无束逍遥神游,你倒好!几千几万年拼命给自己找罪受,不是要把自己弄死,就是要把自己弄得比死还惨,你说,你这不就是典型的作死犯贱吗?”
“哈……”青衣人起身满上两杯酒,塞了一杯给龙月,一杯留给自己,看都不看容砂一眼,“可不就是嘛。”
“陆清安,”龙月握着酒杯,强睁着眼睛,看对面人影憧憧,青色忽的幻化出了丹心碧血之色,他一惊,旋即苦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我?”
对面那人静静地问:“说你什么?”
“说我也他妈犯贱!”龙月愤愤地把酒一口饮尽,空杯子往前一推,“老子一身本领,满腔心思,若志在天下,早已成就不世霸业,整个真界哪个敢和我争锋!可老子不好好地去当个古今第一三界皇者,非得赔上一辈子思量着怎么对付你,哈,结果沦落到现在蜗居喝闷酒的地步,不也是典型的犯——”
哗啦一声,他被一桶冰镇的白酒浇了个透心凉。
“陆清安!”
“你别冲我吼。”浇他冰酒的人摇摇晃晃地把空了的木桶砸到他脑袋上,想了想,又抬起来砸了一下。容砂在一边也不阻止,龙月大怒,可这奇怪的鸡蛋面配酒后劲大得吓人,他想起身而不可得,只能趴在桌子上硬挨了两下木桶敲打,同时听见那疯到了一定境界的陆清安认认真真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魔主龙月是我的偶像兼恩人,谁都不许辱骂他,连你也不许!”
龙月简直要抓狂:“那你怎么允许你自己又泼又打你的偶像兼恩人?快自裁以谢天下吧!”
对方的回答带了些莫名的味道:“我的规则对我来说并不适用——一切的规则对我来说都不适用,我在法则之上。”
龙月蓦然攥住了眼前那人的手腕,触手冰冷,如握冰雪玉石。
“世间以道为遵,道之上是天地之法则。”魔主大人又一次迷惘了,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脸上酒水的滋味,还有唇上残留的鸡蛋面条醇香,“姓陆的,这话你说了好几次了,大鸟也这么说,可法则之上究竟是什么?”
陆漾柔声道:“你早就明白了,不是吗?你还曾亲自上去看过。”
“可我没有看到你。”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我?”
龙月怔了怔:“无论什么都不是你——那儿什么都没有!”
陆漾轻轻笑起来,他凑到龙月脸前,将那双与其苍白憔悴面容极不相称的温婉眸子展示给龙月看。
龙月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时光荏苒,物非人非,他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英雄模样,可他在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却还是一头角系红绫的飞天之龙。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喝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呢。”
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踱到门口,他瞅了一眼门边横七竖八搁着的断剑,摇了摇头。
背后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儒雅,说话的是一个魔头,是一个疯子,亦或只是一个伤情客,龙月已经懒得去分辨了。
“不是什么都没有。当你去那儿的时候——那儿有你。”
竟然如此。
不,也许是……果然如此?
龙月微笑,淡淡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华如水,那个消失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无非就是明日之事。明日复明日,一直等下去,那人总会在某个明日踏月华归来。
来吃一碗鸡蛋面,喝一杯酒。
来陪一陪那个法则之上的小怪物。
来劝一劝他改邪归正。
来守世上最开始、也是最后的一份承诺。
(终)
法则之上能够运用法则。法则是法则之上立足的规范。
这就是陆漾与他的劫的关系。
这就是世间最基本的平衡。
“所以法则之上到底是什么?”小龙对镜子磨自己刚长出来的角,嘟着嘴不太开心,“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我看你就是不知道!”
他才刚刚化形成人,远不如他姐姐那般晓得推理猜测。龙月大肆去玩春秋笔法,一顿故事听下来,他的大女儿若有所悟,而他的小儿子还一片茫然。
龙月对此也很生气:“你怎能这般瞧不起你老子?清安魔君在这里一住三年,鬼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浑话,可把你带得坏了!”
“陆叔叔也没说什么,”小龙斜着眼道,“他只是说,我爹爹吃鸡蛋面后喝酒会发酒疯,曾自己评价自己是典型的——”
“干他娘!这都敢和孩子讲,陆清安那个小兔崽子!!!”
“爹爹,骂人是要被阿娘扯耳朵的。”
“呃……咳咳。你们可别告诉她,千万别,拜托拜托,感谢感谢。”
“好啊,我不告诉,但我要知道法则之上究竟是什么。”
龙月无可奈何地讪笑一声,摸着下巴虚着眼,对自家两个孩子道:“背过《清明法则》了么?”
“当然。”两个孩子一起点头。
“《绿林行走条例》呢?”
“也背完啦。”
“《三界大典》?”
“也背了。”
“那你们可知,”龙月问道,“这些人世间的法则法典是掌握在谁的手里?又是规范着谁的言行?”
龙少年很快答道:“有权势的大人物,无权势的小人物。”
而龙少女却二合一答道:“世间人。”
“人于法之上,法于人之上,咱们天下莫不如此。”龙月叹一口气,忽而仰头望天,眉心微蹙,但很快就展开了笑颜,“嘿!天上又何尝不是?”
两头小龙不解:“爹爹在说什么?”
“说命运——”
龙月正准备再吹嘘一番,忽听屋后一声凤凰啼鸣,接着就是红裳吃惊的问候:
“啊呀小容,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孩子他爹正在前屋给两个小不点儿讲故事呢,我去叫他来与你喝酒——”
“可恶!”龙月愤怒地踢着桌子脚,“昨儿刚走了两个小怪物,今天却又来了个老不死!都当我家是自己家呢?老子整不了那姓陆的,还整不了你这头破烂大鸟么?!从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认识你了,嚣张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出门迎接恶客,踏过门槛的一刹那,好像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迎面含笑而来的那人依旧披着淡金色的袍子,脸颊曲线完美,肌肤色泽柔和,眼眸玲珑深邃,整个人都漂亮得不像话。
龙月一下子没了脾气。
凤凰见他怔怔的样子,啧了一声,笑道:“这是什么表情啊,小月?你家来亲戚啦,好酒好菜还不快快端上来!好容易那两位走了,你家房子终于归我啦,哈哈!哎哟,贤侄贤侄女?想听故事?不不不,那些年发生的故事我可不晓得,你们的爹把我拴在小黑屋里躲天灾,一个人跑去拼命,他布的局我不知道啦……哎呀,别看他现在这副落拓怪大叔模样,当年可是能压着你们陆叔叔打的绝世猛人!你们陆叔叔有一段时间被他气得天天吐血,十九劫叔叔更是被他逼得……嗯?压着我打?不可能不可能,在他和你们一般大的时候我俩就认识了,他虽然很厉害,但是打不过我的,真的,他能打得过你们陆叔叔,你们陆叔叔能打过我,但他偏生就打不过我,哈哈哈哈哈哈……”
龙月听他念叨,本想出声反驳,张口之间,竟忘了能说些什么。
是容砂在说话吗?
“……你真是个厉害的小妖怪。”
是他在用清脆的少年音软软呢喃吗?
“不要告诉别人,我只和你说啊……”
是在对着不知世间事的自己说吗?
“小月,咱俩是亲族哦!”
那真是一句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灾厄的话。
也是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话。
雪山之上有雏凤清鸣,幼龙弄云,纵天下聚散,观天上离合,断宿命,戏法则,轻生死,别善恶。
一场大梦,几度秋凉,龙与凤的相遇,正与邪的相争,也就随随便便的几句故事而已。
法则之上,是人,是努力想要补全自己、想涵盖世间所有、复杂深沉冷漠孤独得像怪物一样的人。
法则之下,也是人,残缺的、会犯错的、只想守着老婆孩子肝胆兄弟的渺小的人。
龙月当年做了选择。
今日又做了另一种选择。
这不是宿命,不是结果,而是“选择”。
大英雄?
嘿,谁说他现在就不是英雄了呢?
神女一身红衣上染了油污烟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道:“炒菜用的那个九龙鼎又炸了!孩子他爹,你还能再修一次吗?”
龙月赶紧丢下容砂和孩子们,屁颠屁颠地跑到老婆前头,一撸袖管,骄傲地拍着胸脯:
“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