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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十八年,三月十八,天雨方霁。
太华殿,庆和帝和一众大臣,正如常地进行着大朝会。
“报——八百里加急——”
高亢而又尖锐的声音响起,划破了头顶宁静的天空。
庆和帝的神色微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他头上的冕旒随之微微晃动,发出珠玉撞击的清脆声音。
被打断话语的大臣皱了皱眉头,也和其他大臣一样循声回望,神色中带着惊异。
八百里加急……到底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了呢?
尤记得,上一次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就是三年前惊天动地的西北兵器案。
还没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殿门前出现一个军士打扮的身影。经过三个日夜的风雨兼程,他的身上裹着一层黄褐色的泥浆。透明的汗水自他的鬓间的滑落,晕开了满脸的尘土,落下点点斑驳。
他奋力跨过门槛,脚步踉跄地跪倒在大殿的中央。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油皮纸包裹的文书,用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启禀陛下,”他的身子摇晃一下,沙哑的声音中透出疲惫,“三日前,西秋河的河堤崩塌。洪水自水丰县附近的堤坝倾泄而下,瞬间淹没了三座县城。水丰县已化作一片汪洋,县令王大人被洪水冲走,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决堤,怎么会决堤呢……宁王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他悄悄地掐了两把大腿,在疼痛刺激下,大脑才再次转动起来。
难道是那些石头不对?!
想通关键,宁王的脸色刷白,两股颤颤,几欲瘫倒在地。
他只能用力地掐着掌心,提醒自己要稳住,千万不可露出端倪。没事儿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在心里不停地自我安慰。等朝会结束后,他就立刻去向外祖父问策,外祖父那么厉害,定能帮自己走出这个困境。
晋王心中不见丝毫的欣喜,只有压迫得自己喘不上气的沉重。即便他很清楚,只要自己运作得好,宁王的声望必定跌到谷底,甚至就此断绝储君之路。
当初,他请金貔貅帮忙放出那些流言,打的虽是捧杀这个主意。他从未想过要在河堤上动手脚,害得百姓命丧黄泉、流离失所。
不等主子示意,机灵的洪涛就躬着身子,走到那名军士的跟前,接过那封带着体温的文书。然后,他就向旁边比划了一个手势。
侍立在旁的小太监立即上前,把这名摇摇欲坠的军士带下去休息了。
读完文书,庆和帝的眉头紧锁,心中满是沉重。
所谓春夏雨灾,今年的春天才刚刚起了个头,雨水定是日渐增多。而且,西秋河的汛期在春、夏二季,平日就已经难以行船。汛期合并雨灾,这场洪水定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如果不能及时堵上河堤的缺口,只怕……生灵涂炭啊。
庆和帝轻呼一口气,仿佛能缓解心中的沉重。他的声音像往日那般淡漠,但透出一股无法忽视的凝重,“关于此次洪涝,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即便皇帝发问,沉默依旧笼罩着大殿,怎么都挥之不去。只因,没有谁愿意做那只出头鸟。
片刻后,才有大臣出列,打破了沉默,:“臣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赈灾、抚民。”
有的大臣闻言,狠狠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要赈灾啊,关键在于要派谁去赈灾啊!毕竟,赈灾这活计儿,干得好固然是留芳千古。若干得不好,先不说如何遗臭万年,没准儿连到手的富贵都会搭进去了。
他们肯定是不会自荐的了,而推荐别人又有结仇的嫌疑。如此看来,他们还不如保持沉默。
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庆和帝轻抬眼睑,环视了底下一周。只见有些大臣都压低脑袋,仿佛要从自己的鞋尖看出朵花来。他不禁在心中冷笑,只会缩脑袋的老乌龟。
就在此时,晋王掀起衣摆,拜倒在大殿中央,掷地有声地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往水丰县,代表朝廷赈灾、抚民。”说完,他抬起头直视君父,眼中闪烁着坚定,仿若一双璀璨的宝石。
宁王刚从恐惧中稳住自己,就听见大哥在主动请缨,心中既是惊又是恼。他已经顾不得太多,只想着不能让大哥出这个风头。他当即跨步出列,谁不知腿软的毛病还没缓过来,像是滚倒在晋王的身旁。
宁王勉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姿,整了整衣袖,拱手拜道:“大哥从未曾去过水丰县,也为修筑过堤坝,恐怕经验不足。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庆和帝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的身上,来回打量,似乎在评估些什么。
不等皇帝表态,世家出身的大臣与勋贵出身的大臣,就已经撸起袖子、展开唇枪舌战。世家揪着晋王没有经验这点,死活不松口。勋贵同样不甘示弱,直接说宁王把河堤给建塌了。
于是乎,庄严肃穆的太华殿,瞬间化身为平民区的西市。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立刻化身为骂街的泼妇,就差没有揪着对方的头发撕打起来。
看着打了鸡血似的同僚,魏国公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勋贵阵营大多都出列助阵晋王,那他是不是也要跟大队表态呢。但是,母亲叮嘱自己要低调,不要搅和进两位王爷的斗争中。
魏国公抬头环视四周,发现对面的王尚书、前方的楚国公还有排在最前头的三尚书令,都老神在在、波澜不惊。他在心里琢磨了一圈,也学着那几位的样子,双手握紧玉笏板,收敛好脸上的表情,假装自己是块无关紧要的木桩。
在一片吵杂中,御史也不甘寂寞,大义凛然地出列启奏,“西秋河无故决堤,只怕另有内情。臣恳求陛下,立案彻查,给百姓受灾的百姓一个交代。”
这位投下一颗炸弹,把周围炸安静以后,便开始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
如今才开春不久,无论是雨量还是汛期,均未达到全年的顶峰。加之,西秋河的河堤从固修到投入使用,满打满算才一年多点。因此,此番河堤崩塌,极有可能是*,而不是天灾。
*?那是因为河堤的固修方式错了,还是因为有人偷工减料呢?
有些大臣不禁把怀疑的目光,投放卢左侍郎的身上。不到一息的功夫,他们立刻在心里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临沂卢家专注堤坝将近二千年,可谓真正的家学渊博。卢左侍郎为人谨慎,又岂会在简单的固修上翻船呢?
哎,他们好像记得,这段决堤的河坝,是宁王主持修筑的吧。
宁王顿时觉得压力大增,周围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瞬间化作一柄柄钢刀正无情地凌迟着自己。在这个尤带春寒的三月,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微风拂过,他感觉后背一片冰凉,就好像有某种长满鳞片、黏腻的动物正在踞在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宁王不好随意乱动,只能不着痕迹地收拢了下肩胛骨。
听闻河堤崩塌时,卢左侍郎心中的惊讶,一点儿都不比宁王少。郑国每一道河堤都有卢家人的痕迹,他就算说不上运筹帷幄,也称得上心中有数。她他也认为,正如那名老御史所言,这次的河堤崩塌必有蹊跷。
至于是什么蹊跷呢?
排除蓄意毁坏之后,也就剩下那几种可能了。
第一,没有完全依照图纸修筑堤坝。
第二,修筑堤坝的时候,出现偷工减料。
第三,问题可能出现在筑坝的材料上面,比方说,选错石头的品种,又或者烧制草泥砖的时间不够等等。
卢左侍郎脑海中,有一幅关于山川河流走势的舆图。不多时,他就把“水丰县附近河段”的信息整理出来,也得出了些相关大致的头绪。只不过,这一切都要他想亲自前往洪水的源头,亲眼目睹过后,才有定论。
如果真的是*,这个“祸”最可能指的是宁王。那么,他也要负上,识人不明的罪责。
于是,卢左侍郎出列,请命前往洪水源头,查明河堤崩塌真相的同时,也希望能为抗洪出一份力。
庆和帝皱眉思索一番,抬手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不容反驳地沉声道,“卢爱卿,快快请起,此事容后再议。”
卢左侍郎尤不死心,朗声道,“陛下,洪水来势汹汹,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百姓危矣。臣愿前往洪水源头,亲自勘察,究竟是疏、是堵,方能早有定论。”
他再次俯首叩拜,郑重地说:“臣,叩请陛下成全。”
面对卢左侍郎的毅然决然,庆和帝一时之间竟是犯了难。老实说,他真的不愿意把卢左侍郎派出去治理洪水,而且还要到洪水源头这种险地。
临沂卢家一脉单传了好几代,卢左侍郎的长子不过是总角之年,等他成长到足以为国效力,至少需要个八、十年。如果卢左侍郎有个万一,先不说改造水田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长达十年的水利薄弱期,光是年年泛滥的西秋河,就能把国库给拖垮了。
一方面是郑国未来的十年,另一方面是受灾的百姓……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庆和帝权衡一番后,很快就松开皱紧的眉头,同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的余光瞥见晋王向前膝行了两步,打断了即将吐露出口的话语。
“父皇,”晋王抬头凝望着,眼神中有渴望、有急迫,唯独没有太多功利。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在表明自己的决心,“儿臣愿立下军令状,定会保护卢大人周全。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卢大人的前往灾地,尽早整治洪水。”
卢左侍郎借低头的动作,用莫名的眼神,瞥了身旁的晋王两眼。
晋王忽然意识到,父皇还没有决定由何人赈灾,而且自己的说法貌似有点儿不对。他添了添干燥的嘴唇,又继续说服父皇,“儿臣乃是父皇的长子,深入灾地、亲抚百姓,一来可以展现父皇的拳拳爱民之意,二来可以为朝廷归拢民心。免得民心浮动,生出什么别的祸患……儿臣定竭尽全力,保护卢大人周全,恳请父皇……”
对于晋王的再次请命,宁王充耳不闻。他在拼命地思索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决堤”的内情给捂紧了呢?
要不,他干脆雇人去把河堤的残骸给清理了。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不行,那些石头的来历,只要问问当时参与筑坝的百姓就知道了。
宁王低垂的眼睑,盖住了那一瞬的凶光,是不是可以清理,外加杀人灭口呢?但转念一想,他没有这种为自己鞠躬尽瘁的下属。看来,他真的要求助外祖父了。
庆和帝坐直了腰背,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两个儿子。
自从晋王离京查案后,性子比从前坚毅了些,还多了几分城府。此刻,他的目光坚定,神色冷静沉着,应该不是一时脑热产生的冲动。
庆和帝的目光落在宁王的身上,只见这个儿子的脸上有种异样的苍白,眼神游移不定,显然是心不在焉。他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添了几分淡漠,前段时间的那些污糟事儿,简直是一言难尽……如今,这个儿子主持修筑的河堤,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诸位爱卿,以为晋王、宁王如何?”
听皇帝那早有定论到底语气,世家和勋贵两边都不再浪费唇舌。一众大臣麻溜地跪倒在地,咱们听您的,陛下。
庆和帝微微颔首,冕旒随之轻晃,发出一阵珠玉撞击的清脆声音。他转头看了眼御案下方的中书舍人,“拟旨,特命晋王为正使,卢左侍郎为副使……明日即刻启程,前往洪水灾地。”