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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绣娘阿姜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赵锦之盯着她看了半天,本想问问她前些时候说的关于自己小时候爹娘奇怪举动的事儿,只是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自己这小小的担心不过是一点猜测,若随意便问了这些好事婆姨,十有八^九在第二天便被传个七七八八了。赵锦之想着,还是冲被自己盯得胆战心惊的阿姜微微笑了笑,然后继续提笔记账。
走上后院寝居的扶梯,赵锦之心里不免有些波动。
自从爹娘去世之后,为了方便起见,自己便搬到了一层居住,因而二楼的房间便空置了出来。此时踏上久违的阶梯,熟悉的“咯吱咯吱”声让人难免心酸。
打开爹娘房间的锁,赵锦之推门而入,久未进人的房间里空落落的布满了灰尘。
西下的日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映出空气中一些因走动而腾在空中的尘埃,赵锦之立在房间中间四顾,许多往事从熟悉的家俱、花瓶、字画中翻涌出来,让赵锦之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亲去世之前,似乎盯着的是眼前这高大的琢玉赤木雕橱柜的上边。赵锦之仰着脖子看了看,衣橱上面放了个半大的匣子,看上去灰扑扑的。
找了凳子垫脚,赵锦之好容易将这匣子从一团尘埃中拿了下来,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
一口气吹在匣面上,赵锦之险些被呛个半死。
将匣子擦拭干净了些,这才发觉这个匣子竟是自己幼时好玩,趁着娘亲出门,在她梳妆台上看见的。当时觉得漂亮极了,只是还未来得及打开,便被娘发现,她难得严肃地呵斥了自己一顿,让赵锦之甚是委屈。
而这会子,这曾经瞧着流光润泽的紫檀木匣子已然变得晦淡,并带上了岁月的紫红褐色。
赵锦之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把匣子侧过来,匣身上的铜扣只轻轻搭着,并未上锁。
屏息把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张薄薄的纸张,旁边还有些零碎的小物件。
赵锦之吞了口唾沫,心中紧张地如同不停的擂鼓。她搓了搓满是冷汗的手,然后轻轻将第一张宣纸拿了出来。
锦之
爹娘没办法亲口将这些事实告诉你,便只好将话存在这里,但愿你发觉时莫要怪罪你爹娘。
其实你并非我们亲生,你的亲生父亲乃是当朝重臣程稽业大人。当年我与你娘亲在程大人家中当差,你亲生父亲刚正不阿,在金銮殿上直言不讳,又遭受小人弹劾,惹了龙颜大怒。抄家的圣旨从朝堂之上下来,幸得程家门生通风报信才提前得知。程大人铮铮铁骨自然不怕死,只担心你这唯一的女婴,因此便托了我们带着你远走,将你抚养成人。
而后,我们便回到了三河镇,重新将这绣坊开了张。后来几经打听,才得知程大人鸿福,皇上的抄家旨意未到达程家之前又下了一道旨,将程大人一家收押天牢,几个月后便放了出来。
虽然明白你并非己出,只是当时已养了一年半载了,你娘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把你还给程家。一拖再拖,你便长大成人了,这些秘密,我们也越来越不敢提及。
锦之,爹娘特别感谢你这么多年的承欢膝下。爹娘亦对不起你,耽误了你这么久。若非我们的自私,你必然是个如你亲生母亲一般出众的大家闺秀。
我们无脸求得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个人于这世上,能尽力让自己开心一些。
单薄的一张白纸却恍若有千斤沉。
赵锦之扫完一遍,心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揪着透不过气,她不敢再仔细地看一遍。
上面的字分明是爹爹的笔迹,苍瘦有力,只是应是在重病之中,写到后面字都变得歪歪扭扭,墨迹枯干,甚至还有些点点的血迹,如同红梅的花苞,在寂冷的雪夜里触目惊心。
怪不得爹爹要在去世前把自己呵斥出去,怪不得娘亲推门出来的时候,发觉爹爹是伏在桌子上咽气的,怪不得娘会欲言又止,会死死盯着这暗藏乾坤的木匣子。
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赵锦之才紧咬着唇从眼前骤然降临的一片漆黑中走出来,她放下紧紧攥着的这张纸,双手无力地又拿出匣子里的另一张纸,里面是赵锦之的生辰八字,名字写的是“漱儿”——也许是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赵锦之的乳名。
而旁边则放了两个雕刻精致的小银镯子与一个银制平安锁,虽然面上已然发黑,然那细致舒逸的雕工一看便价值不菲。
赵锦之再也忍不住,便瘫坐在凳子上,趴在桌沿无声地哭了出来。
眼前这些二十年来决不可能想象到的,令赵锦之猝不及防。
她似乎觉得委屈,但更多的则是对于尽心尽力抚育了自己二十载的爹娘的想念和心疼。
山水倥偬间的紫气谷此时正忙忙碌碌。
三四个垂髫小童在炼药室内疾步如飞,其中一个在两人高的中草药屉前搭着梯子弯腰仰脖地寻觅,另外几人则分别守在几个烧得正旺的药炉面前,拼命扇着手中的蒲扇。
浓烈的药味弥散在不大的室内,尽管四周窗户洞开,流风四入,然这混杂的药味却还是丝毫不见消散。白茫茫的水汽笼着几个小童皱着眉头的稚嫩的面孔。
而这一场景之前坐着的,便是悠然自得的安陵。
她手中执着一卷牛皮纸,上面细细密密记录了一曲残谱。安陵入神地望着这辗转才落到手上的残谱,轻轻地哼着,似乎完全没有将当前这紧张的一幕放在眼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忽然,其中一个小童展眉一笑,拍着蒲扇高兴地喊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继而便从药炉子旁边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将放在一边研磨得细碎的干枯药草小心端着跑到了安陵身边。
“少主你瞧,这便是你所说的冬竭草。气味不与寻常草药相似,煮了之后便有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又带着些酸涩。定然是这冬竭草没错。”小童认真道。
小童粉白的面颊上沾了几粒黑色粉末,瞧得安陵浑身难受,帮他擦了干净这才舒坦地接过了冬竭草的碎末。
她略微靠近这冬竭草的粉末,细细闻了闻,又有些不放心地拿小指挑了一些放到口中抿了抿。这才自言自语道:“冬竭草……原是产自西域的普通药草,其茎能入药,泻下祛积,逐水消肿,归胃肠经。只是,西域的药草出现在淮扬一带,才显得名贵了不少。这应该不能致人性命。”
小童听完,自信满满地说:“少主这就有所不知了。阿霜饱读神农百草经,又幸得在药籍房内读了不少古籍,这冬竭草虽说普通不过,只是其功效甚是厉害,若掌握不好用量,抑或遇上年弱体衰之人,则必然会使人腹泻,而致苦不堪言。更甚者,若其与山参、鹿茸血等燥热进补的药材一同煎服,则极易使人体内气息失调,终将内息紊乱而毙。”
安陵挑眉:“哦?有这么厉害?”说着,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阿霜真聪明,把这方子写给我,然后晚上让张叔给你多加一个鸡腿。”
名为阿霜的小童抿唇一笑,煞是天真可爱。
不多时,阿霜便拿着一张药方递到了安陵手中,安陵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对梯子边抓药的童子道:“按着这方子,将药材配齐三帖。一帖煎了,留药渣,其余两帖均跟着那药渣一同送到大掌柜的手上。明日午时,她会在西直街口等着你。记着,可千万不能叫人发现了。”
安陵笑嘻嘻的温和模样却总给人无形的压力。童子过来接过方子,便复又登上梯子开始皱着眉头抓药。
正准备出门,阿衾却从山谷另一边的回廊一溜小跑着过来,直到到了安陵跟前,才喘着粗气一字一句道:“少主,芝玉堂来了个有个凶巴巴的女人,说找你。”
“凶巴巴……的女人?”安陵心中暗想,不妙,定然是谢肃肃这讨债鬼又来了。不对啊,这会子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怎么还可能吃饱了撑的跑来找自己?
蹙着秀长的眉头想了半天,安陵挥了挥手:“不见。”
阿衾模仿着说:“那女人说‘今天非得见到你家少主不可,她若不出来,我便在这住下了’。”
这横行霸道的语气……安陵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等等,她有多高?”
阿衾使劲跳起来,跟安陵差不多高的模样。
完蛋,安陵折扇一合,提着玉箫转身就走。
“想走?我就这么可怕?”
清亮如山泉鸣涧般的声音从山谷口的回廊尽头传来,一股山雾之气从周遭升腾而起,侵袭到凌空架于两座山峰之间的虹栈,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疏远。
安陵“啪”的一声再次打开空无一字的折扇,微微摇着转身面向来人。
这女子着一身精练的丹砂色窄袖胡服,怀中抱了一柄冰白如玉的长剑,侧着瘦高的身子靠在石柱上,傲气的面孔微微扬着,唇角勾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倒是颇有一股江湖女侠的气势。
被抓了个现成,安陵有些尴尬:“咳,好久不见啊,刘……长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