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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秋收最忙碌的时期,乡村的田地再没有了葱郁的绿色,烧过了荒后,光秃的田野就算有秋日阳光的照射,仍旧显得有些苍凉。
收割完,村子里的人们仍在为冬季的到来做准备,男人们有的进镇卖粮收货,有的结伴进山打猎,女人们则在家里晒粮、制衣半点不闲,就是平日里满山满村跑的娃娃们也不见得有空,无他,老村长在张逸走后,亲自出山,成了新的夫子。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小路上,偶尔也会遇上一两个带着好奇目光的路人。
车厢内,沈夫人倒是气定神闲,这一路她安静靠坐,连车帘子也没掀过一回,全然没有她嘴中所说,对乡下的兴趣的模样儿。
沐秀儿陪着坐在另一边,早上被点了名,刚听到确实很是错愕,心思微转间,很快就想到了沈夫人的用意,于是没等张逸开口,就抢先一步答应了要求。
马蹄嘀嗒,车缓缓向来,山野的风吹过,车帘子被掀起了一角,沐秀儿刚好瞧见了外头,她想了想,索性把车窗帘子挑开,“夫人,这片地就是承霜买下的。”
“哦。”这一路几沈夫人神色淡淡,两人乎没有说过话,忽听得这么一句,她应了声,靠坐着的身子略向前倾了些,透过那空处往外瞧。
封三娘很是默契地在车壁上敲了三下,随后伸手虚扶着身边人。
马车夫得了示意,将车速缓了下来。
两块地算不得大,杨家人有心将事都做好,早早把玉米全都收了,玉米杆子也都除了去,这会儿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瞧的,可就算如此,沈夫人仍旧多看了两眼。
“这里原先种的是玉米,这会儿全收了,才看着显得荒。”沐秀儿见她在看,开口介绍,见沈夫人略点了点头,等她收回目光后,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本来还以为又要继续沉默,不想,沈夫人突然问道:“这买田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沐秀儿对这问题有些意外,答得倒也老实:“是承霜的主意。”
“契书上记的是你的名儿?”沈夫人这句话带着明显的试探。
“嗯,承霜那会儿还没有户籍,就先记在我名下,说好了,等她正式上籍后,再转到她那儿。”沐秀儿说得仔细。
微颔首,沈夫人突然又转问道:“这买地的钱是宝儿出的,你就没想过也出些参一分?”
沐秀儿听完这话,隐隐觉得是话里带话,可也猜不出深意,索性实话实说:“我手上没多少积蓄,参也参不了几个钱,承霜也不肯要,就由她全出了。”
沈夫人听她这么说,眉梢不经意往上挑了下,没有再继续追问,又转问了其它:“积蓄不多,先前,还没遇上宝儿时,你是靠什么来维持生计?”
“做帕子纳鞋底,请镇子上的铺子给代卖,有时候,也会到山上采些药材野货去换钱。”沐秀儿见她并不计较买地的事,悄悄松了口气,顺着话坦然地答了。
沈夫人虽出身大家,也没受过什么苦,到底还是知道一些事儿的,这绣花做女红是寻常家女儿家常有的赚钱手段,但上山采药这样的活,只怕是极少有姑娘家能做的,不觉看她的眼神柔了些。
“宝儿说你通晓医术,我看你对药材也熟得很,这些都是打哪儿学来的?”就在这么个间隙,封三娘少见地插了嘴。
被问及这个,沐秀儿不由得想到了早逝的爹爹,心口微酸:“这是我阿爹教我的,他本是游方郎中,他说我虽是个女儿家,也该有一技傍身,打小就教我医理,让我背汤头歌带我上山认药材,后来……后来他过世后,我又按着他留下的医书上写的自己学了些。”说着不由想到了过往,轻吸了下鼻子:“草药我是认得不少,但说到医理也只是皮毛。”相处几日,她早看出封三娘医术高超,甚至比在她心中一向引以为傲的爹爹还高明许多,哪里敢班门弄斧。
长者们都听出了她话语中透露出的淡淡情绪,封三娘劝慰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依你的过往,能有现在这般成就,已属难得了。”
沐秀儿知她好意,强扯了嘴角回以一笑。
“我这话可不是只为了开解你。”封三娘脸上露出了和霭:“你要是想,往后,我可以教你。”
这话听得沐秀儿先一愣,随后似探究般看了封三娘一眼,心里有了底后,眸光闪亮,忙连连点头:“我愿意的,您,您别嫌我笨。”
封三娘浅笑着伸出了手,言道:“把你的手给我瞧瞧。”
见她也不考教,却要看自己手,沐秀儿不明所以,听话地照作。手被拉过,摊开掌心向上,封三娘低头细看,这原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皮肤白净,指节修长,偏偏早早就有了薄茧,不止掌上,指腹也有,若细看,还能看到早年留下的淡淡疤痕。
沐秀儿见她瞧得仔细,目光也不自主地跟着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一看之下,就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乡下的女娃儿都要做农手,手都不是那么精巧,但她也晓得自己这手比别的姑娘还要粗糙些,往日和张逸手牵手时,她面上不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自卑的,也偷着拿洗米水泡过,但效果也不怎么好,现下,让人这么打量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我手粗。”
“手粗又如何?”封三娘不以为然,“以勤补拙,这手是勤快的手不是?”
沐秀儿听她夸赞,不敢接口。
坐在一旁将两人言行尽收眼底的沈夫人,只拿眼角余光扫了□边的人。
马车缓行,终于到了地方,“夫人,到了。”车夫在马车停稳之后,叫了声。
沐秀儿掀起了车帘,见马车停在了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忙先一步,下了车,封三娘随后跟了下去,马车夫已将车凳摆放好,沈夫人最后被搀扶着下车。
已有些时日没有回家了,沐秀儿看着紧锁着的院子,心时微有些起伏,没多耽搁,快步走过去,拿钥匙开了门,眼儿飞快地朝里头一瞧,想来是苏大娘时常过来打扫的关系,虽然冷清,倒也干净,回过头将人请了进去。
沈夫人也不急,先站在外头,四下看了看,这才挪了步子,到了里头又是一阵打量,大屋并排隔成两边,靠墙有两个小间,一间看着该是小灶,另一间许是仓房,挨着墙根还有一圈有竹子围成的小篱笆。她没养过家禽,却也能猜出这是养鸡鸭用的,除了这些,再没了别的,于是总结地说了句:“这院子倒和你说的差不多。”
沐秀儿自知这房子难入沈夫人眼,这话不过是客套,干巴巴地应了声,不想,紧接着听到她说:“这整修房子的钱,也是宝儿出的吧。”
沐秀儿一下子有些发傻,沈夫人倒如同来到自己家般,径自走到了大屋中。
“别愣着了,还不快进去。”封三娘笑着催了声。
沐秀儿这才回过神,见沈夫人已踏入房中,忙跟过去,一进屋子,她就更尴尬了,当初搬家时,她盘算着能省则省,能带走的几乎全都拿了,这会儿,屋内除了家具,啥都没有,好在房子有人收拾不算乱,不过,空久了,桌椅难免沾上了浮尘,房子又是在山角下,这样的天,里头难免让人觉得阴冷,也是自己思虑不周,这会儿,连泡个茶都不行,想了想,看今儿的天气还算好,于是小声提议道:“夫人,这屋子许久没有人住了,东西也都不在,不如,咱们搬了椅子,到外头坐坐?”
沈夫人却不配合地皱了下眉,似有些抱怨地问道:“怎么连个茶壶也没留?”
沐秀儿本就为这个忐忑,现在被点名指出,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像被家长责问的孩子,局促地坦白:“我,我就是想去了镇上不用再买,就把它拿到新家了。”她微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接着试探到:“要不,夫人您等等,我去借个来,我娘家离这不远,很快的。”
“不用。”沈夫人摆了摆手,又转了态度:“就搬了椅子在院子里吧,先歇会儿。”
沐秀儿向来是摸不透这位未来婆婆的心思,想着反正按着她的话做就是,于是,乖乖摆了椅子,挑了院中间阳光最好的地方摆好,还不忘记把上面的尘给摸干净了。
三把椅子放好,三人围坐院中,这会太阳正好,照得人暖洋洋,这情境怎么看怎么像昨儿个。
果然,沈夫人坐定后,闲话没有,张嘴直奔主题:“昨儿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和我说说你的身事吧,以前的事。”
沐秀儿早料到,今日这一行必不会那么简单,那些个往事实在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略理了理思路,就把往事缓缓道来,一路从父母辈的过往,到那一场突如其来让她失去亲人的伤寒,再到母亲的离去,她被方家收养成了童养媳,直至被休独自过活,有些细细道来,有些草草带过,总之没有半点隐瞒。
沈夫人听得仔细,面上神情不多,不过,封三娘还是能在她的那些细小的动作上看出情绪起伏。
“不恨吗?”听完那些事后,沈夫人头一句问的却是这个。
恨?沐秀儿想了想,才明白这恨字指的是什么,有些意外,她所讲述的那些事中,并没有细说方家的苛责,只是轻描淡写的代过了,怎么就让沈夫人用了恨这个字,细想来,大抵还是因为休妻的事,轻摇了摇头:“恨倒不恨,只是有些怨。”紧记着张逸对她说过的话,只将心里真实的想法直接说出。
“哦,怎么说。”眸心闪了闪,沈夫人追问:“怎么不恨,又怎么有怨?”
沐秀儿抿了抿唇才答道:“不恨,是因为方家对我始终有养育之恩,休妻的事我同夫人说过,我心里也是愿意的,所以不恨,可是……”顿了下:“她将我爹娘留给我的念想全都夺了卖了,我不能不怨。”若不是当初她留了心眼,偷回了医书,藏起了玉,只怕现在,除了这老旧的宅子她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法儿,在你将那些失去的讨回如何?”
沐秀儿听了瞪眼。
沈夫人很是自信地轻轻一笑:“流出去的东西,总有法子找回来,不过是多花费些精力财力罢了。”
听着有些心动,沐秀儿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夫了,”她知道,要找回那些东西,绝不似沈夫人说的那般简单,再说,那些流失了的,即便找回来,也必是几经转手,寻到也不再如初,又何必浪费那精力财力。
“哦,那可是你爹娘给你的念想呢。”
“不用了夫了。”还是那一句,沐秀儿坚持,坦然地看着沈夫人:“也不是所有的都没了,这宅子是外祖父留下的,我所学的医术记在心里,爹的医书我也收好了,还有我娘留给我的玉,”说到此处,想到它正好好地挂在那人的脖子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些:“也还在呢。”
看她这表情,沈夫人哪有猜不出那玉在何处的,眼儿瞄向她脖子下方:“你娘留你的玉,在宝儿身上吧。”
沐秀儿点了点头。
“你现在挂着的,是宝儿那块。”看不见里头的玉,沈夫人却说得很是肯定。
沐秀儿见她盯着自己挂玉的地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手去摸。
瞧她这警惕的模样,沈夫人很是不以为然,“你捂着作甚,我真想要,你还能挡着不成。”
被说得有些发窘,可手却没离开。
“你可知道,这块玉于我们张家二房代表着什么?”沈夫人不再去计较她那护食般的作为,继续问。
会这样问,这玉自然不会只是块普通的护身之物,张逸不曾同她说起过玉的意义,不过,无论是哪种意义,在沐秀儿眼中只一个喻意:“我不晓得这玉能做啥,我只晓得,它是我和承霜的信物。”那定情二字到底没不知羞地当着婆婆面说。
她这样,倒让沈夫人一时哑口。
“除了夫人和少爷之外,任何一个拿着这玉的人,都能到张家二房的铺子一次提取一万两银子。”封三娘替人开口解释。
一万两,沐秀儿听到这数,吃惊不小,二十两银子能让她这样的小户很是不错的过上一年,那么一万两能用多久,这数子太大,一时间有些算不过来,反正,她晓得这么多钱肯定能衣食无忧地过完这辈子。这下,手捂得更紧了。
“我出两万两,同你换这玉如何?”沈夫人再次开口,直接提出了交换的条件,明面上是买玉,实质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沐秀儿想都没想,一双大眼看着沈夫人,直接摇头。
两人对视,沈夫人面色缓和,眼神却冷得很:“你可知道你眼下的处境?”
沐秀儿下意识抿紧了嘴。
“这几日你难道还不明白?”沈夫人语气淡淡,口气是上位者惯用的:“你以为只要有宝儿护着你,你就能够好好过下去?宝儿是我生,我养,我教大的,她是长大了,可终究还是我的孩子,就算再有主意,你想想逸哥的事儿就该明白,我不答应的人,宝儿再喜欢,我也有法拆了去,你也别想着心坚难拆这样的话,大宅院里背后的阴私手段多了去,就算你是宝儿的恩人,是她的心上人,我想除去你,也不过是三娘一碗汤药的事,这些,宝儿是察觉不出的。”说到这里,她很是故意地停下,看着那脸色发白,仍死犟着不吭声的人,冷嗤了声:“你再想想,我今儿为何要支开宝儿,要你独自带我到这里来。”抬手指了指那关紧了的木门:“眼下,我还没认你为媳,你不过称我为夫人,我只要走出这大门,在村子里转上一转,传出几句话,将来,你就名声扫地,再无退路,到时候,只怕这院子你都住不下去,我有法子去找回那些流失在外的东西,自也有更多的法子逼得你无处可去,退上一万步,我让你进了府,我是婆婆,你是儿媳,宝儿要忙生意总不能时时看着你,宅里事做主的是我,我能让你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哪怕是你将我的话同宝儿说,只怕她也会笑着同你讲‘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试探你呢。’”
突如其来的一长串话,那一字一句砸得沐秀儿心里发颤。
“三万两,你好好想想。”沈夫人开出最后的价码。
院内瞬时寂静,全然无声。
没有了沈夫人紧迫的逼问,沐秀儿得以暂时喘息,脑子里有些乱,她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人,从前被方婆子骂过,打过,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心寒过,她仍硬着头皮看着沈夫人,明明不似方婆子那般凶恶,偏让她有些怕,回想起那些话,直觉得她知道,沈夫人若真想那样做,是绝对会像她所说的那般,动手毫不留情,可是,手隔着衣服按着玉指尖抠弄着纹路,心仍在重重地跳,自己要的是什么,反反复复地默念,思路慢慢清晰了起来,“夫人。”连吸了好几口气,她终于开了口,因为紧张而绷着的两颊让她的声音有些发僵,“三万两,我不要。”说出这一句,心弦一下松开了,人渐渐镇定,话语也流畅了起来:“夫人,承霜说,我对着您,只需要说出本心,我不要三万两银子,我只要承霜,”喉咙咽了下,鼓足了勇气,与那视线相对:“我信承霜,承霜信您,我也信您,承霜说,只要拿出真心,你必定会成全的,我信这话,所以,也请夫人能信承霜,能信我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